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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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



我珍藏着一只暗红色的酒杯,几枚金质铆钉巧妙穿插着两条呼之欲出的金龙的龙鳞之间;高举酒杯,还能看到外底印着“大清乾隆年製”三行大篆书款。把玩这只酒杯,常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我老家在北京东郊的中赵葡村,我爹是个杀生的屠户,  在村里杀牛宰羊,进城摆摊卖肉。买卖做起来了,举家搬进花市大街的南小市胡同。北京街名有不少带个市字:像灯市口、珠市口、菜市口、羊市口、蒜市口;有的干脆去掉这口字,比如缸瓦市、栏杆市、骡马市等等。花市大街东自“铁辘轳把”起,西至“哈德门”止,延绵五里古色古香。大街西头儿有个专卖针头线脑烟袋茶碗的小杂货铺,门前悬挂着的系着红绸带的大烟袋锅,那是花市的地标;中段儿热闹,路北有个火神庙,路南有个少年之家;左右各有一个电影院,左边的叫《崇光》,我和姐姐在那儿看过《生的权利》;右边的叫《大众》,我在那里看过《一贯害人道》。每逢春节,花市便响起奶声奶气的童谣:“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大街两侧挂满了彩旗,逛街的人们熙熙攘攘,活像一幅民国风情的民俗版画。

清早,我爹总穿着对襟小褂,双鼻梁的洒鞋,去哈德门城楼下练八卦掌。那一套单换、双换、顺式、背身、翻身、磨身、三穿和回身的八卦掌那要是耍起来,常博得一片喝彩声。倾慕这武艺的老少爷们都有意跟我爹结为把兄弟找了个好日子,一沓儿红纸,各自写着自己的大名、生日、时辰,再添上祖宗三代姓名,就成了《金兰谱》。放在天地牌位前,按年龄大小,依次焚香叩拜,齐读誓词:虽非同生,但愿同死,这样就结成把兄弟。

我爹结交的六个把兄弟中最要好的是排行老末的七叔高贤芝,前清铁帽子王之后。民国初年家道中落,族中弟兄还在溜狗斗鸡的时候,他便开始制作绒花。卖绒花攒了钱,买下花市大街下宝庆胡同的一个四合院。把他的大哥,七个把兄弟中的老大,高贤贵大爷请来同住。那会儿,大爷五十冒头,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一头花白头发剪成短寸,看上去就那么朴厚忠良、干净利落。自打跟兄弟进入花市,他就成了外场老大;开店,行销都一手打理。大爷自个儿也有手儿绝活,裱糊字画,修补古玩玉器。甭管什么缺残破损的古董,到他手里,保准能整治得看不出一点痕迹。方圆几里提起高家哥儿俩的手艺绝活,说到高家的兄友弟恭,没一个不翘大拇指的。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作为这一代的首富,高家墙外断不了飞短流长。听说,早年有个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子和七叔住在一起,俩人勾肩搭背,同出同进。大爷搬进南屋后,给那男子一手巾兜碎银子,打发他走路。打那儿,七叔就像霜后的茄子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七叔郁郁寡欢,我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天,他跟我娘说,咱中赵葡村西头那个二姐,她丈夫死了,又没孩子,要不,你回去问问?

转天娘带我回村。那是个夏天的晌午,人们都在家里歇晌,街上没个人影,村西头的石槽边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我娘说,看见了吗?那就是你爹说的二姐,她在洗澡,你一个男孩子就别靠前了。那会儿我刚六岁,很听话,不让靠前就原地站着。远远地瞅着二姐白花花的肌肤和散落在肩上的黑漆漆的头发。我娘走过去跟她说话,她不慌不忙一件一件地穿起印着红花的衣裳,一条阴丹士林蓝大布兜着湿淋淋的头发,和我娘一起缓缓而来。

二姐和七叔见面,彼此都中意。找了个吉日,在四合院办喜事。结婚那天,从早到晚吹吹打打很是热闹。二姐穿着彩色旗袍,烫着头发,薄嘴唇抹得红红的,瓜子脸上还扑了胭脂粉,更显得细皮嫩肉,白里透红。

那晚,七叔一定要我在他的新房里睡觉。我爬上堂屋的北炕头,坐在为我铺好的新缎子面的被褥上,七叔给了我一根半尺长、一寸粗的山药糖葫芦。吃完糖葫芦就进入甜美的梦乡,那晚炕上有啥动静,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过一年的光景,七婶,原先的二姐,生了个儿子,小胖。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七叔七婶高兴地成天大声说笑,四合院里洒满了阳光。



七叔有后,高家添丁,满月酒办了两桌。女眷都在南屋,吃喝斯文,没啥动静。西屋的爷们儿喝酒划拳那可就热闹啦。什么七个巧呀,八匹马呀,五魁首呀,全福寿——都来了啊。我爹在家喝酒时,总要用筷子尖蘸酒,点在我的舌尖上。七岁那年酒量就大了,能斟上小半盅跟我爹对饮。就因为这,没跟我娘,跟我爹径直进了西屋。大爷拿出了乾隆皇上赐给他祖上的贡品酒杯给大伙斟酒,爹生怕我有个闪失,不让我碰。大爷说,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咱可不能亏待孩子,咱兄弟七个加上小宝贝儿哪咤,正好来个八仙过海。

喝酒的时候,大爷总逗我说话。我懂得啥深浅高低?冷不丁地说点啥就能把一桌子爷们儿笑翻。他还让我喝酒,我能喝多少?可他还一个劲儿地让,我急了,把金杯倒扣在桌上说:“我不喝了。” 没想到这一招可把大爷吓坏了,他急忙把酒杯正过来,说:“宝贝儿,酒杯不能倒扣,那可不吉利。”



酒杯倒扣,果然不吉利。满月酒后没过几天,七叔上吊了。

后来听说,二姐是个招蜂惹蝶的女人,嫁给七叔后,中赵普村的后生还来找她。另外也听说七叔常看大夫,吃鹿茸虎鞭,明明阳刚不足,咋那么快就有了儿子?六叔用手比划着长短和粗细问我,那么老长那么老粗的糖葫芦山药像啥?我说我不知道,您知道说给我听呀;他没言语,只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

出殡那天,下宝庆胡同里一辆马车拉着口黑漆棺材,扎着白腰带的亲友们走在两侧;七婶怀里抱着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小胖边走边哭;我爹穿着刚缝起来的蓝卡其布面的羊皮袄,低着脑袋行走,大手不时地在脸上抹着。

七叔去世,高记绒花关张,没有财源,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七婶儿吵着要分家。大爷跟把兄弟们商议,他说七弟妹的前夫是不是气死的咱不知道,反正她跟老七经常拌嘴。那宿俩人吵得厉害,都说到小胖,转天老七就上吊了。二大爷说,听大哥这么说,这个小胖未必是高家的血脉,这样一对母子也要分产业,咋着也讲不过去嘛。

我爹向来把七叔当作骨肉,亲手撮合这门亲事,如今七叔撒手人寰,小胖失怙,七婶守寡,自是悲痛不已, 如今人走茶凉竟没人念想当年的交情。他说,这个家少说也有老七的一半儿,如今他尸骨未寒,就这样说人家孤儿寡母,哪儿还有一点骨肉情份?

聚会后,我爹拉着我回家,六叔李希增后脚跟来。他早年在国军当文书,写得一手好字。49年后,为隐瞒那段历史,装成文盲,在兴隆街煤渣胡同炸油饼。那天,我爹跟六叔越说越气,把六叔也说火了,他啥也不顾,拿起纸笔写了张状纸,告大爷妄想独霸家产,求清官大老爷明断。这个官司不了了之,多年的把兄弟却从此分道扬镳。

半年过去,一天晌午,大爷来我家。身上的黑色夏布短衫变得出奇宽大,花白的短寸也变得雪白,没想到几个月光景,一条好汉竟成了这样。以前他来,我爹总会放下手里的活儿陪他说话,等大爷酒足饭饱抬脚走后,我爹才接着干活。可这天他来家,我爹却带搭不理。我娘看不下去,说:“孩子他爹,今儿个大哥来家请你,看在多年金兰的份上,你也该去一趟。”

南屋里,把兄弟们早已围坐在桌边。大爷说:“小胖是我的亲骨肉,往后大伙儿别再听信流言。”其他几个把兄弟都劝我爹:听见没?大哥认小胖了,七弟妹的票子也给足了。孩子还让她带走,往后回北京念书,费用咱大哥全包。我爹站着,低头含泪,一言不发。等大伙儿都说完了,他猛地一把扯开疙瘩袢,从怀里拽出“金兰谱”,高举过顶;另一手摸出两根白头火柴,在袖口上一划,“刺啦”一声闪出一道火光。他举着燃烧的火柴说:“既然兄弟们都容不得孤儿寡母,咱老五只有英雄断义。”话音没落便点着了“金兰谱”。呼呼啦啦,转眼间红纸烧成白灰。西屋静得连根针掉的声音都能听见,半晌六叔才说:“五哥,跟大哥一场,可不兴这样。”大爷噙着眼泪,拿出二龙戏珠金杯,斟满了酒,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递给我爹说:“老五啊,没成想咱哥俩的路走到头儿了。来,干了这杯!咱好完好散。”我爹接过酒杯,“噗” 地一声,泼在花砖地上:“老七,这是五哥敬你的!”说完把酒杯翻过来,“啪” 地一声倒扣在桌上,好端端的酒杯顿时裂成两半儿。



我爹气呼呼地拉着我回家,进门就躺下了。在床上溜溜躺了半月,直到我娘抖着面口袋说:“空啦,当家的。”他才爬起来,宰了一只肥羊,推着独轮车上街卖肉。哪知偏偏那几天取消私营,再也不让个体户卖肉了,他窝一口闷气。接下来,公私合营,肉联厂里那些任啥不懂的进城干部吆五喝六,他心中更加不爽。气上加气,作下大病。大爷说过,酒杯不能倒扣,我爹不但倒扣,还把酒杯扣成两半,能不得病吗?

一个雨天,南小市胡同停电,我点着小油灯趴在桌上写作业,听见我爹有气无力地呻吟,我端着油灯走过去,摇曳的灯影里,他动了动身子喘了好一会儿,问:

“叫你去煤渣胡同找你六叔,去了吗?”

“去了。他早不在煤渣胡同炸油饼了,在清真早点铺。”

“清真早点铺?”

“就是容真照相馆西边的那家。我告诉他,我爹病了。他说等忙过这两天就来看您。还说,你爹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倔。”

“他这么说,就不会来了。唉,不该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宝贝儿,人这辈子有两件事儿不能做,一是赌气, 二是倒扣酒杯。”打那儿,不论跟谁,不论啥事,我从未发过火;也从未倒扣过酒杯,看酒杯外底,也要高举过顶抬头看。从不做这两件事,几十年间快活平安。

没过几天,我爹便灯油耗尽一命呜呼。当家人挂了,我娘跟谁也没说,一口白茬薄棺材悄悄拉回老家。

过了年,成立街道食堂,吃饭不要钱;我娘在街道工厂上班,每月还有24块工钱,一时也没觉得怎么艰难。可天冷,工厂、食堂关门,日子就难了。多亏大爷接济,有时三块两块,有时几毛钱的小票儿也让人捎来。60年春节那天他来我家,身穿印着福禄寿黑色团字的长袍马褂,脚踏锃亮的黑皮鞋;一手拎着纸包,一手提着纸盒。进门跟我姐姐说:“闺女,你七叔留下的绒花不多,我给你捎来两朵。”转身又对我娘说: “五弟妹,这年头儿大家伙儿都饿得前心贴后心,我一咬牙把祖上留下的那套二龙戏珠酒杯卖了。短了一只,没卖上价钱,只换了半袋子高价白面。喏,这是你嫂子给你装的。”揭开纸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白面。我们娘仨谁都没说话,齐刷刷地给大爷跪下……



二三十年过去,我大学毕业留校教书;改革开放后,带了几个研究生,其中一个是七婶的儿子,小胖。他没毕业就要去德国留学,大爷非常开心,在正阳春请客。刚坐下他就劝我申请留学,小胖说,大爷,您不知道,大哥离不开大嫂。小胖在学校里叫我老师,出了学校门就叫我大哥,上一辈把兄弟的友情传到我们这辈儿。大爷对我说,要多想想老婆孩子的明天,别老惦记今天。今天,不是还有你大爷吗

我办好美国签证,去大爷家辞行。他说,知道你忙,不留你,倒是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先别打开,回家再看。

我匆忙赶回家,打开纸盒,里面是个旗人装古玩的紫檀礼盒,拉开上面的抽板,看见一只二龙戏珠酒杯,釉彩间巧妙地分布着细小的金锔子,大爷的巧手把摔成两半的酒杯紧紧地锔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艺术家巧设的点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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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期刊编辑张哲的评论

《把兄弟》的难得之处在于小空间里藏着大格局,全文不足四千字,体量轻盈,但骨骼丰满,血肉充沛。

故事发生在老北京城,人物也一水儿的老北京。我爹有六个把兄弟,他排行老五。排行老大的是高大爷高贤贵,最讲义气,绝活是修补古玩玉器。他有个同胞兄弟高贤芝,在把兄弟里排行老七,制绒花的手艺在京城是一顶一的好。把兄弟七人相互照应,关系极为融洽。经我爸做媒,七叔娶了七婶,过门不足一年,高家添丁,名曰小胖。没多久,村里传言七婶作风有问题,四邻之地,飞短流长,不堪压力,七叔自尽。高大爷痛失胞弟,把兄弟由原来的七人变成了六人,我爹是七叔七婶的媒人,更是悲痛难挨。高家和七婶为家产闹上了公堂,把兄弟自此分道扬镳。没多久我爹撒手人寰,我家的日子眼看到了尽头。正在绝望中,高大爷当了祖上的一套酒盅,带着换来的一盒白面,给我们娘儿仨送来。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浓厚的京味文化,动人之处在于人物,故事里的人物从胡同深巷里款款走出,每一张面孔都是美好的、细腻的,有肉身有情绪,甚至包括七婶,作者也是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在写她。兄弟间那种没有功利之心的情义弥足珍贵,在物质条件匮乏下人性散发的幽光,如灰烬里的光亮,给读者以感动。小说结尾,当年我爹打碎的那只酒盅被高大爷巧夺天工的技艺救赎了回来,被修复的酒盅象征着兄弟情义,裂痕被金锔子包裹,反而焕发出新的美感,历久弥新。高大爷将这只酒盅赠予我,父辈之间的金兰情谊随着那只酒盅又传递给了下一代,将一个沧桑的故事加进了寄托和希望,融于一炉,故事走向了高潮。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于写忠义,还对传统文化的传承问题有所关照,如七叔、高大爷等老手艺人的谋生,高记绒花随着七叔离世而从花市上消失等等。更对新旧更迭有所反思,如为了顺应新的局势,六叔从旧时国军的文书变成了炸油饼的“文盲”等等。作者以举重若轻的文字写出了韵味和情怀,创作格局远远超出了它的体量。在叙事上,作者的节奏如闲庭信步,气定神闲,这种叙事风格符合作品的气质,与这个饱经历史沧桑的故事遥相呼应,强化了作品的移情效应。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是这篇小说给我的直观感受。这种洞察世事的文字感觉可能也与作者的经历有关。

作者是两位老学者,王克斌老师72岁,戴圣时(费明)老师70岁,都在享受着退休时光。二人经历相仿,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学者,现在又都居住在美国加州,可一南一北,相距1000多公里,从来没见过面,也算是见字如见面,因文结缘。正如王老所说,作为非文学专业的学者,我写东西先立框架,再絮进血肉,有时还要借用物理词汇比喻形容。比起科班作家,我更像闲云野鹤,不受文体的约束。我比较注意实际内容,而不追求文采华丽,写作的目的即是把事情用最简单短促的字句说清。也许,这些做法反映了自然科学工作者的职业特征。

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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