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文学刊物发表作品数十篇,出版短篇小说集《雪》,著有随笔、文学评论合集《三岛由纪夫的趣味》,长篇小说《漫漫长夜》,学术作品《汉人的弱点》,获得多项网络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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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孙金钰

         看守所大门侧的便道安静而狭窄。我们往前走了约一百米,面前是熙来攘往的大街,突然开阔的视野和瀑布般涌入耳鼓的噪音,使我沉闷的心豁然亮堂了起来。虽然只被关了三个月,外面的世界却给人以久违的新鲜感和亲切感。

        雪还在下着。只有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笼罩着雪雾、灰暗的天光已呈现出了黄昏的意味。回首看守所方向,冰冷而坚硬的高墙上,因粘着雪而粗大、如一根洁白的木棍般横在半空的电线下方,背着枪的哨兵披着雪花的身影一动不动。监牢里,高墙上来回走动的年轻人曾是大家羡慕的对象,而此刻,哨兵孤独的背影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们走上大路,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向长途汽车站方向走去。脚下的雪明亮、悦目,喀嚓喀嚓作响,不断地被踩实,又不断地被覆盖,毛耸耸的,脚踩在上面并不滑,脚边的雪沫飞溅,濡湿、新鲜的雪粉追逐着裤角。路上不断有各种车辆晃晃悠悠驶过,喇叭声不断,雪雾中车灯耀人的眼,但这一切就好像发生在遥远的世界,与我们不相干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喀嚓声不断传入耳鼓,给我们静谧的内心送来一阵阵寒意。

        “大哥,”在良久的沉默后,走在前面的弟弟站住了,双目在微弱的路灯光中闪着温和而亲切的光芒,“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弟弟的话中包含着鼓励、信心和期待,四目相对,可以感到对方眼中温润的光芒。我赶紧垂下眼帘,内心涌过温暖的哀伤。

        “嗯,当然,我只有振作起来……”我含糊地回答,同时感到言不由衷。此时,一种包含着悲壮的坚硬从心头掠过。

         “妈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一蹶不振……”弟弟目光炯炯,看不到丝毫的轻漫或责怪,好像是在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说话,语气中满欣慰与鼓励。

我默不做声,内心感到羞愧之极。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大家都觉得没关系。”弟弟故做轻松地说,“事情刚出来的时候,大家一时都接受不了,对你可以说爱恨交加,可是到现在,事情已这样了,反而不责怪你了。真的,你也别想得太多。家里的人会帮助你的……”他长舒一口气,“人的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啊。往往就在一瞬间,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你,本来有八千块钱的固定收入,这下可什么都没有了!”

        我默不做声。脚下的喀嚓声温柔而清爽。暮色在一点点加重,远处的雪灰白而模糊,若隐若现。车灯疲惫地晃动,我们好像行走在梦境中。

         这次家里花了几万块钱,而我的积蓄则全部花光了。虽然如此,我依旧被判了刑,工作自然没有了。

         “你们领导也没有来看看你?”

        “没有。”我轻声回答,声音果断,有遏制这个话题的意思。在单位里我是个不讨领导喜欢的人。另外,从内心来说我对领导也无好感。

        “啊,应该看一看嘛。既使事情不是正当防卫,你毕竟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出的事嘛。”弟弟的声音轻松、愉快,并无责怪之意,但有些宛惜。

        弟弟也是警察,为人憨厚,由于不像我这么倔强、爱管闲事,必要的时候能够做到逆来顺受,因而生活得还算平稳。弟弟是那种永远也不会在公共场合留露出对领导不满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对生活的认识很简单的人。

        我默不做声,关于领导的话题已厌倦之极。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与领导有关。不论父母的谈心,还是朋友们的聊天,领导都是个令人厌恶的话题。可我的命运每每总要落在他们手中。从就业、转干、提工资及挑换岗位,本来简单的事情,但每每都要发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就拿这次事件来说,公安和法院的办案人员都曾向我暗示:我所面对的不过是小事一桩,我的领导可以救我。在一次执法人员为我提供的机会中,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领导打了电话,那个身材魁梧,说话声如宏钟的人并不直接回答我的请求,而是历数我在工作中的种种过失及性格上的毛病:自由散漫,自以为是,不尊重领导,等等,最后明确表示,此次他如为我帮忙,必将招致党委其他成员的不满。他还郑重地声明:作为一名国家干部他也不应该干涉司法独立。言外之意是他有一万个理由不帮我,或者说我现在的处境完全是咎由自取。不过领导这种态度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是在执行公务中出的事,并完全是按照我所理解的法律中正当防卫的规定做出了恰当的反应,但与一个没有什么后台且自命清高的小警察相比,受害者那身为领导左臂右膀的后勤主任的哥哥当然重要的多。另外,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位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人对一个平日讨厌的人产生同情心也是不可能的。毋宁说,这种结果倒是对方希望看到的。这样,事情的结果其实早就决定了,而法院的判决也和预想的差不多。

        “那个回族怎么样了?”我问。那是被我捅伤的人。

        “早就好了,他住院只花了几千块钱,现在能吃能喝,和好人一样。”

        “他的脾脏真的受伤了?”我问。据警方说,对方的脾脏受伤了。但监牢里有犯人告诉我对方的脾脏也许并没有受损;即使果真受伤了,如果没有摘除也可能构不成重伤害,因而建议我出去后找一找相关部门。虽然他对上访毫无兴趣,但对这个问题还是挺感兴趣的。

        “应该是吧。医生和警察都这么说。”弟弟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时对事情也不敢肯定。

        “真的被摘除了?”

        “没有那么严重。听说只是一个很小的裂缝,已粘合好了……医生说是个小手术。”弟弟的口气极为厌倦。

        “你也许知道了吧,”当我们走到一棵高大的电线杆处时,弟弟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说:“你们的头也被抓起来了……已登了报。”他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惊讶的神情。

        但我不为所动地点点头。是的,事情非常凑巧,在我被判决后不久我单位中那位我曾打电话求他帮忙的不可一世的领导也被抓了。是因为贪污。在听到消息之初我也很高兴。但此刻,我淡漠地回答:“知道了,监牢里这也是件大新闻。据报上说,他被搜出一百多万,已被逮捕。但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没有被判决的时候也许有点作用,但现在……”我轻轻摇着头。在监牢里,那个曾红极一时、每年都被当地报纸大肆宣扬的人种种索贿、玩弄女人的事在一段时间内被囚犯们谈论得津津有味。

        “不是可以申诉吗?也许……他一个后勤主任未必有多大能量,说不定……”弟弟试探地说。“后勤主任”指的是受害人的哥哥,一个社会关系广泛且极善于溜须拍马的人。弟弟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水平就和我入狱前差不多。弟弟的想法是:对方的后台到了,事情也许会扳转过来。

        “不,没有用。”我坚决地说,口气俨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首先,法院已做了判决。改判是一件有损于法院形象的事,也很麻烦;其次,现在咱们家的钱已花完,要别人主持公道必须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咱们付不起。”

         弟弟久久回味着我的话,良久无语,最后,似乎一下想通了,不无绝望的感叹道:“对,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白白做事。”

        天越来越黑,远处的雪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路灯越发明亮,飞舞在灯光中的雪花稀稀落落,如莹火虫般晶莹闪亮,灯光中的雪地白得耀眼。

        “啊,说来也许是不可能的,”弟弟好像梦呓一般地说,声音满是遗憾,“这几天我常常想: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你的工作保住。这总比翻案要容易一些。现在又要长工资了,如果能保住就好了。当然,”弟弟摇了摇头,“我们不认识人,也没有钱……”他望着我,期待的目光说明他对此事仍怀有希望,并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与他的说法截然不同的见解。

        弟弟的话触动了我的心事,内心涌起无限感慨:现在下岗的人这么多,而我却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工作。看着弟弟那满怀希望的脸,我真不忍心打破他的希望,可还是说:

        “对,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认识人,也没有钱……”我本想说“这也未必是坏事”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但什么也没有说。

        弟弟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楚。从他那明朗的面容我感到了隐藏在他心中的沉重。此刻,浓郁的凄凉弥满在我们中间。

        对于未来,我简直不敢去想。在十余年的工作中,不公正的环境加上野外艰苦的条件已使我的身体垮了。我也没有什么能够维持生计的一技之长。这次事件我被判缓刑,人被开除公职,多年的积蓄也花光了。我很清楚没有钱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未来对我是个可怕的字眼。

        “你们别为我操心了,”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我缓缓地说,声音中不无绝望,“你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别因为我不开心,也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的情况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不说我一定能混好,但我保证自己决不会窝囊地度过余生。”这些话我是用缓慢、柔和的声音说出来的,但我自己也可以感受到自己语气中的果断。

        弟弟没有回答,显然是不知怎样应对我这发自肺腑的悲观的话。我们肩并肩默默地走着,看着脚下的路,倾听着悉悉嗦嗦的雪花声,心沉入到了很深很深情绪的波涛中。某一瞬间,我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寒夜中只有自己一人在走;似乎弟弟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我似乎听见弟弟在远方急切地呼喊我,但弟兄两的距离越来越远,弟弟的声音最终完全消失了。这种感觉让我恐怖。我特意向边上看了看,弟弟还在那儿,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我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走到一个转弯处时,我有些冲动,心中的情绪使我产生了一吐为快的愿望。但我的语气极为平静,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做为门卫的警察对酒鬼突然足以致命的袭击是不是该还击?这一点是糊涂的;我那一刀是不是真的伤了他的脾脏?这一点是糊涂的。即使伤了脾脏,是不是就一定是重伤?这一点也不清楚。一切都蒙在鼓里,一切都只能由别人随便解释。没有人主持公道,也没有人关心是否有人主持公道。三十年前,父亲也遇到了这样的糊涂事。做为会计的他是不是真的贪污了?如果贪污了,他们为什么不送他去劳改?如果没有贪污,他为什么被抄了家,一直不能回复工作,只到死都在受排挤、打压,都在上访、告状?他没有权利核对帐目,没有权利要求他们拿出充分的证据。奔走呼号了将近十年而毫无用处。现在的问题是:一个人总能糊里糊涂地被惩罚。糊里糊涂被惩罚之后又没有地方可以弄清事情的真相。痛苦和不幸只能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消失。那一次父亲差一点被判刑。从那之后,咱们家一直笼罩在阴沉的云雾中。这些年,家庭条件稍微好了一点,我又出了这种事,使母亲在晚年又遭受了一次打击,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命运。”

        沉默,一种神秘的恐怖弥满在沉默之中,一种悲凉而绝望的感情在其中流动。

       “是的,命运,你和爸爸的性格都过于耿直。”沉默了一会儿,弟弟不无责怪地叹息道,“耿直就容易触犯社会潜规则,必然要受惩罚……耿直就是罪过。”

        之后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喀嚓喀嚓地走着。时而有人从对面的黑暗中走来,又很快隐没在我们身后的黑暗中。漆黑的夜色、飘舞的雪花、摇晃的车灯,一切都焕发着一种冰冷、阴森、不可捉摸的意味。远近时尔会传来种种清脆、空洞的声响,与嗽嗽落雪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仿佛大地深处深沉的叹息,轻微、神秘、不可捉摸。我们好像行走在一个杳无人烟的星球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疏远,空虚而寂寞。我们倾听着四面的声音,凝视着远方,仿佛要倾听到点什么,仿佛深不可测的夜色中隐含着某种强大而无形的存在,正冷漠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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