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黑洞

阳光下的黑洞

2018年的八月二日，纽约曼哈顿，阳光明媚，蓝天万顷。我从位于东河边的公寓出来，沿着二十五街一路走到第五大道，斜穿麦迪逊公园，步上百老汇大街，而后沿着百老汇大街一路向南，走到世贸大厦旧址，如今的911纪念馆。

原来的双子楼旧址上，立起了两座方型黑色大理石纪念碑，庄严而肃穆。略微倾斜的外层碑面上刻着当年所有受害者的名字。内层碑面微微倾斜而下，细微的流水沿着四面碑壁慢慢流下去，犹如温和的小瀑布。水池中央有一方型黑洞，水流最终缓缓地跌入黑洞里。之所以说它是黑洞，是因为视线顺着水流追踪，渐次下流，直至坠入黑洞，踪影便不再可循。感觉如无底洞般深邃和黑暗，藏着不可探究无法预知的秘密。心里一惊，竟然不敢直视那方型黑洞。抬头，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偶有几缕清淡的云儿闲散飘过，似在俯视地上的人间悲欢。环顾四周，阳光下的人们步履从容，神态悠闲。一轮阳光，一方黑洞，阳光照不到黑洞深处，黑洞躲进深渊之极，它们互不理睬，各自安好。黑洞之上的阳光，光芒四射，阳光之下的黑洞，幽深莫测。光与暗，黑与亮，光学定义的两极，在此处各据一端。生与死，阴与阳，人类生命的始与终，于此时铺成于天地之间。



想想在2002年的七月份，911过后的第一个暑假，也是艳阳高照的一天。我也曾站在这里，那时还没有变成黑洞，是巨大的坑。阳光下的深坑里一眼可见大厦倾倒后的残破，但毕竟是可见的灾难残骸和可以想象的人间惨剧。而此时却是不可见无法测的黑色深渊，名副其实的黑洞。为此特意查了黑洞的概念，百度百科如此解释：【黑洞（英文：Black Hole），是现代广义相对论中，存在于宇宙空间中的一种天体。 黑洞的引力极其强大，使得视界内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 故而，“黑洞是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事件视界逃脱的天体”。】天体学家和物理学家对于黑洞的解释是从科学角度层面的分析研究。于我而言，那方黑洞极其神秘甚至诡异，犹如巨大的吸铁，可将一切吸入它无底的未知。911那天，两千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就被吸进巨大的黑洞，从此不见天日。



那天，沿着纪念馆黑色的碑墙缓缓走过，默诵那些清晰而沉默的名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跃然眼前。将近二十载春夏之后，当初天真活泼的孩子们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做父母了；正值中年的或许已然退休，享受着阳光下的碧波沙滩。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两声巨大的爆炸后，他们的生命嘎然而止。他们的肉体跌入深坑黑洞，归于地土。可他们的灵魂呢，去往哪里？在何处安歇？是与肉体一起掉进黑洞，在地狱里哭泣？还是离开肉体升向天空，与阳光同在？那些陌生的名字，滋润过泪水的洗礼，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也如水一般洗过很多人的记忆，他们的亲朋好友或许也已渐渐淡忘他们的音容笑貌。关于他们和他们的生命最终成为纪念馆的一个个名字，人类历史上惨痛的灾难符号。

那一天，天空蓝的纯净透明，太阳赤裸于蔚蓝天空。炙热的阳光光芒四射，照的大地明晃晃，而黑洞依旧还是黑洞，寂静无声。无论太阳多火热，光芒多强烈，也终究被黑洞巨大的吸力吞噬。阳光和黑洞在彼时定格成一幅对比鲜明的画作，震撼心灵。



此时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我坐在书桌前，在细碎的斑驳光影里仔细端详那日所拍照片，探寻跌入黑洞的水最终流往何处。鼠标无意间滑动，照片顺时针360度转换一圈，黑洞亦随着照片的角度而转换，眼睛所见不再是一方黑壁，而是四方多角。突然灵光一闪，心里豁亮。四年前震颤心灵不忍直视的方型黑洞，纯属我的视觉角度。目力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黑洞的半围边缘，无法全方位目视更不见其底。因为未见所以恐惧，因为不知所以心惊。如果站的高一点，从上往下拍照，如果知晓黑洞的建筑结构，还会有霎那的恐惧吗？断然不会。再仔细琢磨，除了眼睛的视角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心理因素和情绪导向。置身于灾难现场，密密麻麻的死难者名单，冤魂遍地的呐喊，黑色环绕的纪念馆，已然触目惊心。再加上不见其底的方型黑洞，更催化了恐惧情绪。表面看来是911的灾难导致对于黑洞所产生的恐惧，深层次来分析，其实是内心对于死亡的惧怕，和对死后归宿的疑惑，看见黑洞后潜意识里真实的心理反应。至此终于看见，彼得三次不认主的再版故事重现于二十一世纪的纽约曼哈顿。而主角不再是彼得，而是失了信心疑虑重重担忧万分的自己。

今晨，坐在阳光下的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作为主的门徒，惧怕死亡吗？面对灾难和死亡时是否还会失去信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认主，一任世上的苦难迷惑双眸，震颤心灵，错乱了视角？知道死后去哪里吗？是深坑黑洞，还是与主同在的光明之所？一遍又一遍自问自答，终于在阳光下看到自己心里的那方黑洞。视角偏差、心境认知、信心大小，所见自然不同，所想绝对迥然。所谓黑洞也只是由疑惑所产生的心理层面的恐惧效应而已。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可见疑惑，对于信仰的疑惑，便是自己心里的那方黑洞了。

只是彼得在一个清晨的三次鸡叫以后，便幡然悔悟。而我的醒悟，却足足等待了四年之久。“你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疑惑呢？”(马太福音14：31)

法国大文豪雨果在其名著《悲惨世界》里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大海很辽阔，比大海更辽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心。可见人心比万物更深奥、更神秘、更难测。“人心比万物更诡诈。”（耶利米书17：6）所以人心里的黑洞比自然天体的黑洞更黑更暗更幽深也更深不可测。否则怎么人祸远比天灾更恐怖更惨烈也更具有毁灭性？又怎么会有911，以及那么多的战乱、纷争和仇杀？

记得911那天清晨上班不久，同一间办公室的哈利就尖叫起来，世贸大楼被炸了。几个同事一起围着电脑，开着玩笑说拍电影呢，或者是变魔术呢。我也赶紧打开CNN，一座大楼冒着滚滚浓烟，突然，又一架飞机径直冲上了双子塔的另一座大楼。顷刻间，双子坍塌，陷入一片火海。一霎那，大家同时屏住呼吸，惊呆了，这是真的，不是拍电影，也不是变魔术。

一年后的2002年暑假，我们去纽约旅行。

双子塔成为两个巨大的深坑，曾经傲视世界的辉煌，夜晚时直逼星空的雄伟。就这样，轰然倒塌，不复存在，变成了堆满灰尘和残骸的巨大深坑。可谓触目惊心。坑的四周摆满了鲜花、照片、卡片、书本、毛毛熊、积木，各式各样的玩具和玩偶，还有一张张照片上那些或苍老或青春或稚嫩的面孔，不忍目睹。曾经的大厦，向上高耸入云，彼时的深坑，向下巨大深渊。人类的选择永远都是向上，向着太阳和蓝天最近的地方扩展，甚至向着外星球探寻。人们惧怕深渊，如同惧怕死亡一样。可人类的命运却总是与选择和愿望背道而驰，这便是最大的悲哀。人类自以为是的光明和希望最终皆指向黑暗，却拒绝接受真正生命的光。“生命在祂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约翰福音1：4-5）

从世界顶尖的摩天大楼，到惨不忍睹的巨大深坑，再至深不见底的神秘黑洞，岂不也正是人类历史从辉煌至没落的必然过程，也岂不是人心从骄傲、狂妄、贪婪、仇恨到堕落直至黑暗的真实写照吗？凝视着黑色的大理石纪念碑，黑色的一方黑洞，感叹设计者的奇思妙想。记得当时很多人提议要在废墟上重建双子塔，甚至比之前的更高耸更雄伟。设计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向着地底深处挖出一个更幽暗的黑洞，预示人间的通天塔通不到天，人间的光无法抵达真正生命的光。黑洞也寓意人心的黑暗与欲望的无底，人性的幽暗与罪恶的深重。只有打开人心的黑洞，才能走出无底深渊，看见头顶的那片蓝天和阳光。

黑洞是沉重的，悲哀的，没有指望的，而顺壁而下的涓涓细流却是缓缓的滋润，慢慢的浇灌，温柔的抚摸，绵长的盼望。唯有将目光移向天空，希冀大自然的主宰怜恤世间的黑暗，将阳光照进每一个深坑每一方黑洞每一颗人心。“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约翰福音1：9）

（以上照片均拍摄于2018，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