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爷叔一家(续篇)

                                               十一   李爷叔一家 (续篇)

       她说:“李爸(她是这样称呼继父的)是我的继父,当时,我的亲生父亲还在监狱里。”说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只是这么淡淡的提了一下,看来她们很早就离开了他,但她当时很小,对她的亲生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又好像完全忘却了似的。

       她把话题转到她的继父:“继父应该说对我很不错。他是湖南湘潭人,家庭出身贫苦。他在家里排行老大,十五岁就跟其叔叔闯荡上海滩。叔叔好容易在上海老城区开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酒店生意清淡,觉得侄子在这小酒店里混不出什么名堂来,说不定随时有关闭的可能。后来他叔叔通过他酒店的一个老主顾的介绍,给他在一所中学的总务科谋到了一份打杂的活。这种活对上海人来说是个苦差事,但苦与累对于来自农村的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毕竟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使他衣食无忧。由于他的勤快和节俭,他每个月还总有一点积余,还可以为乡下老家贴补家用。所以,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他在工作中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的勤劳、淳朴获得了学校的好评,屡获‘先进工作者’的殊荣。特别在学校学生下乡参加劳动锻炼期间,他几乎什么都很在行,更显示出他的作用。但他一直为自己的出身和没有文化而很自卑,即使到了当婚年龄,也不敢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卑的后面,就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从言语中流露出对继父的同情和怜悯。

       此时,她突然又把话题转向了她的母亲:“我母亲可出身于浙江嘉兴的书香门第,堪称‘大家闺秀’。我的外公沈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在民国时期,在浙江省国民政府里是一名文职官员(秘书长之类)。他的家族在嘉兴地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门望族。”

       她外公与前妻生有一男一女,但早年丧妻,后将女佣(她的外婆)续弦为妻,又生了一男一女。(一男就是她的二舅舅,一女就是她的母亲)当时的名门望族的子女都会受到良好的教育,前妻所生的儿子—她的大舅,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来在浙江省国民政府内任职;二舅舅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曾在上海申报报社任总编;她的大姨中学毕业后考入了上海虹桥机场,经培训后任日语话务员。当时,她大姨中学的同学龚先生也考取了上海虹桥机场任英语报务员,两人相遇后深深地坠入爱河。

       她的大姨结婚后,马上就有了身孕。当第一个儿子才六个月大时,又怀孕了。他们商定不要这个孩子,结果大姨死于坠胎。她大姨可是她外公的掌上明珠,女儿突然故世,她外公悲痛欲绝。他更怜悯才六个月大的可怜的小外孙。

       当时,她母亲才15岁,刚要初中毕业,外公就决定将她母亲做她姐夫的“垫房”,只有这样才不会亏待自己可怜的小外孙。那时还盛行父母包办婚姻,她只能依顺地嫁给了姐夫。后跟着姐夫相继生了一女一男,一男出生后夭折,所剩的一女就是她小瑛

       上海解放时,她还很幼小,基本上记不得什么。她母亲为了保全自己和她,只能与这样的家庭划清界限,独自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家。为了使女儿不受到家庭的任何影响,即使女儿大些以后,母亲还全然不让女儿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所以,她女儿除了外婆以外,对于外公、舅舅、阿姨等都没有印象,包括他们的名字。小瑛长大以后,一直觉得对自己的身世是个谜。在小瑛的旁敲侧击下,她母亲才开始认为女儿长大了,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的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一直以国民党军统的身份在虹桥机场工作,直至解放。上海刚解放时,共产党还把原班人马留下继续工作。但在肃反期间,又一次清查他的历史,从他的个人档案里发现,他竟然都是国民党军统组织的人。就认为他们是潜伏下来的“特务”,事情就复杂了起来,都被划入了肃反对象之列。父亲被判“潜伏特务”十五年徒刑,被送进了在苏州的一个监狱。当时,她的母亲为了保全自己和女儿的前途,唯一的办法就是与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当时她才二十多岁。“

       后来,她母亲凭着当时来说不算低的初中文化水平和她的聪慧,在一个中学的教导处里谋到文书一职。由于她勤奋好学,炼就一手刻钢板的好字,很获教导处的赏识。并在学校里认识了许多的老师和同事。其中就有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李爷叔

       李爷叔出身贫苦,但那个年代正好是最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颇为学校所重视。加上他处处表现出色,在学校领导的心目中,他是一个优秀员工,屡获“先进”殊荣。使他渐渐的找回了自信,开始有了成家的向往和勇气。但是他的世界很小很小,这所学校几乎是他的整个世界。当然,学校里时有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但是,即使在“唯成分”论最盛时期,上海这座城市似乎不来这一套,上海人依然非常注重学历和文化水平,这一点连李爷叔在上海呆了这么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来没有在这些人中间打过主意。即使他开始关注起小瑛母亲沈阿姨时,也觉得有些高攀她了,而一直犹豫不决。因为对于小学学历还没有的他,在他的眼里那个年代的初中生简直是个大知识分子了。他只能从日常工作接触中观察她是否歧视他,在一次偶然的工作接触中,获得了她对他淳朴、勤快的赞誉后,他感觉到自己在她的印象里至少不会有负面的印象,使他有了关注、追求她的勇气,并以各种借口在接近她。

       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敏感、聪明,她意识到他在借故接近她。她虽然已经与前夫离了婚,撇清了一切的关系,但她还始终走不出这个家庭出身的阴影来,使她没有朝这方面去想过。但是接连不断的每次运动总是使胆战心惊,她多么想有把保护伞来为她遮风挡雨啊!此时,她便会想起家庭出身响当当的李爷叔来,并认为只有他能保护她和她的女儿。

       有一次,李爷叔总是与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学校,又故意从教导处经过,察看沈阿姨(小瑛的母亲)来上班了没有?其实,明知道她不会那么早来上班,但他已经情不自禁地要从这里经过。即使看到她已经来上班了,他却又没有勇气主动上前向她问个好什么的,只是看到她上班了,心里就总有一种比较踏实、欣慰的感觉。

       可是,有一天,正好是一个周一的早晨,已经两天没有看到她了。心里总是有点牵挂着她,他迅速地把总务科该做的事做完以后,认为她该上班了。于是他又故意路过她办公的窗口,窗户紧关着她还是没有来。使他产生一些不安的猜测:“难道她有男朋友了?昨晚谈的太晚了,早晨起不来了?“但他又把这种猜测推翻:”不可能的,即使有了男朋友,上班总归会来的,莫非她病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在上海工作了那么多年,的确人也比以前聪明了许多,自卑的心理渐渐被自信所替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多关心她,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学校里的普通员工的工作时间不像老师那么死板,只要把自己该做的事完成,再向领导打个招呼,处理自己的一些事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他向科长打了个招呼,买了些水果决定去她家看望她。

       他走到她临时租借的房子门口,刚要举手敲门,敲门的手却停在空中,又突然没有勇气敲她的门。犹豫了一下,他用牙齿咬了一下下唇,鼓足了勇气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屋内传出了她那微弱的声音:“谁啊?门没有插上。”从她那微弱的声音断定,她真的病了。李爷叔激动的发着有些颤抖的声音回应道:“是我,小李(学校里都称他小李)。”说着轻轻的推开门进入。

       这是他第一次来,以关切的眼光向屋内环视了一下,房子大约十来个平方,却布置的简洁明了。里面放着她和女儿的两张靠墙的单人床,她已经坐起,用枕头靠在背后,在两张床的之间靠墙壁处放着一只五斗柜,柜上放着一只台钟和一些女人用的梳子,护肤品之类的东西,房间的另外一端墙角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的对面放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两只热水瓶和一些盛油盐酱醋的瓶子和坛子,还有做饭菜用的各种锅子,桌子的上方悬挂着一只小橱柜。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他第一次有了上海一个家的概念。

       他马上把目光转向坐靠在床头的她,端祥后关切地问:“您现在怎样?还有寒热吗?我给您倒点开水喝,多喝点水比较好。” 说着忙从桌子上拿了杯子,从热水瓶里倒了水,走到床前,递水给她。她接过杯子感动地说:“谢谢您来看我,早晨起床前就觉得很难受,我还坚持起床,可是觉得头晕目眩的,实在起不来了。就让小瑛用温度计为我测量体温,是39.2°。服了退烧药以后,又喝了杯水,好些了。”他还是很不放心地说:“看您样子,烧还没有全退掉,一个人怎么行?午饭想吃些什么?不吃就没有抵抗力。我来帮您做。”她感激地说:“这怎么行?”他坚持着说:“这有什么不行?大家出门在外,相互照顾是应该的,以后我如果病了,您也可以照顾我。”说的沈阿姨脸红耳赤,内心感到了久违了的温暖。他的这番话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平时连与她见面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今天却那么恰到好处地流利地说出来了。边说边看着她的反应,他明白,她脸上的反应并不是高烧所致,而是兴奋和激动所致,因为她的精神由于他的到来已经好多了。使他越发大胆地对着沈阿姨恳切甚至恳求地说:“让我来照顾您一辈子吧!”此时,沈阿姨的最后的防线被冲垮,她自从与有历史问题的前夫离婚以后,仍然生活在家庭出身不好的阴影之中,仿佛那段历史永远也洗刷不净,每逢各种运动来临时,总是提心吊胆,真想有个安全的臂膀可以靠一靠。她也知道,他一直是她要靠的臂膀,同时也意识到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但她始终不敢跨出这一步。因为他出身好,又屡受学校的表彰,不能影响他的前程,又害怕被沾上腐蚀工农干部的罪名,所以这个愿望一直埋在心里。如今他主动向她表白,而且,他长期以来,从来没有因出身不好而歧视过她,而是团结、帮助、关心她。她相信,他今天的表白是经过深思熟虑,真诚的。想着想着有些羞涩地轻声说:“您真的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吗?”他听了之后,兴奋地走到她的床前,俯下身子紧握着她的双手,两眼对着她认真而深情地说:“请让我照顾您一辈子吧。”说着两手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了起来。

       他俩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那次的拥抱打消了一切的障碍,很快地走到了一起。凭着他们当时的条件,也没有举行什么婚礼,只是给学校的同事发过喜糖宣告他们已经结为夫妇,并接受了同事们的诚挚的祝福而已。不过这也是当时非常普遍的一种结婚仪式,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遗憾,虽然他们的生活过的并不富裕,但却过的很美满幸福。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住进了那栋石库门房子,楼上的后厢房成为了他们的新房。三年以后,他们相继增添了两个千金,生活虽然有些拮据,但却很温馨,快乐。

       一九六四年夏天,上海突然掀起了参加新疆建设兵团的高潮,当时的一些天真烂漫中学生都踊跃报名参加。应该是周六的一个下午,我从学校里回来,小瑛从楼上匆匆下来告诉我,也算是一个告别,她已经报名参加新疆建设兵团了。我感到很突然,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新疆离开上海是那么的遥远,又是一个那么艰苦的地方,看着她那么娇小而有些残疾的身躯,无法想象她去了那里生活怎么过?我完全出于一个哥哥对一个妹妹的关爱,疑惑地问她:“你都想好了吗?”她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坚定地向我点头表示:“一切都想好了。”回答的很坚决,脸上的表情很认真,把我想要问的问题都挡了回来。

       后来,据说她们女中去了不少同学,她们一直在学校忙于什么集训活动等,我回来时没有见到她。在后来一次回来时,她的妈妈告诉我,她们都已经安全地到达了新疆建设兵团。

       从此我每次回来,推开大门,再也听不到她那从楼上后厢房,通过小天井、过道传来的她的笑声和歌声,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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