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奇怪的音频,神秘的电话号码
根熙被这些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到山下,叫来了她们的男人,又由这些男人们吆喝着抬到铁牛车上。知道他受了伤,又如死人一般奄奄一息,女人们心软,自愿贡献了坐在屁股下面的稻草,全都铺在了他的身子底下。一番长时间的颠簸之后,他被抬到了大兴自治村医院的诊疗床上。
他依稀看到村医戴着一只浅蓝色口罩,露着一对认真专注的眼睛。村医一声令下,于是他立即被这些男人们按住身体和四肢。他讨厌他们按着自己,张开嘴巴不停地大喊大叫,警告他们放手,可他们谁都没有理会他的话,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他更加气恼,扬言要把他们全体扔到北极,去和北极熊做邻居。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大喊大叫在当时只能被称作哼哼唧唧,根本没有人可以听得清他在嘟囔些什么,蚊子飞来飞去的声音都可以盖过他的。突然,他的身体往上挺了挺,那只该死的铁夹子被村医轻松地给掰开了,随着“当啷”一声响,铁夹子扔在了地上,周围的男人们似乎欢呼起来,屋外的女人们好像也在拍手称快,隐约还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兴奋地说:
“锦淑啊,他好像没事了。”
他下意识地想着,到底是用什么器械给弄下来的呢?真的很想知道啊,他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能感觉到的只是疼痛,无休止地疼痛,疼得他哀叫连连,生不如死,可恶的是这些男人们和女人们还在笑。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模糊中,他知道有个女孩一直在照料着自己,始终忙进忙出。虽然看不清模样,但他隐约瞥见了那女孩儿的脖子上戴着一件很特别的饰物,那是一条银质项链,下面坠着一个圆柱型小经筒,经筒表面雕刻着释迦牟尼像。那个小经筒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啊晃,他每次想伸手抓住它时,总会不失时机地消失不见。当他可以勉强开口说话时,只要他睁开眼睛就会拉住那个女孩儿的手,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她: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问得相当固执,那情形好像对方不回答,他就不肯罢休似的,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他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悲伤,一次比一次凄厉,问到最后,他总会泪流满面,抽泣不止。之所以会这样问,那是因为只要那个女孩出现,那个熟悉的小经筒就会出现,那个和妻子坟墓前一模一样的小经筒。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意识错乱,出现幻觉了,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小经筒。那个女孩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胡言乱语,依旧好脾气地照顾着他。
虽然被细心地照料着,但是他的情况并不见好转,而是越来越严重,刚开始还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因为高烧持续不退,呼吸似乎也变得很急促,且排尿极少,于是他从最初的偶尔睡睡醒醒变成了深度沉睡。锦淑自知情况不妙,只好又找来村医。
村医将盐水倒在他受伤的右小腿上,然后用剪刀剪开绑带,看了看灰暗发白的伤口,迟疑地用手按了按,肌肉已经发冷发黏。尽管她的医术并不怎么高明,看不出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态不妙,十有八九是严重了。
“得送到大医院去才行,不能再耽搁了,不然会出人命的。”村医对锦淑说道。
“什么?”锦淑吓坏了。
“我们治不了他的伤,锦淑,对我们来说他是个无名无姓的人,无法替他做更多的主,得想办法联系他的家人,快去叫人吧。”村医焦灼地催促道。
就这样,根熙又被村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卡车上,送去了大医院。只不过在大家准备一起跟着上车去医院时怎么也找不到村医了。知情的人说杜医生上山采药去了。村医姓杜,大家通常叫她杜医生。其实,杜医生是故意躲出去了,因为那陷阱里的铁夹子是她老爹设下的,没成想猎物没逮着,反倒伤了人,而且还挺严重。杜医生怕这个人到时候找自己和老爹的麻烦,请求知晓此事的村民保守秘密,她便背着包袱带着老爹去临村的妹妹家“避难”去了。
根熙被诊断气性坏疽和败血症,情况十分危急,需要立马手术。医生问来的这群人们伤者叫什么,年龄多大,哪里人,监护人又是谁。大家一听,都面面相觑,谁也答不出来,只好解释说是在野外摘蕨菜时发现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掉进深坑里受了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着事发经过,毫无逻辑可言,但也知道了大概。锦淑这时忽然想起来那人身上的手机和钱包,于是赶紧将这些东西交给了那位医生。医生随便翻了翻钱包,看到了驾驶证,又试图打开手机,但无法开机,只好叫旁边的助手赶紧报警。交代完后,不忘表情严肃,有些恼人地指责大家:
“你们发现人受伤后为什么不报警?知道这事情有多么严重吗?”
大家被医生的话给震慑住了,尤其锦淑,手足无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本能地看了一眼旁边跟着一起来的大河。送根熙来医院的卡车就是姜大河家的,驾驶卡车的也是他。还没等他说什么,有位村妇就不愿意了,生气地反驳道:
“报警?我们为什么要报警?我们又没有犯法,只是在救人,怎么反倒怪我们?”
“对啊,我们救他也错了吗?医生怎么可以报警抓我们呢?”又有人附和道。
一听有两个人这样说了,大家伙儿立马都开始跟着帮腔了,纷纷指责医生的不是,为自己人的好心行为叫屈。
医生听得头痛,一脸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对这些深山里的村民是说不通了,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当朴贤吉和几位商场上的至交好友正在高尔夫球场心情灿烂地打球,得知儿子不声不响地失联后,并没有表现得有多着急。因为他知道尹贝拉的忌日就是这几天,儿子突然不在公司,肯定是去南丰里了,所以他最先打发人去了南丰里的木屋找儿子。结果回来的人报告说,只发现朴根熙的越野车停在木屋旁边,但并不见人,又去了松鹤陵园,可还是不见人影。朴贤吉这才着急了,也没心思打球了,离开高尔夫球场后,带着几个保镖直接就去报社揪出根熙的朋友万晨。正伏案工作的万晨一瞧这架式,恍然回到了朴根熙与尹贝拉刚处对象那会儿。那时,朴贤吉就像现在这样,疯狗似地对待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能让朴贤吉出动好几个保镖,声势浩大地来找他,铁定又和朴根熙有关,只是他没想到是人失踪了。根熙失踪的这些天,公司里的人找他找疯了。之前有个开发德国食品市场的企划案一直由他负责,德国客户来到延吉后却迟迟不见负责人出面,孙秘书情急之下只好通知了朴贤吉。
事实上,妻子去逝后的这几年,根熙很少会来公司,这个企划案因为一开始就是他在做,朴贤吉希望他能有始有终。他没有反对,父亲的考虑是对的,毕竟他将来是朴氏企业的接班人,如果做事虎头蛇尾,势必会影响他在公司里的形象。所以,原本的计划是妻子忌日的第二天就去见德国客户洽谈业务,没想到出了这么严重的意外。
就在万晨被朴贤吉极其手下团团包围时,警察的电话打了进来,朴贤吉得知来意后震惊得五官都扭曲了,越听脸就越跟着青一阵白一阵,听到后来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人险些当场晕倒。一旁的孙秘书见势,急忙扶住了他的胳膊。半晌,他用变调的声音颤抖着问人怎样了?电话那头似乎又说了很多,过了一会儿,他才脸色发白地合上手机。
万晨眼见朴老爷子脸色不对,再看那不停抽搐的五官以及上下打架的牙齿,不用问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咽了一口唾沫,抬起胸脯自告奋勇地说:
“伯父,不管什么事,请让我去办吧!”
朴贤吉有些失魂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提上一口气,慢吞吞地说:
“我们还是一起吧,他在医院呢,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
这下换万晨震惊了,脸瞬间没了血色。
朴根熙做了手术,截去了一部分小腿,在重症监护室整整一个月。值得庆幸的是保住了膝盖。用医生的话讲,即使将来安装义肢,有膝盖和没膝盖也是有区别的。如果训练得当,走路的话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异样。但比起没了右小腿和右脚,没有什么比可以活着更让人感到欣慰的了,这是在医生下达了无数次病危通知书,一次次在死亡线上挣扎,进而终于从医生口中说出不会再有生命危险时,朴贤吉内心真正的想法。根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指望,他根本无法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个什么情景,是否还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轨迹,坐在班椅里经营公司,更不知道要如何向孩子的亲生母亲交待。所以,当他得知根熙可以活下去时,胸口那块重达千斤的大石头也在瞬间落了地。至于儿子是否缺了一条小腿,安装义肢的话是否会影响生活什么的,这都不是他需要去思考的事了。
转移到普通病房后,根熙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天,才开始慢慢消化这一切。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意外,一次简单的祭奠之行却演变成了糟糕透顶的劫难重生,他表现得出奇的平静,连好友万晨都暗自惊讶他的反应。好像受伤、手术、截肢,甚至将来安装义肢与复健都与自己无关,是别人的事一样。虽然是知己好友,但他也无法开口询问原因,在他看来,问好兄弟这种事就像是故意在伤口处撒盐一样令人痛苦难堪。但有一天,护士在为他打完针后,根熙才突然叫住万晨,主动坦露了心声。他告诉他故作平静的原因,是觉得父亲如果知道他是因为去给贝拉扫墓才受伤,险些丢了性命,不气死也会气个半死。何况,父亲近些年身体不好,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硬化一些老年病染上身,他不愿看到父亲为自己的事上火。万晨只是一旁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多嘴说什么过分的话,其实老爷子早知道根熙干什么去了,又为什么会在老爷岭发生意外进而受伤。听完根熙的解释,他只是有些感叹,觉得这爷俩儿是真像,妥妥的亲父子,做事儿都一模一样。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又是尹贝拉的忌日。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根熙自己独行,而是由万晨开车与他一道去了松鹤陵园。在路上,万晨告诉了他朴贤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受伤的原因,只是不想捅破父子情。他说这事儿是希望根熙想开点,不要总是一蹶不振,毕竟老婆已经没了好几年,是时候重新开始生活了,该为自己以后打算一下了,也得考虑一下老人。老爷子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精力有限,还能折腾几年,当然也不能一直不管公司的事。他絮絮叨叨了一路,根熙始终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到了松鹤陵园,根熙将一束菊花放在了妻子的墓前,然后两人一起回到了木屋。
万晨帮他打水,他简单地洗了一下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后,才开始一件件地去整理妻子生前的遗物。万晨深知这个时候不该去打扰他,很识相地去了木屋外面,依在车旁点起烟来,边喷云吐雾边等他。
根熙知道妻子的生活向来节俭,搬离这里后,她没有多少东西留下。可是,他还是想好好收拾一下她的东西,然后该封存的封存,该烧掉的烧掉。
收拾东西时,他的思想开始变得纷乱起来。他知道自己最不该来的就是这里,他一生最痛苦,最绝望的记忆全都在这,他实在不该来。所以妻子的葬礼结束后,有段时间他真的没再来过,他试着努力回避关于这里的一切,也尽量不去想。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按捺不住想念,还是来了。后来,他为了让自己的生活不至于过得太痛苦,每年的的忌日都会过来这里。
妻子去逝有几年了,他本以为自己这颗被磨砺得太过粗糙的心不会再有任何浮动,痛过、哭过、绝望过的人,哪怕看到了有关妻子的某件东西,他也应该能做到心如止水才是。
但他错了!
当他拾起自己送给妻子的那件怀表,一眼看到上面刻着两人的英文名字缩写时,摩挲着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精神几近崩溃。
“不是说好要相爱相守一生吗?不是说好即使要死也会死在我的前一天吗?那这又算作什么哪!只把我一个人丢在……丢在这孤独的世上,那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做才不用那么想你呢?拜托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那么难过呢?如果有灵魂,此刻你的灵魂在吗?你……听得到我的呼唤吗?看得见我的眼泪吗?感受得到我的心碎吗?”
他紧紧地攥着它,发着隐忍的哭声,略显苍白的脸现出了两行热泪。
五年前的某一天,他忽然被警方通知去认尸。当时,妻子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周的时间,他找她找疯了。在停尸间,他看到的是一具黑乎乎的焦碳,只能从形状上勉强辨认出那曾经是个人。他认不出妻子,但那被烧焦的肚子暴露着一具小小的,同样被烧成焦碳的小肉球,让他有那么一秒钟怀疑那可能是妻子。但他很快否决了,摇着头说不是,一定是搞错了。但当警方告诉他是在郊外车子里发现这具尸体的,还拿出一沓当时的现场照片给他看时,他不得不相信了。那是他送给妻子的奔驰smart,那个车牌号也是他特意挑选的,还有在车里发现了他送她的婚戒。那辆车已经被烧毁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了框架,据说移动尸体时因为太脆,当即就断了好几截残肢,据说只有部分内脏没有被完全烧毁……他听着听着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但是警察没有因为他这样就闭上嘴巴,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据说……据说……据说……通篇的以据说开头,据说在车里发现了汽油桶,是她在车子里放了汽油并点燃了它,尸体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始终保持着坐的姿势。实在找不出他杀的痕迹,所以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一句“自杀”彻底惹恼了他,他歇斯底里般地与警察争执起来:
“凭什么说自杀?为什么要自杀?放个汽油桶就是自杀吗?没有挣扎的痕迹就是自杀吗?她肚子里有宝宝,快要出生了啊,一个即将要做母亲的人,你告诉我她是自杀吗?”
虽然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虽然他当时的心情痛苦得无法形容,警察却依然追问他两口子之间的感情怎么样?事发之前是否有争吵过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妻子用这么惨烈的手段结束自己,他始终闹不清楚,即使警方的定论是自杀,他也一个字都不信。
他——从未相信过警方给出的结果!
收拾床头柜的抽屉时,他发现了妻子以前用过的旧手机,它保存得很好,和两块电池以及充电器放在一个盒子里。拿起手机,他下意识地顺手摸起了充电器,插上直充过了一会儿后按了一下开机键,竟然奇迹般地开机了。
这款手机是他刚认识她那会儿使用的,后来他给她买了一部新的,旧的就被淘汰下来了。坐在床边,他低头翻看着电话簿和信息,里面还存留着他的手机号码以及两人曾经互发的一些短信。以前不怎么在意的一些话,现在再读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在里边,竟有说不出的感动。看着那一段段熟悉的温馨字眼,他心头泛起了一阵波澜,鼻子酸涩得难受。继续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一条音频忽然吸引住了他。完全出于一种本能,他点开了它,里面先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然后是按键音,再然后妻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请你们放过我们吧!拜托了!我对上帝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一个字!这辈子会像鬼魂一样活着!”
又是一阵沙沙的声响,接着,“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音频很短,只有二十五秒。
一时间,他人有些懵,呆愣片刻,他又按下了播放键,再一次传来沙沙的声响、按键音、还有妻子的声音、那沙沙的背景声明显是在下雨,而且那雨势还不小,按键音格外的大,妻子激动的声音虽然像在咆哮,却明显地是在哀求对方。他固执地重复着播放键,反复地听了不下几十遍,然后,他的思想在那一刻变得混沌起来。
百分百地确定了,那是妻子的声音不假,可她在和谁说话呢?从音频储存的时间来看是某年七月的某日凌晨,妻子那个时候正身怀六甲。还有,里面那个按键音明显是固定电话发出来的,这么说来,她当时应该是在用固定电话拨打对方的号码。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按下播放键,音频里传来“哒哒”的按键音时,他在心里认真的默数着,一共八声,说明对方也是固定电话。
妻子有新的手机不用,依然在偷偷地使用旧手机,还在下雨的凌晨挺着肚子出去找固定电话给对方打电话,明显是在防着他。既然是防着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录音频呢?也许音频是妻子无意中碰触某个键子不小心录上去的,这倒是有可能。忽然,他脑门一紧,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那份不安足已让他心惊肉跳,因为妻子并非自杀,而是被谋杀。
回到新昌里,他坐在沙发里望着眼前的固定电话出神,身体始终保持着手托下巴的姿势。直到夜幕降临,他才略有犹豫地按下免提,然后一下下地拨弄着上面的数字键。
他闭着眼睛,反复倾听着电话发出的按键音,心在对着空气说:
“到底那几个号码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