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眼睛

人生很迷彩,過著過著就快沒了。老了心平氣和靜看年輪,本著錯過就錯過,悠閑時想想從前。人生本就是走過路過看過。多少過?過就過了,四川話叫算毬了,東北話叫翻篇了,陝西話叫慫管娃,官方語叫“向錢看”?多少事?不用太糾結。我特別喜歡納蘭性德的詩句:人生南北如夢,但臥金山高處。

古人講人生四藝:琴棋書畫,助人活得充實。業餘喜好,無邊無岸,每天操演,樂之不疲。可惜琴與畫我一點不懂,五音不全,六律不整,喜歡看畫,更愛看西洋油畫。中國畫油畫畫得最好的是誰?聽説徐悲鴻不行。

十多年前我到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Firenze),那個藝術博物館裏的油畫真是讓人把眼球都快看到了地上。我説不上懂油畫,參觀博物館前在家做的功課---《世界油畫一百幅》也就是只知道畫的名字。法國的盧浮宮,紐約的大都會裏邊也有很多壯觀的油畫。反正我現在到每一座新城,一定要去看藝術博物館。

小時候我也曾愛畫畫,沒人教,我不知道旗子一定得畫成紅的,是不是農民起義的捻軍的旗幟就是黑的?我喜歡把旗子凃成了黑的,舉黑旗,漆黑黑,生在新中國,長在黑旗下,聼起來說起來是不是好像也沒什麽不順。可惜當年被老師一頓惡熊,從此再不畫畫。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沒有地方上學,整天在家瞎玩。我有一個哥們,名叫強潤偉,特別喜歡畫畫。前幾天沒事在網上搜索過去的熟人,強潤偉現在已經是國内的知名畫家了,在深圳有工作室。

我爸教書的大學是陝西財經學院,后來院校大薈,歸到西安交通大學了。我們家屬院的小孩,大多喜歡文史哲畫。但是我在我們家屬院裏是最神的,因爲我能蒙目下象棋,一晚上跟睜眼跟我下棋的老頭能贏兩盤。炮二平五,馬2進3;噹噹噹噹。

一九七七年高考就攷上了現在叫的221還是985(那個高點?)大學,學了物理。新中國,即使是文革過後考大學也要首先考慮活命。照《大腕》裏的説法:不考有用的(根本不知道什麽有用),只考最難的。

強潤偉特別愛到我的小屋找我瞎聊,我經常都還在被窩裏臥著,因爲雪夜被窩讀禁書,白天不需盼天明。他酷愛畫油畫,不怎麽愛説話,喜歡端詳。我倆在一起時,我的吧得,他常用眼睛聚焦。他給我畫過很多素描,也不在意我一邊被畫一邊聊。

現在老在美國時無聊,整天下國際象棋聼交響樂,看不見成群結隊的中國大媽,也找不着老強給我畫張老頭像。自己在自家後院伸伸胳膊動動腿,種些蒜苗種些葱。老婆回國盡孝去了,我鼓勵她儘忠不怕死,盡孝不憚苦。

最近我老想起強潤偉的眼睛。畫家的眼睛跟普通人的眼睛沒什麽大不同,但是看畫畫的人的眼睛很舒服,清澈,乾净,充滿了探索和洞悉。他們在探索他們看到的世界的後邊還是裏邊。油畫遠看起來有立體的效果,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畫家的眼睛畫家的手把三維的東西畫成二維的畫但是畫看起來卻讓人看二維有三維的感覺。偉大。

我不懂西洋油畫和中國國畫,一個用的是五彩十色的顔料,調抹搭配,精心凝神;一個用的的是漆黑發亮的墨汁,濃妝淡抹,“山舞銀蛇”,“萬山紅遍”。我看李苦禪的精美畫集,居然一點美感都沒有。油畫印刷品也差不了多少。畫只能看真跡?印刷出來就完了?

老了易想從前,從前畫家強潤偉給我畫過不少素描和油畫。可惜全沒了。悠呼呼快六十年流走了。我還記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我。財經學院到一九七九年才招生,我們家屬院的人好多人都上了財院,學金融,學數錢,學投資,學會計。好多我的玩伴,后來都當了銀行行長。二十年前回中國,強潤偉聽説也是什麽行長。他是五三年生人,兜兜轉轉,現在又成了畫家。新中國不靠譜,上邊人掌權跌宕放浪,“紅雨隨心”,下邊人東倒西歪,南拳北腿。混哪算哪,浪裏個郎。狼圖騰的國。

二00七年我回國看媽。媽媽已經很老了,我在美國奮鬥了二十年了,身子被鋸開了胸口,按中國説法,叫搭了三橋。我打死也想不明白,血管堵塞搭什麽橋?橋搭在什麽地方?不過新中國的領頭和人民都愛胡説,“綠水着意化爲橋”。詩言志,詩胡説,“形象思維第一流”。“有問題,找江青”。

每次回國我都去西安的大雁塔轉悠,還會進大雁塔脚下的母中學裏去看看,那裏是我“夢開始的地方”,不過我不記得少年時有過夢。如果有,那就是玩。夢裏最想就是人生能玩著就把錢給掙了。

我聊發少年狂,自己振作自己的精神,自己鼓午自己的士氣。居然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上了大雁塔的頂層。七級浮屠是什麽意思?站在大雁塔七層上,四面環顧,解放路,八裏村,極目眺望。真有些早年“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感覺。三十多年過去,更多的是從天涯囘來的感覺。老師送我的“知書知理知世知天命”讓我沉思。什麽是天命呢?是從天涯回到故鄉還活著的命?

從大雁塔上下來,我在大雁塔的絳紅色圍墻邊上,坐進一個畫壇,西安美院的學生在給游客畫鉛筆畫。三十耄錢一幅。我走累了,正好坐下歇歇。給我畫畫的是個女生,歲數大概和我的女兒差不多。我女兒那年在紐約讀大學三年級。畫畫女生畫得很認真,我很多年沒看過真實美女的眼睛了。聽説韓國電視劇《大長今》風靡中國的原因就是女主角的眼睛。

畫家在國内出名不容易,無名就不易搏利。就像韓國圍棋皇帝曹薰鉉說聶衛平,原話不記得了,大意是你在中國有名就不用下圍棋贏棋了。照我二十一世紀后,曹薰鉉可以讓聶衛平兩字。

畫畫女孩畫得很認真,我那時五十剛過,臉上還有些許剛毅吧?畫畫好了,我覺得不錯,把我畫得比我的真人年輕,眉目閒有股子抗命的倔强。毛澤東時代的青年是什麽樣的青年?是“賴咯寳(賴蛤蟆),哆一下動一下”,“毛主席揮手我向前”的青年?要是毛主席的手忙著東摸西摸的時候呢?其實毛澤東的時代的青年也有很多想跟時代頂牛的青年。美好的青春時代,明明能讀書,會考試卻偏偏沒有地方讀書,不能攷大學,這叫什麽事嗎?就因爲耄考不上大學嗎?耄可是二十多歲才中學畢業。

新中國的人生就是神鬼莫測,指不定又碰上驚喜。”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大流氓。山大王領頭行騙天下,弄個麻花不吃,要一股子勁。一年一運動,騙得很成功。長江後浪推前浪,浪裏個浪浪打浪,開奧運了,中國金牌第一,劉翔拙劣作秀。“有什麽話説?”現在回看中國,二007年中國還算不錯,雖説股市崩盤,中國領導堅挺。一切土地歸國家,國家房市賺翻翻。

回到美國,我把在國内找人畫的素描給老婆看,老婆說畫得不錯。我就把這張素描當作我的遺像挂在我的床頭,每晚睡前看一眼,第二天睜眼就好好生活。當時是真沒想到我還能再活十七年。人的命,天注定。

六年前,我媽死了,我在中國什麽都沒了。現在的中國變得亂七八糟了。新中國七十五年,已經是奇跡了。行騙天下,來回忽悠,東西搖晃,實踐驗真。鄧小平還真算好點的。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條件下發展經濟,當官的、會混的都過得不錯。我在美國也過得不錯。老百姓的人生就是過日子。過得不錯就不錯。

11、15、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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