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树叶的浪漫表白

九月初去温哥华植物园参加同事的婚礼,注册仪式过后有半小时的空档,接下来是丰盛的午宴。我趁着这个空档,走马观花逛了部分园区。

我已经买了好几年的植物园年票,却很少于夏秋冬三季来这里赏花,每年只在二、三月份来园里参观。那个时节的植物园冬天的气息依旧很明显,好多树木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我总是习惯性地顺着湖右边的小道首先来到美东植物区,那里的玉兰树梢已经悄然长出许多毛茸茸的花苞,只待春天来临,散着柠檬香的乳白色花朵便会喷薄盛放。接下来沿着苍鹭湖边(Heron Lake)的小路来到落羽杉 (bald cypress, 学名Taxodium distichum) 区,路径两侧的大树下生长着各种铁筷子(Helleborus),革质的绿叶丛上方开着粉色、酒红色、绿色和白色的花朵。返回主路,右转,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便进入地中海植物区,桥边的月桂树挂满了小花蕾,但最吸睛的还是各种大戟(spurge), 无数朵杯状浅绿色小花聚集在一起,很震撼人心,故又得名“千魂花”。再向前走,会见到成片的薰衣草,接着就来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植物区。我对这片植物区的印象并不深刻,里面的大多数植物我都不认识,此时又无花可看,有点无趣。我只认得其中的几株桉树(Eucalyptus),像是刚刚种下的,不足两米高,嫩枝上挂着紧凑的灰蓝色卵形叶,传说中的“摇钱树”的叶子就是以此为造型的。

这回是第一次在非传统花季的九月份造访温哥华植物园,我在澳洲植物区里发现了一种正处于花事末期的灌木“Kangaroo apple”(袋鼠苹果,学名Solanum laciniatum),即澳洲裂叶茄。植株约两米高,叶子呈披针形,有三个裂片,看起来像袋鼠的爪子。迷人的紫色花瓣排列成旋舞的姿态,花心带有典型的茄属植物的黄色“喙”状雄蕊,花朵下垂,仿佛一位刚和情人道别的落寞哀伤的女子。枝条上于盛夏时分结出的果实仍为青色,带有微毒,据说成熟时会转为鲜艳的橙色且毒性消失,方可食。

 



在澳洲司空见惯的多年生裂叶茄并不算惊艳,在北美算是小众花卉,播种成活率高,可作一年生植物栽培,与美人蕉、香鸢尾、深色大丽花等配置在一起,装点夏日花园。北美的植物发烧友们还收集了另一款澳洲裂叶茄,学名Solanum aviculare。两者的区别在于,Solanum laciniatum 的花瓣较大,边缘略带皱褶,每个花瓣的尖端有一个凹痕,而 Solanum aviculare 的花瓣较小,尖锐,没有褶边,果实是深红色的。



(两款澳洲茄的区别,左:Solanum laciniatum,右:Solanum aviculare)

澳洲有很多有袋动物,如袋鼠、树袋熊(考拉)、袋熊、袋獾、袋鼬、袋貂、袋鼯、袋狸、袋食蚁兽等,唯有袋鼠被选为“国宝”。澳洲人爱屋及乌,以kangaroo 来命名某些本土植物。我去南加州旅游时,就发现绝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栽着产自澳洲的袋鼠爪(Kangaroo paw,学名Anigozan)。这种植物的管状花被浓密的毛发覆盖,顶端有六个爪状结构,类似于袋鼠前肢,故而得名。除了传统的黄色、红色、橙色、粉色花,近年来还出现了蓝色、紫色、白色花品种。我被这些奇形怪状的袋鼠爪惊艳到了,返家后赶紧从温哥华的苗圃里收购了好几盆。





我在研究袋鼠爪时,获知其家乡西澳大利亚是世界上最大的野花集聚地。每个季节全州有超过 12,000 种植物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其中60% 的开花物种是地球上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每年从 6 月份开始,野花季节长达六个月,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加上数不胜数的配套游览项目,让人陶醉于大自然怒放的生命中。

我的旅游清单里,近期目标是去奥卡纳根、北极圈、莫哈韦沙漠看野花,去西澳大利亚赏野花是人生最美的理想。

除了袋鼠,考拉也是澳洲人气颇高的动物,小巧软萌,却没有被澳洲人选为“国宝”。原来考拉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地方,除了长睡不醒无法诠释澳洲国民的进取精神外,还体有恶臭难以与人互动。刚出生的小考拉不能吃又硬又涩的桉树叶,就直接食用妈妈的粪便,简直毁三观。长大后的考拉只吃桉树叶,不过考拉很挑食,全澳洲600多种桉树,它们只喜欢吃其中的十几种,在某一个固定区域,考拉只吃其中的一到三种桉树叶。

只有长在澳洲最冷地方的桉树才能在温哥华和温哥华岛活下来。耐寒桉树的原生地通常在海拔500米甚至1000米的山上,树形中等,拥有灰白色的叶子和姿色并不艳丽的白花。幼叶较大,对生,呈椭圆形,如一枚枚扁平的钱币,显然是为了在早期生长期间与草类争夺阳光。一旦身高超过草类,就需要防晒,长出互生的成年叶子,形似柳叶,长而下垂,以避免炙热的阳光直射。

温哥华及温哥华岛所处的太平洋西北地区有一个重要的气候特征 - 偶尔从北美中北部吹来极冷、干燥的冬季风。这些冬季风通常较为温和,但每隔十年左右,该地区就会遭遇异常强烈、干燥、寒冷、突发的长时间的冬季风。夜间温度可能会降至 零下10度至零下14度,且持续一周或十天,风力强劲,风寒指数为 零下25度。只有少数桉树可以忍受这种极寒天气。

某位长期生活于温哥华岛的植物专家从多年的栽培桉树经验中做了如下总结:

其一:唯一在1988-1989年的酷寒中活下来且叶子不受损害的是高山雪桉(alpine snow gum ,学名Eucalyptus pauciflora ssp. niphophila)。 这个品种比分布更广的雪桉(Eucalyptus pauciflora ssp. Pauciflora)树形更小,生长速度更慢。



(高山雪桉)

其二:在1988-1989年的极寒中,地上部分冻死,但到了第二年夏天又重新茁壮生长的,有雪桉(Eucalyptus pauciflora ssp. Pauciflora)、苹果桉(cider gum, 学名E. gunnii)、旋叶桉(spinning gum ,学名E. perriniana)和小叶桉(small-leaved gum ,学名E. parvula)。专家称这些桉树为“根部耐寒”(root hardy)树。



(苹果桉的幼叶,苹果桉的花)

(旋叶按)

(小叶桉)



(小叶桉的花)

其三:如果不加以修剪,所有的桉树在温哥华岛都会长到15米高,一旦再次遭遇极寒,“根部耐寒”品种就有被冻死的风险,需要花费高昂的移除费用,并在景观中留下很大的空隙。为了避免这些问题,这位植物专家会在每年春天对根部耐寒的桉树进行大量修剪,将树身砍至地面,仲夏时节桉树重新长成2 米高,出现钱币形状的幼叶。也可以在3 米高的树干附近对桉树进行截枝(即每年剪成树桩),打造出醒目的篱笆树。

其四:修剪过的苹果桉拥有漂亮的幼叶,颜色从暗绿到灰绿不等,但香味很淡。旋叶桉和小叶桉的叶子很香,旋叶桉的穿叶幼叶在所有的桉树叶子中是最引人注目的。如果你拥有一个大花园并且甘冒在严冬中损失一株价值不菲的桉树的风险,就不需要修剪旋叶桉,任其自由生长,长出形状优美的树干和带有棕褐色、绿色和粉红色调的树枝。小叶桉质地细腻,有红色的树枝和柳树般的叶子,可以代替干旱边界上的观赏柳树。他尤其推荐芳香的旋叶桉和小叶桉。

另外一位在UBC植物园工作的专家在博客中写道,他把桉树用作预测极寒天气的指标。温哥华植物园里有几种耐寒的桉树:苹果桉、小叶桉、旋叶桉和惠灵顿山薄荷桉 (Mt Wellington peppermint, 学名E. coccifera)等。温哥华每隔十年左右就爆发一次极寒天气, 气温降至零下 8度或 10度,这些桉树的地上部分死亡,但第二年又从未受损的组织中长出新枝。桉树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只需短短几年就能重新长到七八米高。2008年的极寒对这些桉树造成了严重损害,但它们很快就恢复了元气。转眼到了2016年,这位专家发现园中的桉树长到了将近10米高。根据他的经验,温哥华的桉树几乎从未超过这个高度,于是他大胆预测,温哥华将于当年遭遇极寒。果然,2016年温哥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2 月 4 日,本季第一股北极寒流袭来,气温降至零度以下,道路结冰。已经三年多不下雪的温哥华在该月迎来了首场大雪,积雪厚度为5 至 10 厘米,该年的降雨频率是1937年至2018年间第二高的,182 天内共有 121 天下雨,其中从 10 月 12 日到 11 月 2 日连续22 天降雨,不负“雨哥华”(温哥华本地人戏称Vancouver 为Rainvouver)的“威名”。



(惠灵顿山薄荷桉)

也就是说,无须复杂的电脑模型演算,喜欢大自然的人完全可以根据某种植物的特定习性来推测长期气候变化。

当我把这些关于桉树的小知识分享给老公时,他兴致勃勃地说,他的部分小学记忆是与桉树绑在一起的。小时候他住在福州郊外的铁路员工宿舍楼里,每天到市中心的重点小学上课,必须乘坐2号公共汽车,一路经过华塑(华侨塑料厂的简称)和五四路,半个小时后下车,再步行十分钟到校园。那时这一带属于福州的蔬菜区,农田菜地很多,几乎没有高大的建筑。所经之处,道路两侧,每隔几米便立着一株二十多米高的小叶桉,树身亭亭玉立,树冠紧凑,嫩黄的树枝上垂着细长的灰绿色叶子。那叶子让他想起一弯新月,只是树枝太高,淘气十足的孩子需爬到树身的三米高处,才能伸手够得着叶子。树皮原本是光滑洁白的,因树儿长得太快,很快就开裂,露出褐色的内皮。褐色的内皮脱落后,又露出一层银白的树干,周而复始。桉树的花苞看起来像果实,其实是萼片与花瓣连合成的帽状体(花盖),春末夏初“帽子”脱落,露出洁白素雅的小花,一朵朵小花聚成伞形。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桉树先结果后开花呢。

(小叶桉)

老公还说,比起儿时常见的白玉兰、蓝花楹等行道树,桉树是低调沉静的,香气只在雨后或揉碎叶子后才展露。福州人喜欢采未开的玉兰花挂在耳后,或把落在地上的蓝花楹串成花环送给恋人,却没有人会冲动地拾起干干扁扁的桉树落叶来闻香。

再后来,五四路一带高楼林立,小叶桉被砍掉了,桉树叶特殊的清香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说罢,老公做了一句浪漫的表白:他对我的爱就如桉树的一弯细叶,隐忍多年不发,一旦揉碎,香味便不绝如缕,直到把自己榨干,毕生精华全部献给了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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