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年他高考,祖母姑妈专程去上海督战。哪知堂兄失踪,直到大考前一天他才背着宝剑从华山回来。祖母立马打破了跳高世界记录,姑妈的愤怒干脆就没法形容了。
他的成绩太差,只得委屈跟初中生一起上技校,两年后分配到民航上海飞机修理厂当技工。一月17块,租不起房,只得在我大姑妈家挤着住。
转眼几年过去,修理厂居然衍生出个民航技校。新建校陆续招募的各科老师中有个花期已过,知性温婉,待字闺中的书香门第(现代词:剩女!简单了,但也丢掉了六十年代文字的“味儿”了。)
堂兄为人随意率性但正派正直,名声不俗;人长得也好,鹰鼻鹞眼颇有张灵甫的神采,在歪瓜裂枣之中更显得端庄挺拔,于是书香裙钗看上落难的世家浪荡。婚后堂兄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住进淮海中路的王家。
王家是无锡的名门大族,一家老少都会弹唱评弹,家宴之后,唯有一段评弹方尽余兴。王老少年赴英伦学电,回国后在杨树浦发电厂从工程师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当上总工。日本投降后, 28根金条买下淮海中路274弄一幢联排别墅。堂兄夫妇住二楼,我去,住二楼亭子间。
堂嫂从不让我花钱,但赶上三年一度的评弹汇演,一定要我给她买最好的。我跟她坐在第十排,听她唱着说着哭着笑着,那份淋漓酣畅,只那些经年累月侵淫着这门艺术的铁粉独有。
堂嫂做饭舍得功夫,每餐四盘之中另有两只小碗,自制的糟鱼、腊肉、干菜、豆腐,精致得不忍下筷子。一次小碗里装的一厘米大小的肉片,配着小葱,一清二白,看得我口舌生津。这是啥呀?鱼脸肉。一条大鱼才有俩纽扣大小的片肉,多少条鱼才能做出一小碗,怎么淘得这份食材?堂嫂笑了,右手拇指搭在食指上,捻了几下 —— 票子呗。
堂嫂跟谁都好,最要好的是姑妈,年龄相仿,都曾是四十年代的上海少女,说起风头正盛的张爱玲、大世界的马戏,唱对台戏的陈砚秋梅兰芳、红房子的奶油鸡茸汤,说着笑着,一聊就是半天。
1963年祖母六六寿,大家都去北京承欢拜寿,堂嫂穿了一件浅灰色大襟,素雅尊贵,掐腰的裁剪更显干练清爽。人灾虽在进行,侨汇卷还是能买到好东东。白天做饭吃席,晚上打牌。麻将桌上高手如云。让谁赢,赢多少,几个人一商量就妥。但明显让牌会让老太太生气,不显山不露水让老人家赢,才算本事,那天大家都开心,奶奶更是眉开眼笑。
姑妈千好万好,只是有点天下女人的通病:忆甜思苦。本来人人健康、阖家团聚、有吃有喝、长慈幼孝,其乐融融,开心都来不及呢,天晓得她怎么想起59年高考堂兄交白卷的恨事。堂兄嘟囔两句,姑妈立马上火。奶奶让我拉着堂兄出门,哥俩去不收门票的景山公园转了一圈,回来赶上吃饭。
饭后,堂兄拿出一本线装看相术,没头没尾残破不全,他说是明朝的古本。具体算法要根据生辰八字,找到对应的谶语,只记得我的是,
早年做事忒辛苦
人生过半天过午
忽然一日贵人来
遍地尽是黄金谷。
他自己对应的那页缺失,他摇着头说, 这可不是好兆。
那边麻将开打。众人手上搓着牌,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语不断。从四十年代的大上海说到张爱玲,说到《金锁记》中那些让人惊掉下巴的妙语。在我家里,只要说谁像卖麻油的,基本上就是死判,交易免谈,大门免进。因为都说坏了我大伯,坏了我们全家的就是伯母。一世之媳,万世之祖,讨了一个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女人绝对完蛋。伯母说话行事跟曹七巧有几分神似,更不巧的是她家就是卖麻油的。我五十年代回乡祭祖,在合肥城里还见过“奚氏麻油”的招牌呢。
姑妈接着又说《红玫瑰和白玫瑰》不具名地说起我那个粘花惹草的伯父,很明显,不是在说闲话,在骂人,骂到基因层级的阴损刻毒——就是因为你妈你爸,你才这么完蛋。这是天下女人的第二个大毛病, 没完没了。
除了堂嫂,没一个人听不出来。堂兄的脸涨得通红,大牙紧咬,额角的血管跳动,真怕他拍案而起,闹得不可收拾。奶奶脚尖碰了碰妈妈,妈妈心领神会,心平气和地说,我跟张爱玲同岁,又都同样出自合肥的大家庭,对她更了解 —— 她的作品少了一点宽厚和容忍。堂嫂说,可她的东西好看呀, 我小时候在黄金大戏院看过她写的话剧。妈妈说, 文如其人,温文尔雅的君子写白开水,受虐的、心理曲扭的写出惊世骇俗的大部头,像艾米莉·勃朗特写的《呼啸山庄》。
客厅的空气凝结,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话深深地伤害了姑妈, 那是后话。
又走题了,哎,千万可别像我,对年龄没有一点管控,老得说话跑题。说啥来着?我想说:只有把堂嫂当成亲姐姐、把堂兄当成好朋友,才能跟他们夫妻相处。堂嫂比我大十岁,长嫂如母谈不上,老嫂如姐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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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把后事交给姐姐料理,跟她说,所有能出手的都变现,照着名单,按相同DNA 1/2, 1/4, 1/8 把钱分下去;葬礼从简,她不入老坟;祭拜合肥祖坟到你这一代为止。说完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以为每人能分到几万美金,没有花瓶,你们到手的只有几万人民币了。
姐姐说,您这口气还是下不去,有啥啊?不是夏老、马老接连犯错,那宝贝能落到您手上?这古董您没有,您所有的同事不论先前的还是后来的也都没有,您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姑妈说, 你堂兄没有子女, 那对花瓶还不是落在王家?
落在王家没什么不好,王家个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再说我堂哥在淮海路黄金地段住了几十年,算房租也应当呀。
最后时刻姑妈终于想明白了, 她跟姐姐说,这几个月为一件本不属于自己的古董气得要死,多可笑。这辈子对人做事太较真,得罪不少人。人说久病无孝子,你服侍我多年,哪里不合意的多包涵。姐姐说, 姑妈, 您就是这么个认真的人, 没这份认真也不会有那么多成就。您有着非常了不起的一生, 帮助过很多人, 大家都会记得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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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去世后,按她的遗嘱料理后事,把她的骨灰和我祖母、父母的葬在一起。表弟跑了一趟上海,把给堂兄的那份银子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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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堂兄去世。他刚刚七十,一年前还爬过黄山,身体硬朗,咋说没就没了呢?表弟说,姑妈叫他去听训;姐姐说让驴踢的;我想起卦书里的缺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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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跑了三趟北京,送走了母亲和姑妈。英语的祖国是 Motherland ,没有 Mother 就只剩下 land ,一片跟任何其他地面一样的土地,回国的欲念与日俱减。十几年里也回去过三五次,每次必去淮海中路,但她耳聋,扯着嗓子叫门的基本功丧失殆尽。堂嫂见不到,便在弄堂口买个滚热的蟹壳黄,算是打卡。
2019年再度去上海,下决心找找堂嫂。在门口转了半天,王家没人出入来,我的丹田气运足了,在安静的弄堂里也喊不出来。一个大妈走来,问明来意,大吼一声,立刻有了回应:“萨宁?” ”我费明呀。“接着就听见屋里一阵叽里咕噜,接着大门打开,衣冠不整的堂嫂就在眼前,我一步赶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
哭逝去的堂兄和众多亲人、哭失去的岁月、渐行渐远的梦想精力欢乐健康
哭那钟鸣鼎食之家的闺秀,那自幼被艺术启迪被文化陶冶的小布尔乔亚竟在俗世里蒙上一层轻尘。人说惜香怜玉,今方知是不忍看她落入泥沼之中啊。
刚才还不忍心高喊打破寂静,这时却不管不顾放声大哭。哭那不完美的人儿,那不完美的世界,和更加不完美的自己。
她拿出小手绢,像给孩子“揩面”那样给我擦脸, 哪知这一揩,泪却更多了。她要我等一等,刚才出来得太慌张,她要回去上妆,起码不能这样狼狈吧。我们走进对面一家小店,叫了两个小菜。她的话匣子打开,全是她现在的生活,去哪里上课,去哪里创作。她给我一柄团扇,上面是她的笔迹苍老的字画。我给她一些她并不缺少也不需要的小钱,只为给她一些温暖。送她走回弄堂,互道珍重,我们都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
题外话
有人有窥探隐私情节,邻居中午吃啥也想知道;有人自爆隐私成癖,自己的家人的,该说的不该说的,竹筒倒豆,全无保留。我就属于后者,有点十三点哈。我对别人的事儿不会打听,只愿说自己的事儿。为什么呢?我太过敏感,别人会风过无痕,我这儿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打动过我的,多半会打动你,希望你在被打动时看到我的眼泪、我的忧伤和我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