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4

a life journey, once upon a time, in the east, in the we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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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天

题里题外话:浩然是中国的乡土作家,去世好多年了。他的书《艳阳天》有争议,但我喜欢看。我感激他把中国的乡村,乡村人物写得那么真实可爱,庆幸自己能有乡村岁月,亲眼目睹他书中的一切,亲身体会他书名的意味深长。

石村已远离了我,但在我的记忆里它鲜活:村头巷尾,农舍茅屋,鸡鸭狗羊,牛棚猪圈,稻田鱼塘,泥坑河洼,水库石山,瓜果薯菜,柴火炊烟,一切的一切。

想再写写石村人,作为自己乡村往事的结束篇。无论写得怎样,它是我乡村情感的倾诉,我欠石村的太多,人情还是乡情,讲不清,只有写了,才感到心灵的安抚与平静。

石村的乡土人情,厚厚的,沉淀淀,像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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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党支书,周书记:忘我工作,身心奉献,焦裕禄式的好书记,我们全村人的好带头。那时他大约32岁,黝黑显老,个子不高但壮实,说话不多但响亮。平日他严肃,不爱笑,做事一板一眼。刚下放的时候,知青都怕他,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他还蛮人情味的,对我们疼爱有加。周书记不开后门,正派,公私分明。姓周的在石村是大户,好几十户人家,他亲戚多,但村里从听不到他徇私情的绯闻。那时,知青谈情说爱常有,他始终是爱护为主,教育为辅。他家在大队东头,自从我们这拨子知青分到大队西头,他经常也往西头跑,特别是对燕/建恋爱之事,他配合部队处理得妥妥当当。他希望看到知青在农村大有作为,安排我们做事儿,因此我们做什么的都有,大队广播员,赤脚医生,民办教师,记工员,宣传队员,等等。记得石村小学建好时,他跑前跑后地号召社员来学文化,白天小孩们上学,晚上他亲自带着我们知青给大人们们补习文化,唱革命歌曲。


不幸的是我以后再没能见到他。2003年回石村,石村小学老师告诉我,周书记已去世好几年,是肝病。村里人说他的肝病是累出来的,拖得太久才没得救的。我明白,周书记他一生辛苦,好操劳,都是为了石村的百姓,乡亲,他是鞠躬尽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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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六队队长。队长姓芮,朴实,勤劳,守本份。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早已出嫁,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后在石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和我是同事。队长夫人芮大妈很少下地干活,在家烧饭做衣,还喂养几头猪和一群鸡鸭。那时队长也就45岁左右,但看上去有55,黑红脸膛刻满岁月的辛劳,粗糙大手布满剪不尽的老茧。队长身高五尺多,他姓芮的人家在村里都是大个头。平日队长说少,但威信是六队和全村无人能比。人们敬重他。


队长一家对知青特别关照,待我们好的像待自己的亲闺女。大妈经常让我们到他家里吃饭,新米下来的时候,她保准叫我们去她家开一次荤,几个好菜肉菜配上香喷喷的白米饭。队长的儿子芮大哥时不时地到我们知青屋上,按队长的吩咐,给我们送去自家的鸡蛋和新鲜蔬菜,有时还会送来自家圈养自家宰割的猪肉猪肝。

队长喜欢清晨拾粪,就像城里人喜欢清晨跑步。不过他拾粪,还顺带招呼大家上早工,每天雷打不动。我们一般下地三次,清早,上午,和下午。天刚蒙蒙亮,他就挎个粪箕,提一把长镐锄,开始在村里村外、田头地边拾粪了。拾完粪,他走过六队社员和我们知青的屋前屋后,喊大家出早工。早饭后他再走出家,背着手,抽着老旱烟,吆喝大家下地干上午活。

队长的可敬模样,我记忆犹新:拾粪时嘴边总挂着一根三寸长小烟斗,开会时手里总会用纸卷旱烟。他嗓音厚,有点儿短舌头,招呼大家上早工的吆喝声非常特别,"上工了,上工了”就好像在说“摞骡了,摞骡了”。队长的淮北土话我们一开始听不懂,后来听懂听惯了,就感到非常亲切,若几天没听到,还会想得慌,会猜队长是不是病了。其实,那时他很少生病。

队长的吆喝,按我们六队社员的话说,是上工的钟点,准确无误。不过,曾经有一回它失灵了,非常有意思。那年,五月底农忙的一天,可能刚过半夜,队长“上工了”的吆喝在我们屋后响起。大家迷迷糊糊地在梦中穿衣,因为头天队长提醒过,说第二天要开镰收割。我们走出房门,外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顾不上多想,赶快去屋后小麦家叫醒小麦,然后找镰刀,跟着大伙儿一起往村外的淮河边上的六队麦田走去。麦地静悄悄一片,远处河面渔火隐约,青蛙知了好像也熟睡,只有天上寥寥几只星星和月亮无声密语。大家不想时间到底几何,因为放心队长的“吆喝”钟,跟队长下地已是多年习惯。平日队长的时间确实准,可谁知那天就错。大家在地里干了不知多久,割掉好几块地的麦子,还不见天亮。继续割吧,反正那几十亩熟透的麦子要马上割掉,大伙儿干啊干啊,又不知过了多久。什么时辰了?唰拉拉的割麦声没了,说话声没了,什么声音也没了,那里真正是黎明前的静悄悄。大家,包括队长自己,都倒在麦地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高高挂,队长乐得憨笑,社员我们更是哈哈笑。实在太有趣,可不,队长领着大伙儿做了一次很有成果的麦地梦游。

下放四年多,我听得最多最熟最亲的声音是队长的吆喝。一年365天,它几乎天天在我们知青房后的窗口准时响起,唤起我们,开始新一天的劳动生活。

队长和队长大妈早已走了。86年我第一次回乡,只见到他们的儿子。儿子老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家还在西村头,仍做民办教师。2003年我再回石村,想去队长儿子家看看,但没有去,不知为啥。古人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一切太晚。队长前辈对我们知青的养育之恩,我永远感激、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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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姑娘。前面往事里谈过小麦,她对我们知青帮助很大,相处在一起像亲姐妹,如今我的梦里往事还有她的出现。记得第一眼见小麦,就觉得跟她亲。那时她才15岁,像一朵美丽小花,一对丹凤眼,笑起来甜,说话甜,长得也甜;她聪明伶俐,吸取了老父老母的所有优点。小麦喜欢模仿知青,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模仿。那时,《战地新歌》一集集出得快,我买来歌本自己先唱,再知青一起唱,小麦每次一定跑过来,坐旁边学。小麦没上过学,虽然是家里独生女,父母一辈子文盲,不懂该送她去读书,认为女孩子家就是等着长大找个好婆家。年老父母疼她,我们来之前,没让她正式下过地,而我们来之后,她自己好像忽然一日间长大,什么都懂了,成了我们的小老师,地里家里活,样样教我们。


新的石村戴帽中学建成后,原先校址成了社员学文化的地方。我正好做民办教师,晚上小麦跟我一起去夜校,还做我的帮手。记得我教村里年轻人唱“公社是棵长青藤”,小麦大声地唱,一点儿不害羞。当时我小惊讶,因为认字时她拘谨,不爱读,生怕读错。于是我猜,也许她认为自己的唱歌天赋大于读书吧,所以唱歌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小麦非常开心,走路跳着走,识了好多字,可以简单地帮父母在纸上算钱记账。我为她的进步而感到高兴。

小麦服毒

1976年初夏,小麦的年老父母托人说媒,为她找了婆家,并下了礼。这事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小麦那年刚满18,男方说是另一公社的。小麦不喜欢这桩婚事。虽说小麦自己不是城里人,父母还年迈,但她相信自己从知青那里学会许多城里人的东西,而她本人的相貌和条件在石村是数一数二的。小麦和我们在一起久了,见识广了,眼光高了,想自己找,自己婚姻自己做主。不管怎么说,她绝对反对这桩婚事,最后以死抗拒。

那天小麦没去做早活,她父母干完早活回家,事情发生了。我们正吃早饭,只见小麦的老爸蹬蹬蹬地急跑来。老人眼泪汪汪,直说小麦小麦小麦。小麦怎么了?小麦喝药了,敌敌畏。小麦家离我们知青房最近,老人径直往我们这儿跑,相信我们能救他的女儿。我们倒真被吓住了,不过反应还算快,叫队长,找板车,芮大叔、队长和社员把昏死的小麦抬上车,我们几个知青男女一路小跑,把她拉到了城里医院。幸亏发现早,抢救及时,医院又灌肠又洗胃,小麦救过来了,大家松口气。

农村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不可理解,竟还能世代延续,无知,无奈,祖祖辈辈。那桩婚事是彻底解除,小麦却付出了沉重代价。她的老爸老妈妈非常感激知青,而我们想是应该做的,救人要紧,更何况救小麦,我们最最贴心的乡村好姐妹。

后来,大约85年的时候,我曾在市郊的公交车站碰见小麦一回。她手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年轻少妇很精神。她告诉我,她过得不错,男人还是介绍结的婚,但是自己愿意的。她还说,上次死过一回后就再也不想死了,喝药和灌肠太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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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大婶一家:六队最富裕之家。芮婶长得好看,瓜子脸,高佻个,白净,一点不像乡下人。芮大叔在我们队里,除了队长外,说话也是有份量的,他们两家是亲戚。他们有一个女儿,我们下放时刚出嫁,嫁给了城里人,回娘家我们见过,漂亮水灵。芮大婶一家城里亲戚多,所以城里人的好坏品行都有学。她做事做人就像《艳阳天》里的孙桂英,聪明自私,却又泼辣机敏,有时还天真,大方好心肠。芮大叔处处紧跟老婆,看老婆脸色行事。总体上他比老婆待人要亲和,队里的力气活,队长一吆就到,尽管老婆有时会露长脸给他看。不过他是不吃亏的大叔,干活最起劲的时候不仅在地里,也在分红分粮,那时也许他很想早点知道谁家分得最多最少。芮大婶有时爱占小便宜,出弯弯绕的点子,比如在田里干活时偷个小懒,拿队里地里的小东小西往家去。记得割麦栽秧除草时,她累了,就会找个借口-小便躲起来,然后一去半天不回。我们怎么知道这事的,也因为她的好心。她见我们知青干活累了,干脆叫上我们去休息。一次除草,我们还是跟她去了,藏在一块玉米地里一蹲不起。她掰玉米甜秆啃,也分给我们。她边啃边对我们说,坐着歇着可别露头,队长和社员看到不好。我们实际上心里不舒服,这样做叫欺骗,特别是想到还记工t分,但累很时人的良心好像也要出问题,我们自我原谅,反正就那么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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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员老年家:六口人,大人两,娃崽四;土砖茅草屋又矮又小,里面什么也没有,用“家徒四壁”形容再恰当不过。那时老年才30岁左右,大家就叫他老年了,可能看他是四个娃子的爹的缘故。他个头儿小,还驼着腰,有一张女人脸,园园扁扁,双眼皮大眼睛,咋看咋像他的老婆,夫妻俩天生就是姐妹像。四个娃子都小,最大的不到十岁,吃奶的有两三,娃子们男男女女都有圆溜溜的大眼睛。老年邋遢,讲话带吐沫,常年红眼睛,他的老婆和他一样,头发常年披散似乎无梳洗,虱子满头也不弄。她要喂奶时哪儿也能坐,不在乎他人在场,好像娃吃奶天经地义无礼数,谁都得让她。为此芮大婶少不了数落她。一年里,不到冬天,大家看不到老年换下那条长长的破烂大短裤衩。秋冬天印象里,他始终披一件露出黄棉花的破烂大黑袄。他所有的衣褂好像都不合身。试想,老婆很少上工,连生孩子都来不及喂养,她哪有时间给老公量体裁衣。夫妻俩一字不识,也不叫自己的娃子上学。


我去过他家几次,是代替知青云给他记工分。那是个连站家门口都站不住的地方,气味大。屋里昏暗无灯,娃子们坐麦秸上哇哇哭。我走到门口,低头往里叫老年,就见他提着裤子迎出来,老大老实地对我傻笑,老婆呢,在里面暗处扣大襟衣。我们都知道,地里干活时,如果老年的女人跑来叫他,他会立刻撂下活慌忙往家跑。有次队里刨红薯,夫妻俩都去了。通常老年的老婆不上工,那天大概可以地里吃红薯吧。可没想到休息时,他俩竟去不远的地凹处做什么事。一社员看见回来说给大伙儿听,大伙儿开他俩玩笑,搞得他俩脸红好尴尬,我们知青听得忒别扭。

老年一人干活挣工分,哪能养起老婆娃子一大家。队里社员们同情他,年底分红或发救济粮时给优先照顾,芮大妈也没意见。我们知青地窖里的红薯多次送他。

老年家贫困潦倒,他们愚昧无知的模样,可怜又可悲,我下辈子也很难忘掉。我曾纳闷不解,人穷很了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不顾了?书上怎么不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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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村小学的老师


中年李老师,古文特好,平日念念有诗,喜欢喝酒,喜欢醉酒仙人李白,也喜欢谈论女人。每天上班前他必喝酒,脸红眼充血,浑身上下散着酒气。一次全体老师到怀远采石榴,结束时在饭店一聚,他又喝多了。一起步行回来时,摇摇晃晃一路,提鞋的动作和姿势让大家笑破肚皮。那是一位老师不小心踩了他的右鞋跟,他嘴里咕噜一声,便手胳膊向后想去提鞋,可喝多了,不能左右自己,想提鞋却提不上。他身子往前晃着走,胳膊斜着往后仰,右手伸下去摸鞋跟,一次、两次、三次,手就是没法摸到鞋,没法提上鞋。一歪一倒一提空,一而再,再而三,苯拙的傻样逗得走在他后面的老师们使劲地笑。大家一起笑,笑得前仰后倒,第二天问他,他啥也不知道。

刘校长,二十五六岁,部队刚复员,一身阳刚气,长得就像《艳阳天》里萧长春。他文武双全,能说会道,乐器也会几样。他对我们知青老师很好。他为人正派,做事令人放心。他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很注意形象。刘校长为石村学校做了许多事,与淮河大坝小学合并,建新校舍,他拼命工作,贡献不可抹。他后来调到郊区教育局,升官了,做什么官不清楚。

老李老师:四十多岁,老师中间学问最高的,文革前的师范生。他身体不好,一付弱不经风的老书生样,声音不亮,且清楚,慢条斯理。之前他在别的乡村中学已教课多年,石村小学开办后回到家乡。老李老师一看就是满肚墨水,说话措词斟酌讲究。平时他穿得干干净净,中午饭菜盒装得满满的(那时我们在大坝食堂蒸饭热饭),看得出夫人平日照顾有多周到。我一直觉得老李老师像三国里的诸葛亮,只是他没有诸葛亮的好体魄。他做事教书一向倾心倾力,忧公为家,是校长的好参谋,为学校不少操心。老李老师对我们知青老师彬彬有礼,看我们年轻,闲时爱跟我们聊世间哲理和历史什么的。我们尊敬他。

大刘老师:能歌善舞,拿手的是手风琴演奏,全校学生音乐课由他一人包下。当时学校文艺活动多,公社演出不断,他是主力是骨干,从组织到彩排以及到外面会演,所有事情一人全权负责。他为人正直,眼子里不留沙,爱打抱不平,谁不好不对都要讲。我们和他相处得不错。我喜欢听他拉唱,男中音,很美。他会唱许多老歌,特别是苏联歌曲,配着手风琴的伴奏。

小周老师:那时是一位年轻的帅哥,回乡青年,比我们小一点,对生活和事业充满憧憬,教书特别认真,和我们说话最为投机。我们离开石村时,他才20岁左右,年轻有为,没有谈朋友。

2003年,我去石村小学探望,只见到小周老师一人,别的认识的都早已离开。小周老师家就安在学校里,夫人平日做看大门工作。小学校是以前最初的那个土房学校的重新翻建,现在盖的是二层教学楼,楼房也围成个圈,中间做学生操场。见到小周老师,我很兴奋。我们25年没见。他说我没变多少,一看就认出,还带着眼镜。我说他有变化,当了孩子爸。其实,小周老师变化蛮大,看上去比他实际岁数大,乡下的风雨,家庭的操心,学校的操劳,好像摧残他不少。他黑了,中年了,讲话时没了过去的阳刚和神气。他跟我说,孩子已14岁,下半年考高中,想考进城里学校,可学习不怎么样。我安慰他什么呢,我希望他多多保重。生活就是这样,琐事无完,烦恼不断,岁月不留情。我要了小周老师的地址,告诉他我怀念这块土地,希望哪一天再来,约知青战友们一起来,期待有一天为这块眷念的土地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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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的太多,此时,真希望日子倒流,让自己再有意识地享受一次青春时光,乡村岁月。


石村,我爱你,我心中的艳阳天。

*四篇知青回忆初写于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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