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华与崔冬梅的故事

                                                谢启华与崔冬梅的故事

                           

      谢启华是我农场的同事。66届高中毕业生, 父亲是某造船厂的副总工程师,喝过洋墨水,海龟一只。“早岁哪知世事艰苦,中原北望气如山”。刚进初中时,老师问大家将来想干什么,他说想当一个像他爸爸那样的造船工程师。因为天资聪颖, 读书用功,成绩很好,当然,如果他早一年上学,他可能会像他的哥哥姐姐一样进了大学。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正好撞上了文化大革命的枪口上。虽然66届高中毕业生有70%的人分配到了工厂,但他被人揭发文革中曾经偷偷在学微积分,一下子分配到了农场。一转眼, 4年过去了,而最近二年连队历经二次大规模上调上海工厂,第一次,因为连队 66届高中生颇多,总不能都上调吧,上调是革命需要,留场更是革命需要,谢启华被更需要了,第二次上调,都说谢启华是66届高中生,呼声很高,甚至他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但最后是榜上无名。为什么,其实农场这片江湖, 也卷得很,上调关乎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也许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制造舆论,疏通关节,明枪暗箭, 十八般武艺,不知道谢启华是不耻于此, 还是压根不会,所以只能遥望都市再一年,谢启华书呆子一只,智商很高,可惜情商太低。

     农场经过二轮上调,1968 年进场的知青只留下了大约三分之一, 假如到了年底有第三次上调,这批人大概基本都会上调完。说“假如”可能太保守了吧,连队传达了伟大领袖回李庆霖的信,要求解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问题,伟大领袖的话,那可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全国都在落实知识青年政策了,而且上海从 70 届开始已经不去外地农村了,虽然说还是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厂、面向基层,但面向农村就是到上海农场。接着是 72 届又要来了,留下的1968 年进场的知青都觉得到年底上调似乎是囊中取物,十拿九稳的了,只是熬时间,耗日子而已,鲜有人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连队大事。然则饱暖思淫欲,连队出现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新气象,到了日落西山,月上树梢,田野小河边,明媚月光下,会出现了一对对卿卿我我的老三届。照理来说,老三届下农村正是青春年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老三届下农场的开始的三、四年间,却鲜见鸳鸯。为什么?因为农场的领导深谙这批红卫兵小将的造反精神,定下一条土政策,一旦结婚,就是扎根农场,不得上调。这可是一道紧箍咒啊,一下点到了知青的死穴。4 年多,没有一个知青敢斗胆结婚,僭越雷池一步,就是谈恋爱也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现如今却见鸳鸯頻飞。让人跌破眼镜的是中有一人是谢启华,和他比翼齐飞的竟然是连队的美女会计崔冬梅。

      其实谢启华和崔冬梅谈恋爱应该并不让人兀突。 因为他们原是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只不过 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而且崔冬梅的父母就都是谢启华父亲造船厂的工人。谢父是船厂的付总工程师,因为项目涉及军工,即使是在文革,依然让人尊敬。至于二人怎么会好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日久生情吧,别看谢启华平日里干活没什么突出,但有时候也有些儿歪才,有一次崔冬梅的半导体收音机哑了,几个男生折腾好许无果, 到了谢启华手中捣腾几下竟响了, 崔冬梅刚当会计需要一本“农村会计入门”,谢启华跑遍上海新华书店,最后在图书发行公司帮冬梅买到了这本书。崔冬梅人本分老实,又吃苦耐劳,她当上会计纯属偶然。连队每个月4日发工资,会计老肖一早会叫上二三个人到银行取钱,然后分钱,装信封,叫上的人那天就不用下大田了,会计老肖老婆和崔冬梅是一个班的,关系不错。所以老肖每个月都会叫上崔冬梅。后来一些报表也叫她来做了。一年前老肖调到场部会计科当科长,连长要崔冬梅接会计工作,崔冬梅死活不肯,因为在农场会计是干部编制,不可上调。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新来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董连贵一下子把问题解决了,他找到了崔冬梅说,你当会计不算干部,帮我一下忙,明年送你上调。问题迎刃而解,崔冬梅心存感激,连队里的人都夸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主意好。新任的党支部书记董连贵不但有主意,而且有魄力,有能耐,来了不久,连队琐事无论巨细,均须他的点头才行,有时连长郭金龙布置好的工作, 他一口就否决了,气得连长郭金龙直咬牙。原来手握生产大权的连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连队的会计室在连队工具房最东边一间。会计内放着二大橱历年的帐本和一个办公桌。窗户都用纸糊得严严实实,整天亮着灯。只有会计老肖能进去,现在只是会计崔冬梅能进去,当然偶然崔冬梅也会叫谢启华进去。

     刚才说过,由于上海知青去江西,安徽,云南,黑龙江农村问题多多,从70届开始面向农村就是去上海郊区农场,70届蜂拥来到农场,紧接着72届又蜂拥而来。宿舍一下子紧张起来。党支部书记董连贵就把会计室中间用木板把房间一分为二,加个门,外边半间还是会计室, 里面半间为他的卧室兼办公室。不过,没有多久,董书记过去的风流韵事就在连队传开了,传说书记自小苦大仇深,20多岁就当到了连队付连长,因为犯了农村干部最常见的错误,被相好的丈夫抓了个实际,官运嘎然而止,新近夫人荣升场党委委员,是不是妻贵夫荣,来到我们连队当一把手就不得而知了。接着又有了会计室的流言蜚语,会计室窗户都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光,孤男寡女,能有好事。更有甚者, 传说有人晚上路过,听得了支部书记那卧室兼办公室,有男欢女乐的哼哼声。至于是不是连长放的野火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些在农村都很寻常,只是饭后茶余的谈料而已。至于老三届,还有70届,72届,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早日能够上调,谁又有心思去管这种鸟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1974年春,剩下的老三届基本都上调了,我们一个宿舍几个难兄难弟,谢启华,小韩和我 都上调,崔冬梅也上调了。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上调没有几天就是春节,大年初三,小韩和我一块儿先去了老黄家,又一起去了老陈家,最后大家兴高采烈来到了谢启华家,谢家大,所以讲好最后聚会在谢家。崔冬梅像女主人一样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烟,糖果,瓜子招待我们,手上好像戴了一块新表,崔冬梅发现有人注意到她手上那块新表,她倒落落大方地说,几天前,谢启华父母对谢启华说,家里还有一些外汇券,让谢启华到去买块进口表,谢启华和她到了华侨商店,最后买了这一块英纳格。节后就要到厂里上班去了,工资可以涨到三十六元了,所以大家都往兴奋处说,有人说,第一次拿到上海工资要好好吃一顿,国际饭店的蛋糕,老半斋肴肉面想先尝尝,有人说, 这辈子还没有吃过西餐, 要去红房子,德大开开口福,接着大家天南海北的乱聊,第一个月工资下来后要干的事真是太多,聊的最兴奋的是玩,要去豫园,要去南翔古猗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何不趁此良机走一遭,于是乎小韩自告奋勇说由他来组织骑车到苏州一游。

     我对骑车到苏州一游耿耿于怀,一则一进厂,工资比以前多了一半,二则,现在大家还都有时间,等到将来大伙有家有小,那就没有办法一起出去玩了,所以五一前不久下班后,我去了小韩家,小韩知道我的来意,不尽无奈地说家里正帮他介绍女朋友,五一不能出去玩,然后话锋一转说谢启华大概也不会去,小韩,崔冬梅和连队其他几个农友上调到了一个厂,那天同厂冬梅的一个闺蜜,买了几条鲥鱼,分几条到了崔家,正和冬梅聊话时,冬梅的妈妈突然走出来对着闺蜜嚷到,“我们家冬梅又不是他家的保姆,我们冬梅是会计”,“她的儿子不过是耐火厂一个做砖工”。闺蜜当时吃了一惊,原来年初,刚上调时,谢母对冬梅还是挺看重的,冬梅一有空就到谢家,帮忙洗碗做菜,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但后来越来越不待见了。小韩说,不知道谁把会计室后一半就是党支部书记寝室流言蜚语传到了谢母的耳中。唉,这是谣言,谢母怎么信了?

       不过,有些事还是出人预料的发展,这年年底,我们原来连队的苦大仇深出生的党支部董书记出事了,我们连队的一个女农民工,出乎意料的被董书记提拔为排长,后来又入了党,又当上了副连长,那天,这位副连长的老公带着孩子回他父母家,晚上10点多,副连长开完会回家不久,党支部书记就钻进了她的被窝,谁知道这位副连长的老公突然闯进屋来,杀了个回马枪,董书记不愧行家高手,短裤一拉,夺窗而逃。过了七八个小时,他还是以连队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参加场部检查团出现在另一个连队田头。这其实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天天有的活剧,只是上场的人物和剧本不同而已,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传者栩栩如生,闻者津津乐道,长此不疲而已。但我们连队的连长近二年来,被这位党支部董书记压得喘不上气,就去场部揭发他搞女知青,而且点名道姓崔冬梅,因为一旦查实,那这位董书记就得蹲班房了。

       不可一世的党支部书记出事,马上成了我们这些知青茶后饭前的谈料,传到了谢母的耳朵里,崔冬梅是更不待见了。她开始不敢进谢家了,因为谢母的脸实在让人受不了。后来,面对越传越离谱的流言蜚语,崔冬梅有些招架不住,想还是一别两宽算了,但谢启华待她依然如初,和冬梅相处这么多年,他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他斩钉截铁的对他妈妈说,都是谣言。事实总归是事实,过一段时间妈妈能够改变她的看法的。

        转眼又到了五月,崔冬梅所在的厂财务科收到上级公司的通知,五月份将有在江西举办全国会计师培训班,崔冬梅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会计证,但培训班要半年,不过她想,谢母不给她好脸色,自己的母亲也经常发飙,自己成了三夹板,太抑郁了,换个环境放松一下也好。也没有和谢启华说,就报了名。谢启华知道了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提高自己,谁都没有理由指责。崔冬梅去江西进修没有多久,谢启华姨妈和姨父从美国回中国探亲,姨父在一个纽约州立大学搞研究,姨妈则在纽约一个社区大学教数学,几十年不见,大家格外亲切。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姨妈无意谈到大陆现在有人到他们社区大学读书,谢母一听突然来劲了,央求姐姐把谢启华带到她的学校去读书,尽管谢母死缠硬磨,姨妈不敢轻允。因为这涉及到签证,学费。

        最后,姨妈把谢启华叫到面前,出了几道三角,解析几何题,谢启华全部答对了,又出了几道简单的微积分的题,谢启华也做了出来。姨妈临回美国前,把谢母和谢启华叫来了一起,对他们说,她会去学校问问怎么让谢启华到他们社区大学学习,她可以帮助谢启华付学费,但谢启华要帮助她做些家务,假期要在学校打工挣钱付学费。

        姨妈回美国后,谢启华没有几天就把这给忘了,因为中学毕业生还在上山下乡,工农兵大学生都是百里挑一,谈什么到美国读书。白日做梦,说出来让人听得了,不笑掉了大牙。所以他连冬梅都没有说。但出乎预料,谢启华收到了纽约社区大学录取通知,他忐忑不安的去了领事馆,居然拿到了签证。谢启华妈妈爸爸知道了是喜逐颜开,谢启华连忙写信告诉了冬梅,冬梅知道后特别高兴,“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临到出发前几天,虽然功课很忙,冬梅还是请假匆匆赶回来送谢启华。她是不想去看谢母的脸的,但听说谢母下午上班去了,她斗胆去谢家帮整理二个七十磅的大箱子,带去了谢启华喜欢的上海牛轧糖,苏州话梅等,正忙着,谢母突然提前下班回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冬梅了,现在一见冬梅,以为谢启华要出国留学,崔冬梅又来事了,不由得火从心头起,怒从从胆边生,脱口而出的对冬梅吼道,“不要脸的贱货”,嘭的一声进了自己的房间。冬梅一下子呆住了,她呆呆望着谢启华,突然哇的大哭起来,夺门而出,谢启华追了出来,她情绪好像崩溃了,嚎啕大哭,无论如何解说都没有用。崔冬梅她压根就没有想到谢母这样对她。她好歹也是有一个炙手可热的会计工作,而且好歹因为学习好,培训班的老师已经告诉她培训班结束就让去公司上班。这天晚上,崔冬梅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只见她泪痕满面,她从手上脱下手表,怯生生的问我,你能不能把它还给谢启华。我不知道缘由,不敢作答。她见我不啃声,她默默地拿着那个手表向谢家走去。我怕出事, 远远看到她到了谢家门前,只见她举起手来想敲门,却放了下来,又举起手来想敲门,却又放下了,又举起手来,又放下了,最后,抖怯怯地把手表丢在了谢家的邮箱里。然后掩面踉踉跄跄的离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谢家,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谢家,撑在街边椅子背上,抽泣起来。

       二天后上午,我去谢家送行,谢家亲戚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不过谢启华却好像有些强颜欢笑。大家猜测,一定是因为前途未卜的洋插队。突然谢启华把我拉进了他家的卫生间,他拿出了那个英纳格手表几乎是哀求的问我,“能不能帮我一次忙,把它交给冬梅”,我木然的呆着了,只见他眼眶里大滴的泪水流了下来,我只好对他说,“假如她不要怎么办?”谢启华毫不犹豫的说“那就给你。”我赶忙说,“我会还给你们家的。” 崔冬梅那天夜里就坐车回江西学习班,过了三个多月,我想,她大概率应该回厂了,因为小韩和她是一个厂,于是那天,我赶在小韩下班前一个小时到了他们厂,我请小韩和我一块儿去把表给冬梅,小韩摇了摇头说,她调到公司上班去了,而且她已经领证快结婚了,因为有个在江西插队的知青参军在西藏要专业回江西,不过部队领导说,假如有配偶,就到配偶那里,所以江西学习班有人一牵线,就成了。我一下子谔然了。我俩沉默好久,小韩抬起头来,抹了抹红着的眼眶,嚅嚅地说“冬梅大概太爱谢启华了”,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说, “这也许就是命”。

       过了几天,我在谢家附近等到了谢父,我把英纳格表递给了他,他接过了表,沉默良久,握了握我的手,说了声谢谢。又过了二个月,我换了衣服准备下班,有人给了我一封信,到了过江的轮渡上,我打开信,原来是谢启华的来信,他说了刚到美国听不懂英语的痛苦,又说到又读书又打工的艰难,他说他正在想办法让冬梅来美国读书。因为写了好几封信给冬梅也没有回信,所以想请我把信封里另一封给冬梅的信交给她。看到这些,我心中一股不知明状的滋味涌上心头,手一松,正好来了一阵风,二封信从手中飞出,在江面转了几圈,打着旋进入了黄浦江中,二封信变成了二条鱼,往吴淞口游去,前面有扬子江,前面有东海洋,前面有太平洋,真是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突然震耳欲聋的歌声在船上喇叭里响来, 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轮渡快到岸了,唉,我长长叹了口气,这荒唐的年代,这疯狂的世界,这该死的岁月。

(完)

纯系虚构君勿猜,

恰逢巧合是误会。

只缘当年稀奇多,

随心所言请不怪。

疯狂已愈五十载,

旧事忘却究可哀。

录以为鉴人有责,

莫辞你也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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