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蠢事的都是大人,不是孩子!

三毛写过一篇散文叫《吹兵》,回忆小学四年级时的一段往事。

当年,从台湾南部赶来台北参加国庆日的部队,暂住在小学校里。做炊兵的哑巴是四川人,进城给媳妇抓药时被抓了壮丁拉到台湾,再没能回家,连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哑巴长得粗糙,但心善,从帮三毛提大水壶开始,一老一小结下了友谊。但是老师不这么看。她追问三毛,哑巴有没有 “不鬼” (不轨);家访;禁止三毛跟哑巴做朋友;哑巴临走前留下的地址被没收,送给三毛的一大包牛肉干被喂狗。“老师将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袋中飘落下来,那只狗跳起来接着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爱地微笑着。” 

三毛没有直接说,但批评的用意明显:小学老师自以为是,横加干涉。我想起刚读完的门罗小说 Trespasses ,里边三个大人也是谎话连篇,干的蠢事一桩接一桩。Trespasses 的中文是 “入侵”,但我想把它翻译为《越界》,“致敬” 故事里三个没有边界感的大人。

跟门罗大部分的小说一样,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跟《逃离》里的前几个故事一样,主人公是一个女孩,不过洛云 (Lauren) 年龄更小,十岁多一点,不到十一岁。故事大概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谎言,往事,真相大白。

一盒骨灰引出的谎言。搬到小镇开箱收拾时,洛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装着骨灰的纸箱子。父亲哈利 (Harry) 跟她讲了背后的故事。洛云出生不久,母亲艾琳 (Eileen) 又怀孕了。产后抑郁加上孕期反应,夫妻关系紧张。有一天吵架后,艾琳带着小洛云开车离开。路上出了车祸,艾琳和小洛云幸存了下来,但肚子里的胎儿没有保住。这个故事真假交织,但结论是一个谎言。

一杯热巧克力吐露的往事。小镇小得可怜,统共一家旅馆,坐前台的是一个叫黛芙妮 (Delphine) 的中年女人。从一开始,黛芙妮就对洛云表示出特别的兴趣和好感,两人慢慢熟了。洛云放学后去旅馆找黛芙妮,看她收拾客房,晾洗床单。黛芙妮送她巧克力,讲笑话给她听,教她唱歌。有一天,黛芙妮请她去宿舍喝热巧克力,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黛芙妮年轻时未婚生子,生下的女婴送人领养。现在,她查到领养孩子的夫妇搬到了这个小镇,孩子叫洛云,于是她跟着找来了。这里的叙述大部分是真相,但结论是错的。

一根金项链背后的小谎言。十岁的孩子,被猝不及防的出生真相砸到了,砸得她恶心呕吐。第二天洛云请了病假,在家休息。(“It was a great relief and yet even as shivered and cried she felt that something private and complex was being traded away for safety and comfort.” p. 225  可怜的孩子!) 黛芙妮悄悄来到她家门口,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条金项链,说之前所谓捡到金项链云云都是骗人,“Lauren” 的字母链其实是她特意买了想送给洛云的生日礼物。用谎言包装的礼物虽然是好意,但没有分寸的越界做法令人不快。

真相。四个人坐下来对质,还原了事情前后。抱养了女婴后不久,艾琳就怀孕了。照料新生儿的劳累和剧烈的孕期反应让新手母亲身心俱疲,丈夫哈利不但不体谅,还抱怨说家里没有一刻安静,让他怎么写作?!某日深夜两人大吵一架,艾琳没有系好婴儿车座就开车走了,婴儿丧生车祸。为了纪念婴儿,他们把生下来的女儿取名为洛云 (Lauren)。

故事结尾,四个人开车到了郊外,三个大人轮流着,把婴儿的骨灰一把把撒到了林间的空地上。在祷告词的末尾,艾琳仓促地加了一句: “Forgive us our trespasses.”  也许她模糊地意识到了这整件事处理得很不妥当,但她永远不会反省他们干的蠢事远不止这一次。艾琳和哈利过着半嬉皮的流浪生活,是不合格的父母。他们酗酒 (“Next day they would be muted, broken, shamed, and queerly exhilarated.” p.230),争吵 (“Lauren…flinging herself at them, protecting and weeping….” p.229),家暴 (“Both of them threatened the use of pills and razors.” p.229),和混乱的性关系 (“she had sneaked out with other children to watch fathers slipping by sly agreement into the tents of mothers who were not their wifes.”  p.205)。。。。这些本来是父母的人生选择,但是如果毫无顾忌地呈现在孩子眼前,就是自私,是不负责任干蠢事。

面对这样的父母,孩子不想逃离才怪呢。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好比预言,预示了洛云逃离 (runaway) 的命运。“but she knew that the only thing she could do was just sit and wait.” (p. 235) 表面上看是洛云为粘在裤子上的毛刺 (burrs) 烦恼,摘掉了又粘在手指上,怎么也去不掉,真正的含意是希望自己赶快长大,长大后可以远走高飞,越远越好。再细想一下,故事里的三个大人都是逃离原生家庭的 “孩子“。黛芙妮类型的底层女性,在门罗小说里常见,她们就像蒲公英的小伞,几乎等不及成年就被生活驱赶着,随风飘散,不知所终。哈利出身富裕,但跟家人疏远,为艾琳打电话向姐姐求救大发雷霆。艾琳情绪不稳,一点就着 (“volatile”, p. 230) 可以窥见原生家庭的印记。离家出走的 “孩子” 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离家出走,这一点可以跟门罗另外三篇小说 Chance, Soon 和 Silence 一家三代女人的命运对照起来看——— 命运也是会遗传的。

说起人生的烦恼,张爱玲有虱子,门罗有毛刺不致命,但足以杀死童年和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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