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上午出警,跟着中级探员调查一名老人家投诉隔壁邻居家传出来那种机械性的女声,似乎是自动回答系统的声音,终日不停。
“有讲中文的!我问过会听中文的人。”菲律宾裔的老人瞪着眼睛说:“这声音、这频率烦死人了。”
谷雨听了一会儿,一个女声不断重复:“您的监控系统出现了问题,请您尽快联系我们,拨打客服电话......”国语中文说过再说一遍英文,不断循环。
“分贝并不高啊,而且是人家屋子里的。”那个中级探员懒洋洋地说。“多久了?”
“一个礼拜了。新屋主,去年底买的房子,从来没住过。”老人回答。
“听起来内容可疑,不会是诈骗集团吧?”谷雨问。
中级警员笑笑:“记录吧。回去写报告。”
“好。”谷雨点点头。他知道,这种不温不火的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而且警力越来越紧,估计很快他们都不会因为这种投诉出警的。
回到警局,谷雨写好报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在电梯口碰见了David。
两人上了电梯,谷雨迫不及待地问:“我今天查了一下,芒果高中参加过市长竞选的助选工作。”
David挑起来眉头,眼神抛过来一个有点倦怠的问号。
“会不会遇见了什么人?”谷雨看着楼层显示灯,抓紧时间说。
“那又怎样?”
“会不会是Miguel的生父?”
David点点头说:“当然。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尤其是在那种地区生活的,很可能啊。和竞选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曾对我提到过,那是个魔鬼。听起来不是同龄人。会不会是竞选办公室的?”电梯到了一楼,“叮”地一声开了门,谷雨吞了下口水,说:“如果是魔鬼,会不会这次因为Miguel治病来要挟芒果?”
看到有人等电梯,师徒二人赶紧走出来。他们并肩走向停车场,David问:“为何?”
“你想想,芒果一直找不到肝源,后来应该是在黑市找到的。凭她的能力和财力都很困难。她在最后的那天对我说过,不是每个警察都干净,还有魔鬼懂法律之类的话。会不会是司法界的人?”
David走到了自己的车旁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个案子你不要自己动手查。我忙过这阵子,自然会展开。你……不要再介入这个案子了。”
谷雨点头。
“好,你踏踏实实的。别想别的。我走了。”David上了车,把车窗玻璃放低,招呼谷雨过去,低声说:“最近尽量别和Adam走得太近,也不要再去看芒果的儿子。过了这阵子再说。”
“我记住了。谢谢师父!”谷雨转身离开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在他刚刚把自己的车门拉开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Mary。
“Rain,我......你有空吗?”Mary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有的。你还好吗?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你?”谷雨小心问。
“Adam......我找不到他。”
“什么?怎么回事?”谷雨僵在那里。
Mary提高了音量和语速:“找不到。今天下午有事找他,不接电话。问李主任,说他请了半天病假。可是,他......他没说不舒服啊。后来再打电话,他关机了。Rain,他有联系你吗?”
谷雨忙说:“没有啊。你别急,别急。”
这边安慰着Mary,谷雨自己急了:邓安达不是这种玩失踪的人。他要么遇到难事,要么遇到危险。怎么办?
“这样吧,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查查他的位置。”谷雨说完挂了电话。他跑回办公室,进入电脑,开始查询邓安达车子的行踪。很快,他发现了最后的位置在金门桥以北南向101公路上。再往前看,他今天一早去了办公室,午后驱车北上,到了金门桥以北30分钟车程的一个大型医院附近。他真的不舒服了?为何要到那么远的地方看医生啊?
怎么到了金门桥口就不见了?没有上桥,停下来了?
谷雨给Mary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看到的情况。Mary毫不迟疑地说:”他一定是上山了。Rain,他应该是遇见难事了。那是我接受他求婚的地方,他一有心事就喜欢上去,远眺旧金山和金门桥。”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谷雨说。
“我把孩子送到爸妈家也过去。Rain,不会有事吧?”Mary的声音开始颤抖。
“不会不会。我去看看,你别着急哈。保持联系。”谷雨匆忙下楼,跳上警车,打开了警笛,一路冲往金门桥。
路上谷雨本想打电话给David,但是情况不明朗,他有些迟疑。邓先生这是怎么了?谷雨知道他上任以来经历了很多艰难时刻,压力一直很大,身体也不是很好,可是不联系家人,就不那么正常了。他生病了?难道是绝症?他不会想不开吧?
快点,再快点。
谷雨一路极速穿插在车流里。市中心的交通一塌糊涂,谷雨急的满头大汗。好在上了金门桥之后车流明显减少,他猛踩油门,很快过了桥,一个调头,从引桥下面穿过去,到了大桥另一侧,然后他关了警笛和警灯,一路攀升,向山顶驶去。
靠近Mary描述的位置时,谷雨停下车,关了灯,生怕刺激到邓安达,万一......
“Mary,我到了,看见邓先生的车了。我先上去看看。你别急哈。”谷雨压低声音,顺着山路往观光平台走。
上了平台,再往右转,下一个小坡,就是Mary说的那个地方。谷雨一眼看见邓安达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首捂着脸,肩膀耸动,隐忍哭泣。
谷雨的心一下子被狠狠地扭了一下。何曾想象得到,邓先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刻。
他仔细看了一下,邓安达所在的地方离陡坡边缘还是有一段安全距离的。看来他并不是要轻生,而是来一个人发泄一下情绪。谷雨稍微放下一点心,轻声唤道:“邓先生!”
邓安达忽然静住了,仿佛是风中凌乱颤抖的树叶,瞬间石化。他缓缓抬起头,稍微挺直了一下脊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他双腿发软,又跌了下去。
谷雨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几天没见,邓安达消瘦很多,在微弱的月光下,他脸色发青,黑眼圈更是明显,被泪水打湿了的脸反着微微的寒光,浓密的眉毛下,一向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涨起来悲哀的潮水。他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邓先生,你还好吗?Mary马上就到。”谷雨轻声说。
听见Mary的名字,邓安达垂下头,紧紧地握着谷雨的双臂,用力摇头。
“什么事不能对她说?”谷雨心里难过起来。
“Rain......”邓安达抬头看着谷雨的眼睛,悲伤地说:“一切都完了。我要辞职。就这样吧。就这样......”
谷雨不明就里。他扶着邓安达往平台上走,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咱们到车里再说。来,小心脚下。”
他们靠在邓安达的车边站着。邓安达看起来平静很多,他低下头,说:“谢谢,请你保密。”
“我知道。”谷雨连忙说。
沉默了两秒钟,邓安达猛然抬头,看着谷雨的眼睛问:“你怎么找来的?用了警局的追踪系统?开警车来的?”
谷雨忽然懊恼不堪-----这样一来,等于暴露了邓安达的失踪事件和最终位置。
“邓先生,对不起,我......”
邓安达用力摇摇头,一手按住谷雨的肩膀,说:“没事,没事。算了。早晚不是秘密。我会去和Tim讲。你不会有事的。”
忽然,一道车灯的光柱扫了过来,Mary到了。她停下车,飞快地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把丈夫一把拥入怀抱。邓安达紧紧地搂着妻子,将头埋入她的肩窝,半天都不肯松开。
“没事了,你没事就好。咱们回家吧,啊?”Mary轻声说。
邓安达直起身,点点头。谷雨上前道:“你们回家吧。邓先生,如果你信得过,我等下找李主任或者David来把你的车开回去。”
邓安达想了一下,说:“找David吧。你先回警局换车。我会立刻和Tim打招呼,希望不会影响到你。对不起。”
“邓先生,你别这么说。应该的啊。快回去吧。”谷雨目送他们上了Mary的车开走,自己开车跟着他们下山。
才没多久,警车无线电系统就开始要求他报告出警原因和具体位置。谷雨心里一紧,知道坏事了。刚才急着找邓先生,但千不该万不该开警车出来。他咬了咬牙,承认是私事,然后服从命令立刻赶回警局。
在路上,心烦意乱的谷雨给Davi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大概的情况,并没有提邓安达的状况和他说的“要辞职”。David心领神会,告诉谷雨:“Adam车子的事情不急。等你把警车的事情搞好,咱们再过去。目前你要想清楚了,怎么解释忽然查询市长行踪。也许你有不想和我分享的内容,这可能是Adam的意思,我理解。不过,你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
“Adam说他会和Tim打招呼。”谷雨沮丧地说。
“我想Adam自己状态不佳吧?这种时候,这种事情,找Tim就是个错误。Tim也绝不愿意插手。Sorry,Rain,我感觉不好。这次你会有麻烦。也许,是好多人的麻烦。”David顿了一下:“但是孩子,说是不站队,那是不可能的。站了队,就认赌服输。”
谷雨兀自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师父。你等我电话吧。”
Mary在山头见到邓安达的时候,因为天色很暗,根本看不清他,只是看见他勉为其难地露齿一笑,说:“我没事。” 他的目光仿佛被浓密松枝筛过之后的月色,苍白无力地抖动着。
“没事就好,咱们回家吧。”Mary没有多问,拉开车门让丈夫上车,却在低头间看见了他两个膝盖处的裤子被磨破了一样,还带着灰土。她的心酸楚不堪,却被自己的理智紧紧压住。
上了车,两人沉默地下山、上桥、穿过寂静的街道、回家。
进入家门,Mary居然不敢开灯,好像那刺眼的灯光是太过直白的质问,会毫不留情地揭露丈夫的不堪。
没想到,邓安达一下子按下了开关。他眉头紧缩地自言自语:“今天恐怕害了Rain。这孩子要有麻烦了。”
Mary心疼地说:“你自己呢?”
邓安达看看妻子,抿紧嘴唇,眼睛发潮,低声说:“Mary,对不起,我的消息都糟透了。我会一条条地告诉你。”
“先吃点东西吧?要不要去洗个澡?你......膝盖?”Mary握着邓安达的手臂说:“来,坐下,给我看看。”
她的语气镇定又坚决,邓安达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撸起裤腿,Mary心疼地看到他两个膝盖都破了皮。“我去拿急救包。”她转身进了厨房,拉开一个抽屉,视线开始模糊。抓住急救包,抹了一下眼睛,Mary很快回到丈夫身边,说:“先包一下,洗澡之后再涂药。破了点皮,没事的。”
Mary处理好伤口,刚刚直起身来,就被丈夫一把抱住。他把头埋进她的胸怀,一声都不出。
可是Mary感到了他的颤抖,感到了他身上肌肉的紧绷。自打大学一年级认识他,Mary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是什么,让一贯隐忍克制内敛的人到了崩溃的边缘?
邓安达好像是下了决心一样,猛然站起来,双手扶着Mary的肩膀,说:“我现在必须给Tim打电话,不然来不及了。你听到的东西......你别紧张,我之后和你解释。”
Mary浑身发麻,僵硬地点点头。
邓安达立刻掏出手机,开机,拨通了Tim的号码。
“是我,Tim,请先听我说好吗?”邓安达顿了一下,道:“我今天下午去医生那里,发现了自己的健康问题。我感到不适,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我太太打电话给Rain寻求帮助。他知道事关重大,于是没有提前通报备案,直接查询了我的停车地点,并且开了警车过来。我知道他这样做是违规。我只是恳请你,从轻处罚......
“请你先别问。听我讲完。我决定辞职。你是第一个被通知的人。我信任你可以保密。明天我会做出公开声明。谢谢你,Tim。对不起,警局整顿无法在我任内完成。记得那是我在竞选时对你,对警局和旧金山选民的承诺。就这样吧。好,谢谢!有空再谈。谢谢!晚安!”
通话期间,Mary一直紧紧地握着邓安达的一只手。她的目光一刻都不肯离开他的脸。他病了?什么病?能够让他情绪崩溃,能够让他义无反顾放弃事业的,是何等凶险的疾病?Mary不敢想。是不是恶性肿瘤?是不是来日不多了?
待邓安达挂了电话时,Mary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恍惚中,她感到邓安达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
他紧紧地抱住妻子,含泪说:“对不起。让你担心。初步诊断,应该是阿兹海默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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