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一天半的时间里,我们走完了刘云名单上剩下的裁缝店。她来的时候带的长裤,变成了超级短裤。依然没有找到她的妈妈或者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们仨吃了一顿沉默的午饭,然后商量下午去哪里逛逛。我和苏菲都去过尔城那些著名的景点,只有刘云是第一次来。问她的意见,她说去哪里都无所谓。于是我和苏菲决定带她到处看看。我们去了港口和闹市区,但似乎都提不起她的兴趣。我想她在多年寻找的过程中,一定去过了很多相似的地方。其实我和苏菲对去的地方也不是很感兴趣,打发时间而已,因为回旅馆还有点早。后来我们去了河对岸的公园,找了一棵大树,把背包当作枕头,在树荫遮蔽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视角变了,视野也变了。放眼望去,只有头上颤动的绿色的枝条和蓝天白云。微风轻拂。鸟儿啾鸣。河水流动的声音隐约传来。开阔,静谧,放松,人间静好的感觉。
我叹口气:“躺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挺好,真希望时间能停在这里。”
苏菲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敢打赌,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别说永远,就是几天,你肯定也受不了。”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苏菲说:”因为人就是不折腾不存活的动物。“
刘云说:”我有同感。“
苏菲说:”给你们讲个故事哈。说有个人出了车祸,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新地方。在那里,他什么都不用干,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不禁感叹:啊,天堂真好啊。过了些日子,他待烦了,想干点什么,可是人家还是什么都不让他干,就让他待着。最后他急了,说我不想上天堂了,我要下地狱。人家问他:“你以为你在哪里呀?”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来到的地方,不是天堂,正是地狱。明白了吧,哈哈。”
我说:“你这个故事,我估计资本家爱听。这不就是教育人们热爱工作吗?不过,不符合传统。人们对地狱的印象应该是从但丁的《神曲》中来,那可是阴森恐怖让人心惊胆战的。没人想下那样的地狱。如果真如你所说,地狱只是不让人工作,那懒虫们还不得蜂拥前往啊。这个故事编得太超前了,连地狱都比以前好太多了,按这样的故事来,不知道天堂又是什么样子的。”
苏菲说:“天堂里人们各取所需,按自己的自由意志生活。喜欢干活的有活干,不喜欢干活的可以闲着。所以说,天堂和地狱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的意志。人可以有自由意志的,就是天堂,反之,意志受限的,就是地狱。”
我说:“你就信口开河吧,也不知道是别人编的,还是你自己编的。”
苏菲说:“理想中的吧。话说,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对死后灵魂的归属难道不关心吗?”
刘云说:“每个肉体都会朽坏,而灵魂终将不知所踪。”
这句话倒是蛮有哲理,还有点悲伤的味道,我问:“是一句诗吗?哪个诗人的?”
刘云笑道:“诗人的名字叫刘云。”
苏菲说:“真是蛮好的一句诗。你在寻找的过程中,一定经常有类似这样的感触吧?”
刘云说:“是啊,有时候我就拿笔记下来。“
苏菲说:”还有什么诗句?分享给我们听听。“
刘云说:”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我疑惑地问:”我感觉这是歌词呢,好像在哪里听过。“
刘云笑了起来:”Bingo。是巫启贤的一首老歌,叫《思念谁》。“
苏菲笑道:”你这丫头,还挺调皮的。我也听过这首歌。很好听。“
刘云说:”我也是。这是他所有的歌曲里面,我最喜欢的。“
我说:”他现在好像不怎么唱了。很久很久没有新歌了。销声匿迹了一般。“
苏菲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早就销声匿迹了。流行歌手的艺术生命,一般是一段时间。要不怎么叫流行歌手呢?有一首歌或几首歌能被人记到现在,很不错了。哎,怎么扯到这里了?刘云,不是要你分享你的感受吗?”
刘云笑道:”我分享了一段歌词,就扯到这里了。来的路上我不是分享了很多吗?那是我能表达出来的。有些感受,说实话,我无从表达。就像人们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苏菲问:”比如?“
刘云说:”比如说,在一场暴雨之后看到彩虹,在一夜无眠之后看到日出,在荒漠跋涉之后看到花朵。“
我说:”哇,没看出来,你有诗人的潜质啊。对这样场景的感受,别说言传了,只怕意会出来的,都会因人而异。“
刘云笑道:”能表达出这些感受的人,有可能是诗人。我表达不出来,所以成不了诗人。”
苏菲说:“我同意。有些感受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恐怕诗人作家也表达不了呢。”
我说:“我也有同感。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虽然生活经历各不相同,但我们三个还挺聊得来的?“
苏菲又信口开河:”那是因为我们三个都比较优秀。“
我笑道:”你不夸自己会死啊?“
苏菲说:”不是自夸啊,你想想,我们三个的优点如果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问:”什么样的女人?“
刘云笑道:”完美女人。“
苏菲说:”对喽。你看哈,刘云的美貌和坚强,我的智慧和坚韧,你的温柔和善良,有这些个优点的女人,是不是够完美?“
我不服气:”为什么你俩的优点都比我的好?温柔善良太传统了,都不一定是优点,哼。“
苏菲问:”你有刘云美吗?“
这个我不服不行:”没有。”
苏菲问:“你有我有智慧吗?”
我想了想,说:“好像我也不比你笨吧。”
苏菲说:“你不笨,那下次遇到事儿别找我给你意见哈。”
我说:“好吧,算你比我聪明。”
苏菲说:“那你有啥不服的?说你温柔善良就不错了,再不听话你连这两个优点都没了,完美女人里面你只占个”女“字。”
我伸手拍了苏菲一下:“净欺负我,不理你了。”
刘云说:”姐,你的温柔和善良是最美的品质,比外貌上的美要美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听得心里舒坦:”看人家刘云多会说话,苏菲你学着点。“
苏菲笑道:”她是怕你一生气自己开车走了,把我们俩撂这儿,才赶紧安慰你。“
见我又要打她,苏菲赶紧说:”别别,逗你玩呢,你还当真。我们每个人都有美好的品质,但是完美只是想象,没有完美的女人,也没有完美的男人,更没有完美的事儿,缺憾才是生活。“
苏菲说完就坐了起来:”我的妈呀,硌得难受。要是想聊天,可能躺床上聊比躺地上聊更舒服。我们还是再去看一眼大河,然后回旅馆躺着去吧。噢不对,必须再去大吃一顿才能回去,我知道一个绝对好吃的烧烤店,一定得带你俩去。“
刘云看着我笑,我悄悄和她耳语:”绝对的一个吃货。“
苏菲仿佛猜到了我们的想法:”哼,人不吃,哪来的干劲?因为我热爱生活,所以我热爱美食,所以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冲呀。“
虽然逻辑有点混乱,但是意思表达清楚了。人不吃,哪来的干劲?我和刘云齐声应道:”冲呀,冲呀。“
第二天上午,我们先去了一个苏菲喜欢的农贸市场。那里有很多摊位,主要卖蔬菜水果甜品之类的食物,还有花卉和一些工艺品。苏菲说,大部分是卖货的人自己种植的或者自己手工制作的东西。水果都有试吃,果然很新鲜。我们乱七八糟的买了不少,又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开车往回返。可能这几天到处走,累了,她们俩没一会儿就开始睡觉。我打开音响听歌,避免自己犯困。
在中间休息站休息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我在六七月份的时候发出了大概三十多份简历,现在终于有了反馈,很开心。虽然我一个夏天种菜种花的也没闲得难受,但有份工作不仅能缓解我经济上的压力,也能让我重新走向社会,过正常的打工人的生活。苏菲和刘云听了,也为我鼓掌,嘴里又开始冲呀冲呀地喊,好像我们又要去大吃一顿一样。
面试定在周四,我有两天的时间准备。到家之后我就查看电子信箱,因为电话里我被告知他们会把具体的面试时间和地点发给我。发简历的时候我看着差不多就发,有点到处撒网管它鱼儿上不上钩的感觉,到底都发了哪些家公司我也没有仔细记录。给我面试的公司的名字叫嘉年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我上网查了一下公司的资料,是一家华人开的公司,做进出口贸易。我找了很多关于面试的视频来看。面试时被经常问到的问题,回答的技巧等等。虽然离开职场多年,我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到这份工作。
面试我的两个人中,一个是白人,人力部的,另外一个叫Lily的女人,是会计主管,中国人。她的英语非常流利,电话就是她打给我的。面试很顺利,问的问题我都有准备,也对答得很好。除了英语,我还会讲普通话和粤语,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语言上的这个优势很满意。
我在等待中过了一个周末。周一的上午,我又接到了Lily的电话,我被录用了,周三就可以去上班。真没想到会这么快。有点不敢相信的感觉。我在国内的职位是会计,而他们招聘的簿记员的职位比会计的职位低,给我的工资也不高。我不在意,毕竟我离开专业工作多年了,能给我重新上岗的机会,我已经很满足了。总得先站上跑道,才有机会起跑。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已经是簿记员了,离会计还会远吗?我信心满满。
公司远离市区,楼前很多的停车位,我可以开车上班。上班的第一天,老板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他叫斯蒂文,台湾人,个子不高,人看着斯文有礼又精明干练。他是早期移民,这家公司已经开了快三十年了。公司有员工二十多人,大概一半老外一半华人的比例。Lily的中文名字叫理理,是我的顶头上司,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多年了。我的工作就是做理理的助手,入货和出货的时候录入数据,制作发票发给顾客,收到支票或者其它支付方式的货款时,存入银行并录入系统。理理则负责银行对账,每半个月做一份财务报表,上交给公司的财务总监过目。
第一天的时候,理理把我介绍给了公司里的同事们。我当时没有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但过了两三周,我就和他们熟络起来。最先熟悉起来的自然是理理。她五十多岁,很多年前就离婚了,自己把女儿带大,现在女儿也成家了,明年四月份,她就要升级当外婆了。我看得出,理理对她的新角色很期待。理理很健谈,中午休息的时候会告诉我一些同事的事情。她只是把他们的情况告诉我,例如他们的年纪,婚姻状况,有没有孩子等等,但从来不八卦别人。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理理有一个很漂亮的白色的咖啡杯,杯子上面有六只形态各异的猫,我很喜欢,问她哪里买的,她说是以前的一个同事走的时候留给她的,她已经用了十多年了。那个年轻的女孩比她晚一点来到这个公司,只工作了两年多就走了。提起这个同事,理理若有所思。我没好意思多问,理理主动告诉我她叫吴桐,很好听的名字,让人想起梧桐树,别的她就不肯多说了。我猜,也许这个女孩在这个公司工作的时候有故事发生。
公司的前台是个六十多岁的白人老太,叫阿妮塔。我想我在生活中还没有遇见过比她的经历更悲惨的女人。她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三个儿子。但是在大儿子出车祸意外死亡之后,一切都变了。先是和哥哥关系特别好的二儿子离家出走,再无音讯,然后阿妮塔的老公得了忧郁症,自杀了,接下来最小的儿子去了加拿大西部,虽然活着,但很少和阿妮塔联系。几年的时间,阿妮塔经历了人生的巨变,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独自熬着时光。有的时候我会想,那么多的痛苦,她是怎样承受下来的。她一定都埋在了心里,因为从她安静的表情,没人能看到她的痛苦。虽然私下里她不喜欢交谈,但是她每天接电话时很耐心,说话的语调也很平静。她是习惯了这样的痛苦了吗?还是痛苦已经在岁月中变淡,再也不能侵蚀她的心灵?
每次见到她,我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同情。阿妮塔应该看出来了,她每次都是对我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我送了她一个礼物,她很开心,和我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的妈妈和她的两个姐姐,都住在附近的小镇,妈妈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健康,自己能照顾自己,她每周末都去看她们,和她们一起度过快乐的周末时光。那次我们聊了很多,并没提到她的老公和三个儿子,但是在聊天的过程中,无论我们聊什么,她总是要重复一句话,像是给我们聊的内容做总结一样:这就是生活。她的神态和语气,让我觉得她所说的生活,指的不仅仅是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不仅仅是她和亲人在一起时的快乐,更多的是她经历过的那些变故。或许,那些痛苦太沉重了,早已沁入她的生活,无处不在,所以她不用想起,就会无时无刻地感受到。
这就是生活吗?为什么缺憾是生活?为什么苦难是生活?为什么生离死别是生活?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包括阿妮塔在内的很多人一定都问过,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它不是我期待的那样。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说有答案,那么答案就是它本身:因为,这就是生活。还有什么比命运的安排更霸道的吗?如果你在生活中不堪重负;如果你在爱情中遍体鳞伤;如果你失去了最爱的人;如果你不接受事情的结果,那么你就自己去难过好了。即使你死了,命运也只会掩面偷笑,你的死活又能奈它何。但是,如果我们明白了生活就是充满了未知的变数,那些不得不承受的轻和重,痛苦,思念,煎熬,孤独,无奈,绝望,那么能安慰我们的,也正是生活本身,正如阿妮塔领悟到的。我想,阿妮塔不仅领悟到了,而且也接受了命运给她安排的一切,所以她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带着满面的皱纹和宁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