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裳以为是无衣回来了,激动得心旌摇动,可没料到,来者却是紫鸢。
紫鸢带来一个礼盒,说她受一位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老者所托,将此礼盒转奉陛下,那老者还说:内有一物,陛下见了必会收下。
夜深人静之时,同裳百无聊赖,将那礼盒打开,从中取出一条帕子,展开一看,不禁暗然神伤,泪如雨下。他掏出自己珍藏的那只鸳鸯戏水手帕,将两只帕子放在一起对比,只见两只帕子互为镜像,他一看便知,均出自无衣之手。
同裳从盒中又取出一只小药瓶,那瓶上标有‘解药’二字,另外还有一张字条,其上有首无题小诗,诗用小楷写就,字体圆润中带着锋利,隽秀雅致又不失磅礴气势,字态娇俏灵动,神采飞扬,颇具活力。
‘百花盛极,无颜回首来时路;千帆过尽,来生再续杏花赋。’
同裳泪眼朦胧,他反复咀嚼回味这首小诗,那字里行间,没有惊涛骇浪,却如涓涓不息的溪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让他心里盈满了愧疚与酸涩:无衣,我许你的花开之约,为什么还要等来世?今生我若做不到,来世有何颜面与你相见?!
同裳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只身一人奔赴不周山,他先去见了丹不药,然后迫不及待,直奔无情崖,那个他与无衣初次相会的地方。
同裳来到这个他曾经流连过的伤心地,远远望去,只见无衣面对脚下的忘川河,静静地坐在崖边的草地上,她的身子被阳光包裹着,连乌黑的头发都泛着金光。
同裳小心翼翼,慢慢靠近她,听见她在轻轻吟唱那首‘花开之约’:“情哥哥哟,你说花开时分来接侬,侬当你情真意重,是个守信的人儿,门前的那棵杏儿树被奴家浇烂了根儿,侬早也盼,晚也盼,只盼着它的花骨朵明儿个就开,天下一样的好春光,情哥哥,咋还不见你的影儿,莫不是,你那里花儿开得迟?”
同裳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听她唱歌,直听得他心如山崩,泪如雨下,不小心弄出一点声响。
无衣兴高采烈,高声道:“小玉,过来,来呀,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是你最爱吃的萝、卜,还有青菜哟……哎,今儿你怎么才来呀,让姐姐等了好久哦”,她在身边悉悉索索摸索着,拿起一根萝卜,扬在空中,得意道:“看,姐姐没骗你吧?”
同裳心如刀绞,轻轻地走到她面前,无衣听见了响动,问:“阿爹,你来了?见到小玉了么?都这会儿了,还没见它踪影,也不知它疯哪儿去了,女儿有点担心。”
同裳默默地凝望着眼前的无衣,她巧笑倩兮,美丽如初,却美得让人揪心,她那本该波光潋滟、如深潭秋水般的双眸空洞无神,光彩不再。
同裳心碎如屑,他从腰后掏出一把笛子吹奏了起来,笛声婉转悠扬,北鄢民调凄美动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天籁之音,在空谷间回荡。
无衣默默地听着,泪水悄然流淌,她知道,她心心念念,期盼相逢却又害怕相见的那个人来了,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曾经在梦中无数次演练过,与他相见时的情景,可是,当这一刻猝不及防来临时,她却心慌意乱,想要逃避。
“陛下”,无衣惶恐,欲要起身行礼。
同裳过去按住她,轻轻说:“只有同裳哥哥”,他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揽着她,道:“无衣,我见过丹先生了。”
无衣试探着,小声问:“阿爹都跟你说了?”
“嗯,上天厚德载物,拿走了他一个女儿,又还给他另一个”,同裳心里盈满了愧疚与不舍,忙不迭地埋怨:“你可真傻,我的命有那么重要吗?要拿你的眼睛去换?!想过没有,你把真力元气都给了我,你怎么办?!就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余生吗?早知那对蛟珠的用途如此,我断然不会给你……都是我的错,亲手害你如此,你让我如何忍心?!唉,悔之晚矣。”
无衣心旌摇动,急问:“同裳哥哥,解药服过了?”
望着无衣那呆呆无神又殷殷期盼的双眸,同裳噙着泪水,哽咽道:“嗯,承蒙无衣深情厚爱,只是,同裳何德何能……我不想跟你说‘谢’,因为,我不配!”
无衣内心忐忑,忙问:“好了吗?”
“嗯”,他不忍见她焦急的样子,扭过头去,已泪如雨下。
无衣还是不放心:“真的?不许骗人。”
同裳默默起身,在无衣面前演练起他的绝活,‘引火烧天’。无衣虽看不见,但听力甚好,她侧耳倾听,只听得周围风声大作,树枝被同裳的掌力摧得不停地摇晃弄响,落地的树叶也被他的掌风舞得团团转,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同裳收掌,过来在无衣身边坐下,无衣难掩内心的喜悦,赞道:“同裳哥哥不愧家学渊源,武功盖世绝伦,北鄢有汝等君王,江山万年,固若泰山。”
无衣喜上眉梢,笑靥如花,这让同裳心如刀割,他淡然道:“我已将王位传于洛王,我现在,只想做你的同裳哥哥。”
无衣闻言大惊失色,忙问:“为何?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身外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同裳淡然自若,道;“我与王弟约法三章,若他违反了其中任何一条,我让给他的王位,也可以随时拿回来。其一,他必须以天下苍生为念,勤政爱民,固业守成,造福百姓;其二,我要他善待太后,毕竟,”
“你做得对!阿爹全都告诉我了,毕竟,太后是你的生身母亲,万物之源,万源之本,吃果子拜树头,做人不能忘本……那,其三呢?”
同裳把手伸进前襟,从中小心取出一样东西,将之放在无衣的手心里:“这是王弟给你的和离书,无衣,你自由了,哦不,是我们自由了。”
无衣感动,问:“同裳哥哥,不后悔么?毕竟那是权倾天下、一国至尊的王位。”
同裳若无其事道:“王位,本来就是他的嘛,他为此失了男儿身,丧了生母,还要无情无欲度过一生,那妙不可言的情爱之美,他却无法体验。相比之下,我好多了,有人爱、有人疼,我也只不过是将王位物归原主罢了,何悔之有?”
无衣闻讯欣喜又酸楚,内心五味杂陈,她幽然道:“听说,你与长荣公主佳期将至,长荣妹妹德才兼备、内外双修,”
“无衣,你欠我的后悔药何时还?不许耍赖!”同裳打断她,殷殷以求:“同裳哥哥心太窄,只够容下你一个……无衣,嫁给我吧。”
无衣羞怯,赧然道:“无衣蒲柳之姿,才疏学浅,如今又这般模样……”
同裳不待无衣说完,一把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你甘以性命救我,我愿用余生伴你,同裳负天负地,绝不负无衣!”
无衣感动得浑身颤抖,她用力将同裳推开,轻解罗衫前襟,然后从裹腿处抽出一把防身的小刀,她摸索着,毅然将自己膻中处那朵梅花剜掉,她扔掉小刀,自豪地灿然一笑,温柔道:“同裳哥哥,这残痕便是你我自己定下的婚约,无衣对天地起誓,愿与你,此生不离不弃,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同裳再次揽她入怀,誓言:“山川为媒,万物为证,‘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我俩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不离不弃!”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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