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壮丁”,名目繁多 (一, 二)(021725)
俄乌战争结束之际,人们越来越多的谈起美中之战的可能。当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也越来越多的关心上战场的可能,和美国征兵的程序的时候,人们越来越多的谈起越战征兵。越战发生在70年前。美国以遏制苏联共产主义在亚洲的影响为目的,介入了战争,从利用代理人作战到最终直接下场参与。1964年到1973年的数据显示,参与战争人员超过870万,直接下战场超过400万人。早在1961年时,美国就开始送军队去老挝,柬埔寨等地轰炸运输线,而战争真正的结束是1975年。这14年间,参与人数超过1000万。他们,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不远万里绕过大半个地球跑到越南参与战争,留下亡魂58202,伤员30万有余。需要知道的是,这个数字并没有包括那些因为参加战争而患有战后综合症的人。以下是我熟悉的三个人在战争期间极力躲避被抓“壮丁”的故事。
学者Dennis
多年前的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和通常一样,除了秘书办公室以外,整层楼,没有其他人。我喜欢那个时候去办公室,敞开门,仿佛一个人在享受着整座大楼。我在做着自己的事,不远处传来了被人们疼爱地称为小姑娘的法国歌手,伊迪丝·琵雅芙(Edith Piaf)的“无怨无悔”的歌声。伊迪丝在欧洲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名气非凡,在美国则很少听到。
我被歌声吸引着,也想和Dennis 聊聊这首歌。就起身, 离开了办公室,朝着歌声走去。门敞开着,磁带在那个壁式录音机中旋转着,歌声正好是重复“无怨无悔,无怨无悔”的几节。Dennis 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支撑着两颊,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前方。我不确定他是在听歌曲,还是在思考,但是,决定不打搅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同他一起听歌。也是在等待时机和他打招呼。他伸手去取桌上的纸巾时,依旧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他用纸巾擦着眼睛,我依稀看到,他的脸上淌着泪水。看到这里,心中突然有一种窥探了他人隐私的内疚。我不想让Dennis 感到尴尬,想在他发现我之前离开。我转过身,还未离开,只听,“感谢你此时到此!”可能是我转身的声音惊动了沉浸于歌声中的他。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解。已经转过身,抬在半空的脚就那么停在了半空。还没站稳,又将身体转回去,身体失去了平衡,晃了两下,最终靠在了门框。我忙说,‘’原谅我的鲁莽,我实在是无意打搅‘’。Dennis 用他略显红肿的蓝得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双眼充满了那种唯有孩子才有的期待求助的神情。我心头一阵酸楚,不忍就这么离去,留下他一人忍受苦痛,尽管我并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感动和悲伤。
Dennis 是个优秀的学者,业务精湛,做事投入,永远保持着一气呵成的劲头。我一直不清楚是他的这种特质得到了哈佛大学的赏识,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训练塑造了他。或许二者兼而有之。越战爆发时Dennis 是加州伯克利大学反战的学生领袖,曾多次在校园组织和平反战活动。企图摧毁示威活动的警察,头戴钢盔,腰间插枪,手持电棍,列队闯进校园。记者以好事为生,拍了一张警察暴力限制Dennis 行动的照片,通过大报媒体(national newspaper)传到了美国,以至于世界的各个角落。
那天,Dennis 告诉了我“无怨无悔”的故事。
60年代的某日,Dennis 收到来自征兵处的信,信中详细地写着他的基本信息,并指示他必需10天后报到从军。显然,他被‘’抓了壮丁‘’。一个反战义士套上迷彩服,经过了六个星期的洗脑和集训,被装上一架军用运输机,送往越南战场。八小时后,飞机停下,无人知道是哪里。集训中,这些新人被反复告诫,警官询问时,士兵只有回答 ‘’是‘’, ‘’不是‘’,和‘’不理解”的权利,他们是不可以提问的。此时,这群即将上战场的人试图从面面相觑中,得出答案。Dennis 环视了四周,发现不多的地面人员与他们的着装一样。他迅速做出决定,插进从他身边经过的几个地勤人员当中,成功得以脱逃。黑暗中,他盲目地步行了一夜,天亮时看到一个居住区域。都是些长着白人脸的人,匆匆忙忙地行走,似乎没有越南人。难道闯进了美军基地?Dennis 急促地向相反方向走去,半小时后,来到一条公路边。看到有车经过,他做出搭车的手势。开车的是个白人,会讲英语。Dennis 诚实地告诉对方他是美国人。开车人很同情他的处境,告诉他,这里不是越南,是瑞士日内瓦,并把汽车后座上的一件衣服递给他,让他换上。分手时,还给了他几十瑞士珐琅。Dennis 为自己的逃脱庆幸,开始了流落欧洲的生活。
因为军人没有护照,很难找到具有专业性质而且稳定的工作。Dennis 只能到处以打短工维持生活。漫长的战争破坏了人们的生活秩序,也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战争焦虑,欧洲人反战情绪愈发强烈。当人们知道了Dennis 的经历,表示出无限同情。生活,工作,都不是问题。时不时,还有心怀正义的美女大献殷勤。时间过得很快,三年后,他决定回家过圣诞节。他很高兴地打电话告知母亲,父母才知道他半路脱队,并没有去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
圣诞节的前两天,母亲收到一个电话。对方问,Dennis 何时回家,母亲随口说‘’圣诞节‘’。简单的三个字,却毫无掩饰地透露出母亲的满心欢喜和期待。旁边的父亲听了亦是高兴,问道,谁来的电话?母亲依旧沉浸在心中的幸福之中,简短地,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可能是他的同学吧‘’。
圣诞除夕,Dennis 在家门口走出出租车,快步登上久违的家门,想到就要见到家人,他停在台阶上,整理衣襟,极力镇定自己,想着如何对家人说出他准备了几天的第一句话。还未来得及按门铃,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Dennis ”。他回头,只见6名身着宪兵队警察(Military Police)制服的人包抄而来。他立即明白了。三年过去了,人家并没有放弃送他去战场的计划。面对训练有素的六个人,他没有选择,跑都不要跑,只有束手就擒。他向穿制服的人要求见一下家人,留下带给家人的圣诞礼物。这一请求被断然拒绝。显然,和制服人说话的声音被房子里的母亲听到,母亲打开门时,Dennis 正被押进牢车。母亲和妹妹奔向汽车, 朝着他的背影呼喊着。 Dennis 被强迫塞进了车,车门还没有关上。听到呼声,他伸着头,对近在咫尺,却无缘相偎的妈妈,无奈地叫了声妈妈,旁边的妹妹几乎失去了理智,挤在妈妈身边,凌乱的头发洒在脸上,三人泪水潸然而下。他想更清楚地看看母亲,可是带着手铐的双手无法如愿擦拭泪水。母亲和妹妹拉住车门,没有松手的意思。Dennis 对妈妈和妹妹说,你们的圣诞礼物在旅行袋里。他要求制服人把东西留下,制服人一脸无奈,以坚定的口气,低声说‘’不可以,需要拿回去进行检查‘’。爸爸和妹妹的男友也出来了。还有一个与妹妹年龄相仿,Dennis 不认识的女孩子。Dennis 对母亲说,我带给你的是你喜欢的法国歌手艾迪特·皮雅芙的磁带, 话音未落,另一个制服人粗暴地推开母亲拉着车门的手,母亲被推搡在路边。透过车窗,Dennis 模糊地看见倒在地上的母亲,大喊,“你们没有母亲吗?” 就这样,Dennis 在军队牢房的水泥地上渡过了那一年的圣诞除夕和圣诞之日。几天后,他再次被送往德克萨斯州的军事基地进行赴战场前的思想教育。出发前一天,军方将旅行包归带给他,Dennis 再次被送上了军用运输机。而手铐和脚镣直到飞机着陆在南越的军事机场才被打开。那个法国歌手,伊迪丝·琵雅芙的‘’无怨无悔‘’的磁带还在旅行包里。
Dennis 在越南时,正值美军大量使用化学武器橙剂时期(1962 to 1975), 他多次暴露其中。战争结束了,Dennis 是那些以完整身体回家的幸运儿之一。他回到伯克利校园,完成了因为“壮丁”未完成的学业,又去哈佛读了硕士和博士,开始了他少年就向往的人生轨迹的另一个篇章。Dennis 没有结婚,孑然一身。在他50几岁时,健康情况急剧下滑,他得了血癌。他说,是意料之中的事。许多人,包括Dennis 自己和其他同事,都坚信,和当年美军在越南战场洒下的1100万加仑的橙剂有关。
新闻教授 Tom
Tom,美国西海岸的一个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其学习成绩并不是那么优秀。他反对美国武力介入他国事务,积极参加反对战争的活动。某天,不幸被抓了‘’壮丁‘’。他想到有同学告诉他,在基督教教会任职的宗教人士可以使用宗教信仰与战争冲突的借口延缓兵役。Tom 是个无神论者,不属于任何教会。可是他想去碰碰运气。首选的教堂离住所不远。教会长说,只有专职牧师才有可能被批准,而他已经给几十个人写了证明信,帮助他们延缓兵役的申请。他担心太多的千篇一律的证明会给自己的教会引起麻烦,他不想好心办坏事。Tom 又去了第二家教会,第三家,第四家,当他走到第8家时,他得到了教长的帮助。拿到了证明信,Tom 向征兵办公室赶去。不巧,征兵办几分钟前刚刚关门。Tom 太想成功,不想焦虑着煎熬到明天,他急切地敲门。开门人热情接待,许诺马上办理。签收申请时,办公人员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嘴里嘟囔着,‘’还以为是个递交申请的,结果是个递交延缓兵役的‘’。一个星期后,Tom收到延缓申请被批准的通知,信中还说,这个决定有效四个月,如果需要继续延缓,则要递交一个新的申请。他长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至少,现在不用去战场。
放心的日子没有多久,与媒体报导不同,民间传播的小道消息中有越来越多的坏消息。也有自己身边的人在战争中死去。战场不仅需要武器弹药,作战人员也需要补充。Tom 再次收到征召入伍的通知。那时,以宗教借口得到延缓的人不是少数,而征兵办对宗教缘由的审查也越来越严格。这次,在高人指点之下,他佯装精神病,到医生那里装疯卖傻,得到了一个精神病证明。Tom 再次成功躲避‘’壮丁‘’之责。
几个月后的某天傍晚,有人敲门,来者是征兵办公室的人,在确定名字之后,将通知亲手交给他。原来许多人以没有收到通知为由,对征兵办不理不睬。所以他们就亲自登门送达,并要求核对身份信息,当场签收。Tom非常沮丧,心想这次大概是躲不过了。他不敢耽误,半夜带着几件衣服和他的曼陀林和吉他,离开了寓所。那一夜,Tom 加入了流浪者的行列。天亮后,碰到其他流浪人,与他们聊天。有人说,在加州的山里有许多嬉皮。有吃,有喝,不用工作,过嬉皮士共产主义。Tom 大喜,不敢耽搁片刻,当天下午离开家,奔赴加州,寻找嬉皮组织。离开前,给母亲打了电话,表示问候,并未告诉她要去加州的事。随后退了房子,开着只有一个门还可以正常工作的老车向嬉皮乡奔去。这一路走了半个月,很是辛苦。不幸的是,这部老旧不堪的雪佛兰最终寿终正寝。幸运的是,死车的地方离嬉皮之乡只有两个英里。
嬉皮乡在加州的一个山里,那里有树林,也有小溪,风景美丽。由一个有钱人提供资金支持。嬉皮中有些人在附近从事各种类型的工作,也有一些人选择日日逍遥。留着长发,弹着吉他,无拘无束地享受着各式毒品,沉湎于自由的性生活之中。有工作的人每个月把薪水交出来大家分享。那里有个大房子,和几个比较简易的房子可以住。据说原来是某个奴隶主的夏宫,主房是奴隶主的居所,其他的则是奴隶们的居舍。不过,大部分嬉皮们喜欢野外露营,甚至是大雨飘泊的时候,也会选择经受雨水洗礼,或者树下观雨。Tom 喜欢嬉皮士的那种无拘无束,享受充分的,自由的生活。很快,Tom 和一个嬉皮女有了孩子。在几个嬉皮女的帮助下,七手八脚之中,女儿出生在天是被,地是床的野外。Tom特别骄傲而满足的说,那是真正的回归自然。唉,他不是产妇,大概不知道面临多少危险。嬉皮们用喝酒和吸毒庆祝新生命的诞生。Tom 和他的嬉皮女混天混日地快乐了一年多,那个提供资助的有钱人通知大家,钱花完了,请大家各自寻找出路。嬉皮士共产主义运动就这样结束了。Tom 带着妻子和女儿最终走出大山时,得知越战就要结束了。而他不需要再担忧被抓壮丁。
这个曾经对学习不那么感兴趣的人经历了这一切,在已经不是传统大学生的年龄时,再次返回学校,完成了学士学位,又读了硕士和博士。在拿到第一个大学教职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 Tom 说,‘’谁能说我的经历不是人生瑰宝呢?” 是经历,也是人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