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天之后,才开始明白了隔离监禁的滋味:没有人类的接触,没有保证的户外时间,没有日光,与世隔绝的一个“洞”,人称The Hole。“洞”里没有窗户,头顶上的那盏灯昼夜都亮着,还时不时地令人烦躁地闪动。谷雨只有把巴掌大的洗脸毛巾搭在眼睛上,才能睡得安稳一点。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的谷雨,还是越来越难受。他极尽全力地保持每天的规律生活:三顿饭,四次健身,剩下的时间他要求读书。
他不被允许去图书馆,但是可以一周要求一本书。谷雨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要读什么,狱警就拿了一本爱情小说给他。他读不下去。于是第二周,他申请西班牙语教程。
他给自己留作业:每天记下50个单词。
他以后要用的。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立初霜会带立夏离开中国,不会去香港,不能回美国,那么也许去她几次出差的南美洲?
还有自己的父亲,也是在那片土地上失踪的。他要学好西班牙语,他要揭开所有的秘密。
剩下的时间,谷雨一部分用来仔细地祈祷,从爷爷的血压、妈妈的失眠、邓先生的记忆力,到Larry发炎的脚趾;从开庭日的排期,到Teresa下次出庭的表现;从立夏的安危,到将来他们重聚后的美好生活......他的回忆,他的盼望,他的设想,都在细细密密的祈祷当中。
剩下的所有时间,他都给了立夏,都给了他能想起来的每一个关于立夏的细节:她睫毛的弧度,她腮边的粉红,她指尖的温度,她嘴唇的甜蜜......都说用力想那些美好的东西,对人有难以言喻的疗愈作用。
在他二十四年的生命中,大部分极为美好的回忆都和立夏有关。所以,在这个憋屈空间里,他必须用足够的时间想立夏。虽然每次都是从美好开始,到疼痛结束。那锥心蚀骨的疼痛,每每让他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地抱着胸,闭上眼睛,欺骗自己:这是立夏的拥抱。
上天啊,让时间快点流走,带走冤屈,带来自由,带给他找寻立夏的机会。
立夏,你到底在哪里?
谷雨最终颤抖地问:“你还......活着吗?”
“他们这是故意的,是报复行为!”邓安达对于谷雨被放在The Hole十分不满。“完全可以放在普通牢房,单独监禁就可以了。他目前只是被起诉,不是罪犯啊。”
陈御仁老律师点点头说:“我想他们这么做,主要为的是安抚那些示威的人和Bobby的家人,还有最恶毒的,是消磨Rain的意志,让他放弃抗争从而就范。”
Gary今天悄悄前来和邓安达他们俩会面,听到这里,很笃定地摇摇头:“我不认为他那么容易放弃。怕是怕时间长了,他精神出问题。如果行为失常,出现暴力行为,对他的案子非常不利。”
“上次Teresa说,就是因为Rain听到Summer出事,情绪失控,被电击了两次才安静下来,这个记录被法官大做文章了。”邓安达叹口气:“唉,好多案子,法官至关重要。这次我感觉不好。虽然第一次庭审他没有过多表现立场,可是后来这一招,说明他的态度了。这样立场不公正的法官,也会极大影响陪审员的决定的。”
陈老律师点点头:“我找人再去摸摸底。不行的话,我们可以投诉。”
Gary只是摇摇头,没出声。
谷雨的案子曝光率极高,全国人民都在关注,民权人士更是大作文章。他们倒要看看,在捷运警察逃脱谋杀罪名之后,这个小警察的命运会如何。
“对了,你们听说没有......”Gary忽然抬头说:“Johannes Mehserle判决出来之后的暴乱中,有专业暴乱人士参加。”
邓安达和陈律师都明白,有那么一批人,总是在社会活动、游行示威和民权运动中有组织地插入其中,打、砸、抢、甚至纵火。这些人通常一身黑衣,戴着面罩,而其中被捕的人员以白人男性为主。
“希望这些混账东西不要参与Rain的案子的相关社会活动。”邓安达说。
陈律师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一群反政府、反国家的家伙,都是罪犯!”
“亚裔社区的集会声援活动要小心他们捣乱。”邓安达提醒道。
陈律师点点头:“我会找人去防范。放心。”
“下次开庭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Adam,我看你还是回家吧。这边我们盯着,有事通知你。”Gary关切地问。“虽然我明面上不能参与此案,但我还是能听到风声的。”
邓安达点点头说:“也好。谢谢!”
大家起身,准备离开小咖啡馆。邓安达拉住Gary说:“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将Rain随身摄影仪被破坏的事情搞大。这条证据其实对咱们这一方的意义不大。”
“是啊,辩护方没有举证的义务。”邓安达低头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边一连串的势力,必须被剪断。也许这是个突破口。仿效当初David办我的案子,以栽赃陷害入手,其他问题不攻自破。”
“不过,警局内部目前很乱。你的关系......”陈律师问:“有多少把握?”
“不是完全没有。一来,新局长未必和他们同流合污,这一点我不肯定;二来,”邓安达咬了一下牙:“FBI也可以介入。”
另外两个人都沉默了。大家心照不宣------难度太大了。谷雨这次被起诉的是谋杀罪,而且正好在Johannes Mehserle案子后面,民情难以控制,各方势力都怕得罪民权人士,怕被扣上“政治不正确”的大帽子。
邓安达开始头疼。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叹气道:“咱们再想想,再想想。”
隔离监室来了新的“邻居”,整日鬼哭狼嚎,不眠不休,让所有的人不堪所扰。谷雨拿卫生纸团成两个耳塞,才勉强阻挡一点点噪音。身下的床垫发出霉臭味,于是他又塞住了鼻孔。
这几天他努力锻炼身体,好好吃东西,觉得体力有所好转,甚至肌肉都开始臌胀起来。但是出汗多,却难以保障每天有淋浴,很快他皮肤发疹子,让他浑身奇痒难耐。更为难受的,是他被告知,电话线路在维修,只有一半可以用,所以他盼望着和家人通话的机会几乎化为乌有了。
出疹子第五天的时候,有个新的看守来带他去医务室。小窗口打开,谷雨自觉地走过去,转身,把两手背后,伸出窗口外,然后被“咔哒”一声戴上了手铐。门开了,他走出去,让他们上脚镣,然后看守把一根金属链的一头锁在手铐上,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
“可以走了。”看守说。
另一名看守跟在旁边,沉默不语。
他们来到医务室,把他锁在检查床上,等医生进来。新来的看守对另一名看守说:“我看着就行了。”
“那我出去透口气。”
等那人走了,新来的看守开口道:“我见过你,在Bob儿子的葬礼上。”
谷雨惊讶地扭头看着他。
“我叫Rafael。Bob托我关照你。我刚刚轮转到隔离监室这边。”
Rafael是个矮墩墩的家伙,一脸胡子,说话有西班牙语口音。他凑近耳语:“饭够吃吗?”
谷雨赶紧点头。
“我帮你找机会打电话。今晚最后一班,只有五分钟。”
“谢谢!”
Rafael退后一步,摇摇头。“Bob于我有恩。”
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谷雨从医务室出来之后,就一直盘算着这个电话该打给谁。按说,他出事之后,一直没有见到爷爷,他老人家应该非常希望听到孙子的消息。但是爷爷平时总不接电话,再说半夜打给他,会不会吓到他?
打给妈妈吧,除了安慰一下,还要托妈妈找阿强,他也许有办法找到立夏的具体情况------如果是车祸,警局肯定有记录吧?潜意识里,谷雨有希望他什么也找不到。
五分钟,希望妈妈第一时间接起来,那么讲一分钟立夏,说一分钟近况;然后赶紧挂断,试一试打给爷爷。说什么不重要,只是想让老人家听到孙子的声音就好。拜托老天爷,让爷爷接电话吧......
谷雨琢磨着和外面世界的五分钟联系,都忘了身上疹子的奇痒。等着午饭,等着晚饭,等着那五分钟的到来。
终于,Rafael来给他戴手铐,把他领出隔离监室。可是,忽然响起来警报。一时间,整个监狱的狱警都进入了战斗状态。在大声吆喝中,隔离监室的疯子开始狂笑,Rafael按照规矩,匆忙把谷雨塞回了他的监室。
不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到了熄灯时间。谷雨知道,那期盼中的五分钟,早已飞灰湮灭了。
他睡不着,不由自主抓自己发了疹子的身体,直到抓出来条条血痕。然后他咬牙切齿告诫自己:忍住,忍住。
于是他忍了一夜,除了心痛,还有身上的躁痒,彻夜未眠,直到听见隔壁的疯子醒了,开始大喊大叫.......
第二天一早,Rafael来送饭,牛奶麦片丹麦卷之外,多了一块没有包装的巧克力。
谷雨吃好饭,开始细细地品他的巧克力,体会甜中带苦在舌尖融化的感觉。然后他听见有人把隔壁的疯子带出来。很快,他的嚎叫和铁链的撞击声、狱警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忽然,疯子安静了,只是笑。铁链的响声在走廊回荡。
“啊~”一声惨叫。“他咬了我的耳朵!The mother fxxker !”
谷雨听出来是Rafael在叫。他看不见出了什么事,但是眼前仿佛可以看见Rafael血流披面的惨状。然后是挣扎声、电击声、惨叫声......
自从那场闹剧之后,疯子没有再回来,Rafael也没有再回来。而谷雨再也没有排上打电话的机会。
医生开的药膏作用不大,谷雨的疹子只有轻微的好转。他也开始每次运动之后不仅是擦汗,而是洗冷水澡;每天认真用清水擦洗人造革的床垫;尽量光着膀子透气。隔离监禁的犯人是没有剃须刀的,几日下来,谷雨还没有排上理发和剃须服务,头发胡子长得让他极为难受。所以在终于等到服务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要求剃了光头。恍惚间,他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剃掉的不仅仅是头发,而是他作为一个自由人、正常人的资格。
在谷雨入狱十天之后,Teresa才得以探视开会。隔着玻璃窗,Teresa瞪大眼睛,半张着嘴,看着谷雨的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胳膊和脖子上被自己抓出来的结了痂的血痕,眼睛里很快蓄满了泪水,一时间忘了拿起对话听筒。
眼前的谷雨,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他眼睛里的失落和疲惫,取代了以往的怒火。他瘦了,苍白了,不过身型却更加结实。他居然笑了一下,冲自己点了点头。
他们拿起听筒,Teresa忍住自己的哽咽,说:“Hi,你还好吗?”
“还好。”谷雨简单回答。
“我已经提交了抗议,法官会重新审核你的关押形式。如果顺利的话,很快你会被转到普通类别的监室,单人监禁。会有户外活动机会。我相信会好很多。”Teresa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再坚持一下。开庭时间定在一周之后。”
“我家人还好吗?”谷雨问。
Teresa笑笑:“还好。爷爷的身体情况稳定下来了。他特别让我带话,说你这算是修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他说自己在越南做生意的时候,也被抓起来过。他相信你很快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重获自由的。”
谷雨点点头。“告诉爷爷,我很好。坚持锻炼,也学了很多西班牙语。”
“真的?”Teresa的眼睛发光-----惊喜之外,都是倾佩。
“我感谢你的工作。”谷雨拿西班牙语说。
Teresa笑着回答:“应该的。”
“我需要你给我妈妈带个口信。”谷雨说。
“好,你讲。”
“找香港阿强,查立夏------我未婚妻的车祸。”谷雨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Teresa,说:“我相信她还活着。”
Teresa本想劝谷雨理智一点,可是当她看见谷雨眼睛里的悲痛和热望,又不忍心了。她点头应承道:“没问题。我一定把话带到。”
会谈结束,看着谷雨被带走,他瘦高的背影在门边消失,好像带走了Teresa心里的一块肉,连着血,连着神经,让她痛楚不堪。
走到户外,Teresa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想着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命运如何的那个立夏。她曾经悄悄在网上搜索过,发现了几张立夏和谷雨的合影以及她的单人照片,应该是当初调查Patrick被害案时网络上有人曝光的。那个女孩,看着很漂亮,很单纯。应该也是深受谷雨疼爱的。
Teresa不敢正视自己的那缥缈朦胧的羡慕甚至是妒意。那种微妙却细小的感情,让她捉不住,自然也藏不起来,像是手指被扎入了一根极为细小的刺,扎得不深,露出来的头很小,没有大碍,却时时刻刻滋扰着她酸楚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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