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警员好友们近期收到了警告:不许再搞声援活动了。反社会大潮的运作,抹黑了警局形象。
亚裔社区对谷雨的声援也逐渐式微。很多活动原本是通过一些社会团体组织的,他们都侧面提出,目前的形势下,再支持谷雨的话,他们的资金都成问题。
而声讨谷雨的势力则提出:轻判了捷运杀人警察,要在这个杀人的警察身上讨回来。有人甚至质问地检官办公室,为何没有对谷雨起诉一级谋杀罪。他们对无知的追随者说:“加州是有死刑的。血债要血偿!”
警局在大环境之下,要求谷雨辞职。虽然可以继续提供法律支持,包括刑事案和即将开始的民事诉讼,但谷雨的一切收入和福利就此终止。
“真系唔公平!唔公平!”谷爷爷听到风声,气得血压飙高。这些日子,谷爷爷不知从哪个老朋友那里搞来一个关公像,摆在家里风水好的位置,天天上香跪拜,希望义薄云天、除妖降魔的关老爷能保佑他的乖孙早日获得自由。
处于更年期的郑秋宜则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她怕吵到Steve,总是半夜偷偷爬起来,披上睡袍,跑到给谷雨准备的房间坐一坐。
谷雨很少在他们这里留宿,可是当妈妈的还是给他准备了一间卧室——双人床,想着今秋他和小夏完婚,再回来就是一对小夫妻了。床单被褥都是新的,倒也没搞成艳俗的红色——反正又不是婚床,而是用了小夏喜欢的粉蓝。郑秋宜准备好的婚床装饰,是要送到谷雨的公寓里的。
第一次看见这张床的时候,谷雨夸张地一跳,重重地摔在床上,摆个大字,直呼好适意。郑秋宜拍他的腿,说他那么大只,把床都砸坏了。
谷雨当时笑着抱怨:“床不够大啊,以后我们生了仔仔,就挤不下了。立夏家有孖胎的基因的。”
“那我们再给你买大间屋!”郑秋宜立下豪言壮语。
如今,月色下的小房间冰冷孤寂,小猫叮当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拿脑袋拼命蹭郑秋宜的腿。郑秋宜抱起来小猫,贴着他温热的身体,好似多年前抱着怀里的小婴儿一样,顿时让她湿了眼睛。
“睡不着?”Steve走过来坐在郑秋宜身边,搂住她的肩膀。“都说过,对Rain最大的支持,就是咱们要好好的。”
“我明白……可是……”
“我懂。”Steve轻轻摇晃,说:“不如我去拿一条毯子,就在这里睡?听说换个地方睡,可以治疗失眠的。”
于是,两人在谷雨房间相拥而眠。Steve从背后把妻子搂紧,轻轻拍着她。小猫则在床尾窝着,开始打鼾。
郑秋宜不敢抽泣,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真的就睡着了。
快到黎明的时候,他们被一阵铃声吵醒。是谷爷爷邻居打过来的。因为听到大狗Larry哭嚎,跑去查看,怎么按门铃都没人开。他们担心谷爷爷,于是打电给郑秋宜,同时也给消防局打了电话。
两个人飞车赶过去,正看见救护人员把谷爷爷抬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经过抢救,中风的谷爷爷捡回来一条命。大家都说Larry是忠犬。没有他,恐怕谷爷爷就没命了。
回家帮谷爷爷拿东西的郑秋宜发现,谷爷爷或许夜里睡不着,在看旧DVD。床上打开的一个大盒子里面都是谷雨小时候的录像。VCR里面的是谷雨和爷爷都喜欢的《大话西游》。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那一句歌词,忽然出现在郑秋宜脑海中。她鼻子发酸,感叹爷爷这辈子的不容易:年轻时创业艰辛,后来儿子失踪,老了该享福了,孙子又身陷囹圄……
今天手术之后,谷爷爷口齿不清地嘱托:“千祈唔好畀雨仔知道(千万不要让雨仔知道)。”
可是,从小和爷爷心连心的谷雨,还是感知到了。一大早他从梦里惊醒,就惶惶不安。整天都在等着排队打电话的机会,到了傍晚,终于排到了。打电话给爷爷,却总也没人接。打给妈妈,她说一切都好,可是谷雨听见了背景杂音是在医院。
妈妈避重就轻,说爷爷有点不舒服,就住院检查身体了。谷雨明白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万一爷爷出事,自己都回不去……
他整晚在床上枯坐,欲哭无泪。
同一天进医院的,还有一个陪审团的老太太。医生出具证明,说她不适合接着留在陪审团了。于是,再次重新找人,重新做培训。这么一耽搁,又到了周末。
Teresa在公司加班,中午的时候,拿着一杯咖啡,在休息室发呆。最近太忙,经常夜里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谷雨的案子僵在这里,让她多了一点时间忙别的案子。可是,她的全副心力,还是在谷雨身上。
如果陪审团裁定无罪释放,才是真正的解脱。任何其他的裁定,都要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量刑听证会。虽然不如陪审团庭审那么正式,但也可以提交新的证人证物,被告也可以表达悔意和恳求,有的则找到医疗鉴定,恳请以治疗代替刑罚。这个听证过程,是给被告多一次辩解和求情的机会。这个过程对于刑事重案来讲,可能几十天,也可能几个月。
捷运警察杀人案在七月份宣判(verdict)之后,一直没有量刑(sentence)结果。Teresa明白,这和目前的反对种族歧视的社会活动有很大的关系,法官也不敢草率量刑。那么谷雨的案子,也一定给法官很大的压力。搞不好,他还想一直拖着,等看看风向和捷运警察杀人案的量刑结果如何,再做裁定。
那么谷雨,就一直出不来。
“Hey!加班啊?”一个高个子年轻亚裔走到Teresa身边坐下,关切地问:“怎么?太累了?脸色不好。要不要出去吃个饭,散散心?”
Teresa看看这个曾经的追求者,莞尔一笑,道:“还好。不出去吃饭了,再干一会儿就回家补觉,谢谢。”
“唉,要我说啊,Gu的案子,你差不多就得了。风口浪尖的,律所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这么重要的案子,只分给你一个实习生帮忙。你手里现在不是还有两个好案子吗?专心干吧,应该是律所给你的补偿。”
“Kevin,你比我早出道三年,应该知道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好案子,对吧?我一视同仁,都会尽力的。”Teresa起身把咖啡杯放进洗碗机。
Kevin也站了起来,看了看门口没人,低声说:“我可是提醒你哈,我们当律师的戒律,有一条就是不能和客户发展个人关系,特别是……”
“特别是浪漫或性关系,因为由于律师-客户关系中固有的权力不平衡,这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并可能产生利益冲突,可能损害客户接受法律代表的权利;大多数司法管辖区都有在律师道德准则内禁止此类行为的规则。”Teresa一口气背诵完毕,说:“我记性特别好。”
Kevin耸耸肩膀,道:“那就好,将来别抱怨我没提醒过你。”
Teresa从Kevin身边挤出门,说:“谢谢!”
她直接收拾东西回家了。开车穿梭于市中心高楼大厦的阴影里,间或看见蓝天白云和路尽头的一抹大海。Teresa忽然无厘头地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也许,这一战之后,不当律师了,才能专心地爱护他?
这个一闪即过的念头,把她吓坏了,在一个交通灯前急刹车,后面的车子差点撞上来,愤怒地按着喇叭。她吓得心脏狂跳,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克制对自己更为严苛的质问,而是告诫道:“专心,专心。”
刚刚到家,父亲的电话就来了:“你在干什么?你是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在司法界的前途一片光明。Ted打电话过来,我才发现网路上那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了?”Teresa的父亲是个著名的商人,在司法界有不少朋友。Ted正是Teresa律所的一个资深合伙人。
“你自己去看。我都羞于描述。你为了一个小警察,值得吗?就算是他背判过失杀人,也要在监狱里待上好几年吧?主要是这个人,他……他和你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爸爸,我对客户一视同仁,不分层次。这是我们当律师的操守。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我会处理好的。”Teresa强忍怒火和委屈,把钥匙钻得紧紧的,手心的刺痛让她清醒过来。挂了电话,她去社交媒体查询,顿时一阵晕眩。
这是有人故意搞事情!很多法庭场景绘画,专门突出了她和谷雨四目相交或者交头接耳的样子,还有她流着泪目送谷雨离开的大特写。风言风语如邪风骤起,把各种污糟的言语都卷了起来。好事的网友挖他们俩的职业、感情、花边新闻,一本正经地探讨律师职业操守。还有更多的人居然一边倒地支持他们共赴爱河。甚至有人做出来两人合体亲密照。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批人分成了两大阵营,一边把Teresa描述成恶魔律师,种族歧视的帮凶;另一边把谷雨描述成杀奸除恶的好汉,而Teresa是在“美救英雄”。两派人在各个网络针锋相对,好不热闹。
Teresa“啪”地一声合上手提电脑,不可置信地摇头。
这时Ted的电话进来了:“Teresa,我们决定你退出为Gu提供的法律服务。这个案子由别人接手,你做好交接准备。”
“Ted!案子现在是关键阶段啊……”
“跟着你的那个实习生做的不错,他会协助过渡的。你专心自己的两个案子就好了。Teresa,我希望你理解,舆论对咱们律所已经造成不良影响了。警局一直是我们很好的客户,他们那方面也有暗示……”Ted听起来是个典型的商人,但理智告诉Teresa,Ted的决断是合情合理的。
Teresa没说话。Ted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道:“孩子,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其实对Gu也不是坏事情。他的案子发生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其他的事情,越简单干净越好。我想你会同意我说的。”
“我明白。如果将来他需要上诉律师的话……”Teresa话一出口,心里就一阵刺痛。
“我们会安排很好的律师给他。”Ted顿了一下,说:“再说,上诉也不是你的强项。你专心自己的职业道路吧。孩子,我当初答应你父母关照你,不能是一句空话。这么说吧,如果你是我女儿,面临这种难题的时刻,我会给她同样的建议的。在这里我要说句对不起。当初我人在纽约,没想到他们把这个案子给了你。”
“不必道歉。谢谢你,Ted。我会做好交接工作。”Teresa无力地挂了电话。
谷雨看见来开会的是个新律师,很是吃了一惊。新来的律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白人女性,微胖,短发,红脸膛,表情严肃。她坐下来,直视谷雨的眼睛,说:“Teresa有一张字条,让我交给你看看。”
字条上面是Teresa工整的字迹:Liz是资深律师,也是带我入行的师父,我相信她。
随后,他们签署了代理文件。Liz告诉谷雨,如果通过法官批准,那么接下来的所有法律代理事务就正是移交给她处理了。Teresa不再是谷雨的律师,也不可以再参与讨论任何相关案情。
那次会谈之后,Liz给谷雨一些有关量刑听证的文件阅读。这也是暗示谷雨或许毫无可能无罪释放。谷雨拿着那一叠文件回到牢房,心情低落。
等到了晚上,他才从大信封里抽出来文件阅读。有一张署名Teresa的卡片掉了出来。应该是Liz偷偷混进了文件中吧。想到这种可能,谷雨心里一热。那是一张明信片,大海为底色,上面有一艘船。背面只有一行字:抱歉不能继续帮你。但我会为你祈祷。不要放弃!
Liz留下的文件里也有量刑分类和预估。如果是二级谋杀罪的话,会判至少15年,甚至可以是终身监禁。如果被判有意图过失杀人(Voluntary Manslaughter)则会判最高十一年刑期,赔款最高十万,同时永久记录在案。如果被判无意图过失杀人,会判最高四年刑期,赔款不超过十万。
谷雨放下文件,拿起来那张卡片,心中起伏不定。Teresa为什么忽然不干了?是她已经接受输了官司的现实?还是她要逃离目前的困境?无论如何,都好。谷雨心里居然生出一种模糊的释然——他不想把Teresa拖下水,不想她再和自己一起承受压力了。她尽力了,好好离开吧。
他放下文件,倒在小床上,两眼看着污糟的天花板,想到病床上的爷爷,想到离开的Teresa,想到卡片上的那艘船,想到消失无踪的立夏……在胸口的闷压下昏昏入睡。
梦里,他变成了十岁,和爷爷一起看《大话西游》,苍凉的歌声从黄沙大漠里飘来。那歌词,自己不太明白,可是那感情,却每每让他难以释怀:
从前 现在 过去了 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 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漂泊 白云外
苦海 翻起爱恨
在世间 难逃避命运
相亲 竟不可 接近
或我应该 相信 是缘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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