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要出国留学的,都在通知书上说的入学前两个月内约上了签证。签证前,董杰要回扬州老家过个周末,问我去不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签证还有俩星期,我就和他一起回了他家。
董杰个子高大,是家里的独生子。城里人家也没农活要我们插手,所以享受完他父母的热情招待后,他就带我,还有他表妹——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子,一起去逛那个著名的瘦西湖公园。城里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家里都是独生子女,他和表妹从小就在一起玩,热络得好比亲兄妹一般。
董杰告诉我,表妹也是中专毕业,这又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表妹和我那老实验室的小姑娘一样,都是被那个所谓的最后一届包分配的那个中专政策给耽误了。她们读完了中专才发现,那时候已经不包分配了,所以也只好自学考试提升学历了。
表妹性格开朗,个子高挑,但没有那么好斗嘴。她问我们更多的是读本科和研究生的事情,然后就是给我介绍扬州本地的风土人物。她介绍郑板桥在内的清代扬州八怪的书画,说起她爸教过的记忆那八怪名字的诀窍:“聘礼赠黄金,礼甚高”,来分别象征那八个人:罗聘、李鱓、郑燮、黄慎、金农、李方膺、汪士慎、高翔。
这么多人里面,我之前只听过郑燮,因为板桥先生有句名言,叫“难得糊涂”。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做人糊里糊涂的有什么好的,他居然还要难得糊涂。长大一点儿了就渐渐知道,你看不惯的人和事都多着呢,什么事情都和别人搞得明明白白的,自然不容易和人做朋友,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于是,我就开始理解板桥先生,他实际上该在更高一层智慧里了。
我问表妹:“他们不都看上去很能耐吗?为什么叫八个怪人?我有时候总会把南昌的八大山人和这个扬州八怪搅和到一起,隐隐约约觉得八大山人也该是八个人似的,哈哈!”
表妹看到我的无知,微微一笑:“他们都在诗书画印上造诣很高,不拘一格,这是一个怪处,当然这是一般人看了。他们更怪的是,都是品行高洁的人。他们有点儿愤世嫉俗,不向权贵献媚,关注民生疾苦。像郑燮,他擅长画的是竹子和兰花,那些象征着高尚节操和长青的生命的东西。据说郑燮自己当过进士,但是做官很清廉,所以退休了回家没什么钱,也要靠卖字画来生活呢。”
看到表妹对扬州的人物这么熟悉,真让我刮目相看。我又对郑燮这个人和其他八怪们的好感多了一些。怪不怪,要看站在谁的角度去看。世俗的眼光和不世俗的眼光,看到的自然是大不一样的东西。我就挺喜欢他们这种怪法的:又有造诣学问,又品性优良,老百姓该也会喜欢的,那可比那些不学无术、好大喜功、刮地三尺的和珅们强太多了。
表妹接着又介绍扬州的著名园林,都是我之前不熟悉的。我们约好了下午就去看那个著名的“何园”,据说是清代的一个退休官员建的,面积巨大,是高峰期的大片园林中几个保存下来的瑰宝了。扬州园林中,除了少数由这种有些品味的官宦建的以外,其他多数倒是盐商们建的。
“你说,他们这么有钱没文化,还建这么大的园子,自己有空看得过来吗?”我好奇地问道。
“人家建了也不单自己玩儿呀,也要结交各路豪杰,比如邀请皇帝呀、王爷呀、总督呀,来园子里坐坐泡杯茶,让人家能够保护自己的生意。有钱没权,不懂得保护自己,那不是成了别人的钱包嘛!”董杰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观点还真新鲜。有钱人的世界,真是让我想象不到。有钱了还不够,还得一直有钱才行。董杰接着说:“你知道不,扬州除了瘦西湖,还产名马,知道啥是扬州瘦马不?”
“就你这扬州,产马还能超过西北和蒙古?那里的草原,不比这江南水乡的草要好?”他这么说,就是欺负我不懂了,我才不信这里能出产名马呢。
“哈哈哈,你真是个土包子!来来来,董婉,你给真芳讲讲,让他也知道一下,什么叫扬州瘦马,哈哈!”董杰贼兮兮地看着我,又显得有些不屑,好像我是才从乡下来的一样。
“哥,你真是的!也不教点儿好的,光教真芳这个,你自己和他说去!”表妹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嘴都有些撅起来了。
董杰被抢白了之后也觉得有些扫兴,不过还是和我解释:“嘿嘿嘿!那个扬州瘦马,其实说的是那些人贩子们,把一些小女孩子买过来,调教他们曲艺举止,她们长大了后好卖给盐商自用,或者盐商们当礼物送给那些王爷国公们,来捞取更大的好处。她们一般都会比较纤瘦,所以被调侃为扬州瘦马。哈哈哈,想不到吧!”说完了,又笑起来了,让我觉得笑得挺猥琐的。
原来如此!看着他猥獕相,我为表妹打抱不平:“可真有你的,董杰!也不怕你妹妹一个女孩子难为情!”说完了,我又觉得那些盐商可也真无聊。他们靠了这个黄金水路交汇,赚这么多钱,可格调也低下了些。这个境界,比起欧洲的富人们养科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可就差远了呀!
鄙视过盐商后,我又不禁想到那个病态的社会:瘦马,女孩子被当作商品,养好后就可以卖掉或送出去,实在是社会的悲哀。那时是封建社会,或许也正是《红楼梦》中的那个时代。男人和女人,恐怕都被当作奴婢,平等意识的觉醒还需要几个世纪。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虽然如此怜香惜玉,却依旧被贾政视为不求上进、考不上的混账,也可见那是时代的悲剧。倘若现代社会依然延续这种悲剧——无论是物化女性或男性,甚至有些人自甘堕落,把自己当作动物一般生活,那可真的是人性的彻底丧失,算是送茶上门——悲剧(杯具)到家了。
下午我们去逛何园,自然又是一大片精致美景。上午的瘦西湖公园里的平坦的园子和曲曲折折的水面让我我觉得空旷大气,和在北京颐和园领略到的那皇家园林有几分类似。而下午的何园,里面的景色更细致些。灰砖青瓦之下,独具特色的长长的回廊把整个园子的景色串联到一起,满是小桥绿水和嶙峋片石堆的假山风光。那楼阁廊宇之间,另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开着漂亮鲜花的树木。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这何园真是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这个园子,恰如陪我们漫步的袅袅婷婷的表妹,婉约中带着南方的温柔。这安静的水乡风景,带着古典气息,与外面繁华的街道景象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悠然的美感。
我感慨着和董杰说:“你说你们这扬州,可真是能藏着好风景啊!外面啥都看不出来,进来后全是美!”
董杰有些惋惜地说:“你不知道哇,扬州最多的时候这样的园子有二百上下呢!可惜后来太平天国和曾国藩在这里打仗,毁了好多,加上清末小日本又来糟蹋,建国后,一开始也没那么重视,那么几下子,现在就没留几个了。不过嘛,你要是顿顿人参鲍鱼的话,你也不会觉得它们多好吃,对吧?留下来的少了,自然人们会对这些美就更深体会了。”
这小子,往常说话没正经,这几句倒挺对我胃口的,可不正是嘛!太平常可得的东西,往往让人不觉得它的价值,等失去了,才知道它们的宝贵了。这么想想,我也开始变得和董杰一样了,对那些消逝的美丽感到有些惋惜,要是能保留多点儿该多好!
逛完何园出来,还有点儿早,董杰说:“既然来了扬州,要不要去逛逛大明寺啊?”
“寺庙有什么好逛的?南京不到处都是嘛!再说了我也不拜佛。”我随随便便地说。然后我想起来,董杰好像该没去过鸡鸣寺吧?
“哎呀,你看我们历史课本上,除了玄奘和鉴真俩和尚,哪有其他佛教中人哪?那都是历史,值得你去看看。”他解释道。
这么一说,那就有些意思了。看看能上课本的老和尚,是有点儿历史意义在里面。于是我们仨又到了那个大明寺。
那个大明寺,和鸡鸣寺的明代风格不同:虽然里面也是各种殿宇,但给人感觉是那种唐风的低平外挑、弧度更小的屋檐,并不和鸡鸣寺的弯曲高耸的屋脊相同。这更古朴的风格,隐隐约约和日本的那些庙宇——像电视上看到的唐招提寺那样的,是一类的。
我们没有在那些菩萨那儿多停留,而是直奔鉴真老和尚的纪念堂而去。鉴真这个名字就给了我很多好感,和我的姓有些关联。能鉴别真和假,得有多大的能力呀!
那个纪念堂里,有四尊不同阶段的鉴真塑像,分别代表他从早期学佛到晚期弘法的不同阶段。我对前三个阶段没有停留太久,倒是在第四尊坐着的铜像面前,看着他那时已失明的眼睛,一时有些发呆。
历史课本上说,他先后出发六次,历经了多次海难,最终甚至眼睛也失明了,才到达日本,在那里宣讲佛法,真是让人肃然起敬!我知道,以我现在这么脆弱的内心,不要说六次了,来个一次海难就该打退堂鼓了。对这些能常人所不能的人,多些敬意也是应该的。
“你说,他怎么这么有毅力?”我问董杰。
“总有些人,会比我们境界高些?”董杰这会儿倒是看上去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和我一样无知了。
“他这个,该叫得道高僧的大慈悲心吧。”表妹插话说。
“这个,该怎么说?”我有些好奇,看着表妹。这个扬州本地人,知道得还不少嘛!
“佛教里说,人生有八大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和五阴炽。不看透这些苦厄,人生就难免痛苦。鉴真那个时期,中土已经有佛法了,但是日本还不够,所以他要把佛法弘扬到日本去,来度日本那里的人的苦厄。所以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是为了一个救世的大愿,才不辞辛苦和不怕困难,眼睛看不见了也要竭力而为。大体上就是这样吧。”
她一口气说完,让我对她又一次大为赞赏。没想到,看着年纪小小的,懂得还真不少!
“你苦不苦?”我突然想和她开玩笑,看看她如何应对。
“谁不苦呢?人人皆苦,除非你悟道。你看我,上完中专,现在工作也没有,还在自考,能不苦嘛!”她像是有些自嘲地笑着说,不过脸上倒是看不出苦色来。
悟道,可没那么容易。当年学下围棋,我就没明白棋道,学了那么多年,被于驷轻松击败,甚至有时候一不小心还会输给马晓昆,让他笑话很久。要想达到这个高僧的境界,需要悟什么道呢,人生的道吗?
看着我若有所思,表妹也问我:“你呢,你苦不苦?”
“我当然苦了!读研究生,脱了层皮,能不苦嘛!”我告诉她。突然,我想到过去两年因魏潇而受的折磨,仿佛一下子被苦海的浪打到,满嘴满口的苦味儿散开,再也不想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