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纽约说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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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纽约说相声

               陈  九

写过《与杨春霞纽约唱戏》《与言兴朋纽约唱戏》和《与吴天明纽约拍戏》,最近咣叽翻出一张旧照片,是与著名京剧小生黄正勤,在纽约说相声。

这事我记得。



提起黄正勤有点口冷,名气远不及前三位。但要说他在梨园界独领风骚,业内无人反对。一来他是京剧名旦黄桂秋的公子,当年旦角七大家,陈王梅程荀尚黄,“黄派”就是黄桂秋,弟子有言慧珠,李玉茹,童芷苓,金素雯,顾正秋等。二是小生演员本来就不多,才子佳人需要小生,才子就是小生,改现代戏就用不上了,李玉和不能小生,郭建光不能小生,无处安放,这恐怕是“口冷”的重要原因。若论唱功,业内公认黄正勤自有所长。几年前巧遇小生名家李宏图,提起黄正勤他也说,黄先生柔中带刚,风情万种。我特意又听了黄先生与叶少兰唱的《罗成叫关》,头一句“勒马停蹄站城道”是高腔,叶先生直冲霄汉,真好。黄先生则把罗成的悲愤揉进去,各有千秋。

那年冬境,有个侨社会长找我,说过年了,得搞台春晚,九兄你给来来这个,拜托了拜托了。会长为人宽厚,遇事都先自己扛,此刻连说两个“拜托”令人动容,成事往往因不忍负人。可咱只是爱好者,张罗一台晚会哪那么容易,得找演员吧,落实节目吧,弹琴的拉弦的,面面俱到。好在那时积极性很高,不必谈钱,名角名票名曲目,天生丽质难自弃,都真家伙,比如上过卫视的小品,高派山东快书“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流行歌曲“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还有原版古筝独奏《战台风》,呼啦啦真跟刮风一样,京剧有啊,有有,“这几天多情况勤瞭望费猜详,不由我心潮起伏似长江”,大段的二黄,板楼通透,那叫地道。正庆幸一场晚会就算拿下,只听有人插话,九兄,没相声耶?

嘿,真有抖机灵的。

早想过相声问题,正规春晚怎能没相声?我个人对相声更有独爱,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大我十来岁,先师从陈笑霞,经陈举荐又进京做侯先生的学生,住进侯家,手把手教他遛口辙。我俩不一块长大,他归他妈我归我妈,只要见面,就听他盘段子练贯口。我七八岁被他洗脑了,脑残粉,居然也能背上几套经典段子。那年回国他带我去谦祥益小剧场听相声,说你要心痒哥陪你来一段,给你捧哏?我心里没底连忙婉拒,现在想想可惜了。几年后大哥突然病逝,早知真该跟他说一场。

之所以没安排相声是因为没找到人。能找都找了,翻书似地翻个遍,都有点不知轻重了,台湾相声名家吴兆南先生那时正巧莅临纽约,马上托人诚邀,可老人家车马劳顿婉拒了,完全可以理解。要说也有意思,当年来此的艺术家哪行的都有,就没说相声的?这天酒桌上我发牢骚,说本想安排相声,可找不着说相声的人,恨不得自己上又缺捧哏的,你说这。话音未落有位先生发话,我给您捧哏行吗?他高个长脸,嘴上明显带着功夫。旁边马上有人介绍,这位是上海京剧院的黄正勤黄先生,黄桂秋的公子。我眼前一亮,哎呦喂黄先生,曲戏不分家,您不是酒话吧?不是。我再盯您一句,咱说正格的,这活您能接?能接。哎呦喂黄先生,这怎么话说的,可敢情好。

甭耽搁,当即决定采用冯巩牛群的《小偷公司》,包袱足,环环相扣能抓人。我特意把段子打印出来,冯巩绿色,牛群红色,说黄先生,红的我都背肚子里了,您把绿的记住就行。哦,我绿您红,我绿云罩顶您桃花朵朵开,哪说理去呀?我俩哈哈大笑,这就入戏了,排戏可不都这样,戏里大于戏外,黄先生一听就行家。于是约好三日后碰头走一遍,争取一枪过,到时您长袍我西装,一亮相就带着喜庆。

没想到出了点小状况。唱戏与相声最大不同是,对白节奏上有差异。唱戏对白不能太快,都运着气上着口,太快非憋出毛病。相声恰恰相反,对话得贴着走,这才能把气氛拢圆了,虽然俩人说,也得像一台大戏,一点不显单薄。问题就出在这,黄先生习惯走戏路,接话老慢半拍,我话音落地他顿一下才发声,等锣鼓点呢?比如我说完“我们成立小偷公司”,他得马上接“呦呵,小偷还有公司”,以示惊讶。如果您顿一下,哪么不到一秒,节奏就乱了,观众想到了您还没说,让观众等您,兴奋灶就散了。练了几次我没敢言语,最后还是黄先生自己醒过闷来,说听着像唱戏,不大老对劲的。我赶紧说咱就聊天甭想别的,台词差不多就行,按聊天路子走,一句得顶上一句。

好么,开演那天满堂彩。

会场选在新泽西州绿原镇的喜来登酒店,与曼哈顿一河之隔灯火相望。有人说您等等,不纽约说相声吗,怎么改新泽西了?是这样,纽约州新泽西州康涅迪克州,三州均处哈迪逊河入海口,统称“大纽约地区”,这一带华人是一家人,每遇节庆共同分享,说纽约并不为过。主持人为一美女,原某卫视当红一姐,美得哟,逮空我就瞅她。她一报场,我和黄先生依次登台,“我想死你们了”,黄先生这声叫彩十分到位,一下把观众点燃。还担心人家慢半拍呢,黄先生真不含糊,托得住贴得紧,把小气氛给你整的,嗷嗷叫,观众已太久没当面听相声了。

前半截一路长红厅堂饱满。观众异常兴奋,叫好的拍照的,还有上台献花的,哪有演一半献花的?咱接是不接,不接对不起观众,接了戏断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赶下半截快高潮了,往上推了,黄先生突然把词忘了,哼哼哈哈跟我对付。也不能怪他,时间太短背全本实属不易。我一看别拘着了,能接哪接哪吧,接不住的干脆省略。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居然爪不留痕一通到底,说满堂彩一点不为过。何谓“满堂彩”?相声界有个习惯,不返场不能算满堂彩,观众不让下台,再来一个,这才名副其实。问题是我俩毫无准备,谁想到会返场呐?我跟黄先生嘀咕,侯先生的《醉酒》您可记得?记得。咱就来这个小段,您跟着哼哈就行。那天节目样样好,名角名票名曲目,论龙睛之笔,不是吹,还得算我和黄先生这段相声,散场时观众相拥点赞,生扑啊,走不动道。

分手时说好继续合作,不必等下次春晚。孰料这天黄先生突来电话,是从马里兰州打来,说孩子在那边做生意,他已匆匆移居马里兰州了。我掐指一算,该地距纽约八百余里,除非八百里加急,再度同台恐难上加难,忙说黄先生咱这么着,哪天您回纽约我攒个局,选您熟悉的段子再说一回。黄先生应承着,我呵呵着,心里充满无奈。

眼瞅着本地娱乐生活日渐丰盛,各路大咖常来献艺,相声已不再稀缺。但每每临场,脑海仍会浮现出当年纽约说相声的景象,朴实无华的表演,真诚纯情的岁月,当艺术来自心灵与天作缘,不含其他因素,一定会沉醉难消,沉醉才是年华的含金量。自那以后再未说过相声,也没有黄先生消息。不必告诉我他现居何处,那场尽兴,今宵仍在。

2024年12月20日随波斋

(本文首发于《世界日报》2025年1月28日“副刊”版面)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4届中山文学奖,及第4届三毛散文奖等。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25期
公众号编辑/编发:应帆

 
markyang 发表评论于
九哥大才呀
兵团农工 发表评论于
有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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