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以来,我们家一直是请有保姆的。因为父母亲工作繁忙,家里的事务很多依赖于保姆。故而我有与不同的保姆相处的经历。在这些不同的保姆中,我永远难以忘记是我的第一个保姆陈阿姨。因某些愿因,名字不予披露了,下面简称阿姨。
阿姨出生在江苏省扬州。其父是一个教私塾的教书先生。幼年时家道不错,其父还让她读了几年书。故而阿姨是粗通文字的。阿姨有着南方女子所有的白皙的皮肤和匀称的身材,一双丹凤眼嵌在瓜子型的面庞上,这一切都表明阿姨年青时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从阿姨后来的邻居周妈妈口中,我听到还有这么一段传说。阿姨的老父亲下的一手好棋。经常在扬州瘦西湖畔弈棋会友,乐在枰中。阿姨的公公尤老先生与其父是棋友,有一天二人推盘交手,开玩笑地订下一段儿女亲事。如果阿姨父亲输了棋,就要许诺将来把阿姨嫁与她公公的大儿子为媳。结果是阿姨的父亲真的输了棋。就这样,在阿姨到达及笄之年,就顺礼成章的嫁到尤家,成为尤家的长房长媳。尤家那时在江苏镇江开办了纺织厂,虽然规模可能不及江南的其他民族资本家如无锡的荣家。但是在当地亦算殷实人家了。阿姨曾经回忆的告诉我,婚后那一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婚后她随夫家搬至镇江,当着长房的少奶奶,先生在家族企业里担任主管协助其父管理纺织厂,闲时与阿姨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家中不缺银子,有大把的时间让她采购各种山珍河鲜,烹饪美味佳肴,合家共享。因此让她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这为我们以后能够在她的操持下吃到许多中国美味的食品,这真是我们的福气。
然而,这美好的日子并未维持很长,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发动,日本军队的铁蹄直下中国南部省份。国民政府和各类的企业商号还有学校纷纷寻找机会往西南省份转移。阿姨夫家的纺织企业也跟随搬迁的大潮从镇江往重庆转移。她的先生是企业主管,遂担负起了企业搬迁中最繁重的工作。把所有的机器设备装船后,并亲自押船沿长江而下驶往四川。当时阿姨已有身孕,故此她跟随家人乘用其他交通工具入川。但是,不久噩耗传来。她的先生的装载机器的船队在武汉的江面上遭到日本飞机的袭击轰炸。他的先生坠江身亡了。这是阿姨腹中的儿子还未出生。
以后的日子里, 阿姨随夫家在重庆落脚,生下了她唯一的遗腹子。尽管家里有一个小企业,但在抗日战争的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家里的纺织厂早已没有过去的规模而成为小作坊,在企业经营上困难重重。阿姨也只能忍辱负重,和在战争中的所有的家庭一样,艰难度日,但精心地抚养她唯一的儿子。就这样熬过了抗战和三年国共内战,来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当时由于家里的收入不像以前,再加上阿姨的公公又陷入了为抗美援朝供应军需用品的一桩案子中被政府判刑入狱。家道立马困顿起来。丈夫的弟媳妇和妯娌们欺负孤儿寡母,开始嚼舌根和指桑骂槐了。阿姨不愿意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就起了出去打工养家的念头。
那个时候,我母亲正从军队转业到政府机关工作。上有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又怀了我。急需找一个保姆来帮忙。那时我母亲机关财务处的老会计师周爸爸就介绍阿姨来我们家当保姆。因为周爸爸是上海人,抗战时期随国民政府来到重庆,抗战胜利后没有跟政府回到江南地区。他们家与阿姨家是邻居。周爸爸闻知我妈妈是上海人,故而相谈甚欢,遂推荐了阿姨来我们家当保姆,从而开始了阿姨在我们家十二年的时光。
从我一生下来,我就在阿姨的照抚下长大。以后我妹妹和弟弟也都是她带大的。她爱我们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她做出可口的饭食,浆洗衣物和洒扫厅除。到了晚上她都会端来热水,照顾我们洗脸和洗脚后上床。这时她会坐在床沿,帮我们掖好被子,笑着问我们明天想吃什么。有时我和妹妹想不出来,就故意跟她开玩笑说要吃红烧癞蛤蟆和炒毛毛虫。这时阿姨会摸摸我们的头或脸说 “小赤佬,瞎讲八讲”,说完老的小的都开心地笑作一团。
我小时候生的胖胖的。当阿姨去买东西的时候,我会相跟着。有些妇女看到我的耳垂挺大的,会忍不住过来问两句。这时阿姨会自豪地对别人说,这是我们家老二,你看他的耳垂那么大,是有福气的,将来是要当宰相的。这种说法当然是不科学和不可能的。但是反映了阿姨那一辈的老人对孩子的爱心,她心目中最好的说法给于孩子一种未来的祝福。
当我们开始上小学以后,我们上的是军队的子弟学校。学校离开军队大院是比较远的。每个星期六我们会乘大轿车回到部队大院,然后在星期日又再乘车返回学校。阿姨会在每个周六去接我们,然后在周日再把我们送上车。有一年,城市里闹流感或瘟疫。学校规定不准外出和在周末返家。阿姨没有见到我们而不放心。她居然带着水果和点心摸索着找到学校,这其中她不知道换了多少车和走了多少路。当我去学校大门口迎接她时,被一位姓任的少先队辅导员制止并喝令阿姨离开。阿姨再三恳请无果,只有眼含热泪挥手离去。我看着她含泪蹒跚离去,心里升起了对那位辅导员的愤怒。尽管她这样做也是按照规定和为学校好,但她态度伤害了我的阿姨。我在事情过后找到机会报复了那位辅导员。这是不能提的了。
阿姨在我们家十二年,她烹饪的美味饭食让我们都难以忘记。我母亲很年青的时候就参加了军队,本来也不善厨艺。但在阿姨的教导下,也学会了许多的烹饪技术和烧的一手好菜。阿姨做的菜式是以江浙菜为主,由于年轻时,她有机会和条件锻炼厨艺,后来她用这手好厨艺让我们家和一些邻居们都大饱口福。我们邻居老红军王伯伯的老伴徐阿姨是山东人。特别擅长做面食和烙饼。每次阿姨做了好的菜式,我母亲都给徐阿姨送一点去,王伯伯全家吃了都赞不绝口。王家的二女儿还要求阿姨教她如何做菜。由于时隔多年,很多的菜都想不起来了,但我始终记得的有这样一道菜。阿姨买来新鲜的鳝鱼,把一锅水烧得半开,把鳝鱼的黏液擦去。用剪刀把鳝鱼尾部剪去,然后立马把鳝鱼放进锅中盖上锅盖。鳝鱼一旦碰到热水就会在锅中乱串,这时鳝鱼的血就会顺着尾部流入水中。就这样放上几条鳝鱼后,等鳝鱼的血都流尽后。开锅将鳝鱼捞出。这时的一锅汤白得像牛奶一样,放上一点豌豆苗或者木耳菜,其味道之鲜美是无法形容的。而煮过的鳝鱼清理好切成段,还可以做成红烧鳝段,也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阿姨在我们家,除了操持所有家务, 她还帮助我的父母做了好多的事情。那时候父母工作繁忙,经常出差不在家。有时后到发薪的时候,秘书把工资送到家中,都是阿姨代为签收。父母不在,家中采买一应事务都是阿姨操办。阿姨识字,她会把开销都记录下来。 等母亲回来后,她会把所有开销的明细账交给母亲。所以父母亲对阿姨是极其信任。记得还有一次,家中安排了洗被子和床单。阿姨正逢手臂受伤无法拧动被单。阿姨没有告诉母亲和其他人。而是自己出钱请她认识的其他保姆帮忙把洗东西的事情完成了。事后母亲知道非常感动。告诉阿姨今后不能这样做。有病痛要先去医治,家中的活可以以后再做。母亲还特意补还了阿姨付给别人的钱。
阿姨在我们家,先带我,再带妹妹和弟弟。转眼就是十二年的时间。在此期间,阿姨和我们家已经不是主仆的关系,而是亲人的关系。我父亲很慎重地告诉过阿姨,你是我们的亲人,只有你愿意在我们家工作,我们需要你和保证养你终老。
然而世事并不由的个人来控制。阿姨靠在我们家帮佣,支持了她的独养儿子从铁道学院大学毕业,并且在毕业后分配到成都铁路局工作。后来在成都与一位医院的护士成了家。第一胎给她生了一个孙子。阿姨的儿子孝顺母亲,提出要接阿姨去成都养老。但是阿姨与我们生活习惯了却不想去儿子处。其儿子还有些不悦,以为我们家强留阿姨。她儿子找到我母亲交流后,我母亲跟阿姨认真的谈了并说服了阿姨。由此在经过了十二年的朝夕相处后,我的保姆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家。走的时候,父母亲给阿姨添置了绸衣呢服,手表和皮鞋。并设宴欢送。邻居们也有前来作陪。因为阿姨不但是我们家的阿姨,也是邻居们眼中的好阿姨。
文革之前,铁路职工的家属都有乘火车的优待。阿姨回去后的每年暑假都会带她的小孙子,加上后来的小孙女来我们家探望。每次她一来到家,放下行李就卷起袖子操持家务,就跟过去一样。她把这里看作她自己的家。后来,我们随父亲的工作搬到了新的城市。在文革中,阿姨就没有来过了。后来听母亲说过,她与儿媳妇相处有过不快,曾给母亲写信说想重回我们家。但是母亲认为家庭矛盾只能劝和,而不能以这种办法来帮助她解决与其儿媳妇的家庭问题。故而母亲没有同意。后来我亲爱的保姆陈阿姨在文革结束后因病在成都过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母亲给我们家的孩子定下了一个规矩。每一个孩子都要找时间去成都给陈阿姨上坟扫墓。时至今日,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去过成都为阿姨扫墓。余生懒散,在国内时,还真没有去过成都。在寓居海外多年后,我于2019年去成都给阿姨扫墓上香的。在阿姨墓前,她的靓影有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告诉阿姨我来晚了。那个大耳垂的男孩已经漂洋过海住在异邦了。我感悟到阿姨是中国优秀妇女中的一员。她从年青的时候因战争而失去了丈夫和安宁的生活。此后,她像那个时代许多的中国妇女一样,隐忍负重地抚养丈夫的骨血,并将儿子培养至大学毕业。而她自己从很年青就守寡了。从来没有将自己个人的幸福放在考虑之中。限于当时的历史环境,像她这样的妇女没有更多的其他机会,而只有当保姆来挣得一份收入。但就在这种社会底层的工作中,她依然向社会和服务的家庭展示了真诚善良和爱心。并以自己的行为获得了尊重和回报。我一生中碰到过许多的好的中国人,正是他们的言行和教诲规范了我,一直要用善良来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人们。而这一切的启蒙都来自于我的保姆陈阿姨。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抚育和影响。时隔多年,写下这篇文字,愿我对她的怀念馨香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