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熟知国际关系和特朗普政治立场的人对此不会感到奇怪,但中国、欧洲、美国等地的不少观察家和“吃瓜群众”,对特朗普和万斯为何强烈指责泽连斯基,也多次批评欧盟及欧洲各国,却对普京的俄罗斯持友善和理解态度,仍然震惊和困惑。近些天,人们纷纷从利益、国际间合纵连横(所谓“联俄制中”等)、特朗普是否被俄罗斯收买、和泽连斯基私人恩怨等角度分析猜测,莫衷一是。
这些猜测有的只是捕风捉影,有的看起来有些道理。但仅从利益和地缘政治考量,其实偏离了重点,忽视了特朗普及美国右翼政权亲近俄罗斯、疏远欧盟、拒绝支持乌克兰的价值观原因。而价值观因素恰恰是决定特朗普政府内政外交的关键。
早在两年多以前,笔者就曾写过一篇《从价值观和心理角度分析普京发动俄乌战争及后续行为》,就谈了普京及其支持者发动侵乌战争的部分原因,是基于宗教保守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的价值观,以及对抗欧盟和欧美建制派的进步主义、世俗主义、多元化、全球化,及打击其认为的“深层政府”的需要。普京的俄罗斯也以这样的价值观为旗帜和号召,动员国内和连接欧美各国的右翼民粹和极右翼势力。
而美国特朗普万斯政府上台,显著软化对俄立场、解除对俄制裁,同时激烈批评欧盟及欧洲各国、拒绝支持乌克兰抗俄战争,正是因为其与普京主导的俄罗斯有着高度相似的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立场,以及相关的共同情感和诉求。
这种相似性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特朗普之所以得到美国近半数选民支持、两次当选总统,就是其对基督教保守主义的赞美、对白人种族主义的纵容,反对美国民主党的进步主义、多元社会,贬斥女权、LGBT权利、环保、宽容对待少数族群和移民等政策,及鲜明的反建制民粹作风,获得了包括美国福音派基要派基督徒、白人种族主义者、右翼民粹分子的坚定支持。
而特朗普在内政上,通过任命基督教原教旨倾向的保守派大法官并推翻“罗诉韦德案”判例、废止和打击DEI(“多元、平等、包容”政策)、高调遣返无证移民、对非白人非基督徒移民和权利施加限制、退出“巴黎协定”停止减排而重启化石燃料开发等政策“投桃报李”,履行了选举承诺。这些政策虽引发很多人强烈反对和批评,但也让特朗普始终得到约45%美国民众的坚定支持。
而在外交上,特朗普政府同样要回报在价值观方面与其一致的国内支持者及外国“朋友”。2016年特朗普爆冷击败希拉里,正是在于普京的俄罗斯利用假新闻等方式干扰大选,助力特朗普。当年普京助力特朗普当选,就与特朗普及共和党民粹派与普京价值观更接近、而希拉里与之恰恰相反有关。反过来,特朗普也对普京的极右保守价值观及其个人“硬汉”形象颇为欣赏,二人及其所代表的美俄极右势力就自然成为同盟。(不仅乌克兰问题,特朗普和普京、美国和俄罗斯右翼民粹势力,未来还要在更多方面、更多议题上合作、互相依仗,实现其重塑各国主导意识形态和世界格局的目的)
而反过来,乌克兰却受到欧美各国建制派政府、中左至中右传统政治势力的支持,亲近较左倾进步、被极右民粹力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欧盟等机构。多年以来,尤其2014年亲欧盟革命成功后,乌克兰的各种政策也都向欧盟靠拢,如女权和LGBT权利等方面的进步。这样的乌克兰自然被普京和特朗普及其势力所不喜。
而且在主张孤立主义、倾向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特朗普政府看来(也同时是普京等各国强人所想),大国欺负小国、弱国被强国并吞并无不妥,其他国家也无义务维持和平与均势,世界就应该回到帝国争霸、各国凭实力自行其是的丛林时代。特朗普公然对格陵兰、巴拿马、加拿大提出领土要求,也正反映了其这样的观念。
所以,代表保守民粹势力的特朗普和万斯,才要改变代表建制派进步派的拜登政府支持乌克兰的政策,放弃对乌支持,甚至可能“策应”俄罗斯对乌的侵略和吞并。这也是特朗普政府坚持孤立主义、反建制、反欧盟立场的宣示,并会得到支持者的肯定。许多进步人士、建制派、全球化主义者所反对的,正是特朗普及其拥趸所支持的。特朗普的支持者之所以支持特朗普各种“离经叛道”行为,很大程度正是对建制派的“逆反”。
民主党人及建制派强烈反对特朗普抛弃乌克兰、亲近俄罗斯、撕咬西方盟友,但共和党民粹派、孤立主义者、宗教保守派和极端民族主义者们却对此拍手称庆。对右翼保守民粹主义者们,无论是非如何、利弊如何,只要能和民主党/进步派/建制派“反着来”,本身就是他们所追求和乐见的。
虽然纯粹从经济利益、国家安全、地缘战略上,英法德等欧洲国家及欧盟对美国更重要,俄罗斯不仅不能为美国带来多少经济价值,还是美国战略上的宿敌,而乌克兰又可以遏制和消耗俄罗斯。但特朗普政府并非将经济和地缘作为主要考量,而是以价值观的异同远近决定是亲是疏。特朗普等美国右翼民粹人士也认为,国内左翼进步派、建制派、“深层政府”对国家安全的威胁,远超俄罗斯等外部势力。
无论政治人物,还是平民大众,都有物质利益之外的情感和价值诉求,并不是纯粹的理性机器人、纯物质利益动物。或者说,满足价值观和情感需求,也是一种利益,比物质利益更富驱动力。
于是,特朗普乃至整个现执政集团亲近同样右翼至极右保守民粹的俄罗斯、疏远建制派主导和偏进步主义的欧盟及加拿大等国,对国内大幅裁撤不符其立场的政府机构和雇员,并拒绝支持反俄亲欧的乌克兰,就顺理成章了。(另外,虽然共和党建制派未必完全同意特朗普及共和党民粹派的对俄对乌政策,甚至内心观点与特朗普政府政策相反。但出于反对民主党及对抗左翼势力的需要,在其他多数议题及根本意识形态上与特朗普及右翼民粹派的一致,共和党建制派选择默许甚至附和、支持特朗普及右翼民粹势力在俄乌问题上的立场和政策。)
对这样的分析,一些人会不以为然。但根据近年美国和国际政治发生的事实、厘清特朗普决策的规律和逻辑,就不难得出以上结论。而从国家整体利益、地缘政治博弈、传统的民主与专制二元对立、阴谋论和私人恩怨等分析,则要么说不通,要么缺乏依据、以偏概全。
当然特朗普政府的决策也可能有一些其他考量,但其俄乌政策的核心驱动力正是价值观因素。各势力价值观的异同,影响着人们的好恶,决定着不同个体和群体间的亲疏远近、双方是敌还是友,驱动着各政治集团和每个人的选择和行动。
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的“价值观优先”及其保守民粹的导向,并不只表现在乌克兰问题上。如2月中旬美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就公开批评了欧洲多元主义、“限制言论自由(打击谣言和仇恨言论)”、接纳移民等价值观和政策,宣扬美国新政府浓厚的基督教、白人民族主义、排外主义、极端自由放任主义等保守民粹价值取向,并公开支持德国极右翼政党等。
特朗普还不断攻击与欧盟价值观相似的加拿大等国,不惜破坏长期友好又颇为重要的美加关系。特朗普政府还与欧盟内部的“异类”、同样持保守民粹立场的匈牙利欧尔班政府过从甚密,又和阿根廷米莱、以色列内塔尼亚胡等极右翼政府颇为友好。特朗普在第一任时就与高度极权、统治极残酷的朝鲜金正恩政权积极拉近关系,又猛烈制裁较真诚奉行社会主义及左翼政策的古巴,也能反映特朗普及其追随者仇恨进步、崇拜强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价值观及其极右民粹的外交底色。(当然这种亲疏并不是单向的,欧尔班、米莱、内塔等人及其政权也亲近特朗普及美国右翼民粹势力,古巴等国执政者也厌恶特朗普及美国共和党)
可以看出,特朗普政府在全球和极右保守民粹势力结盟,而与各建制派及进步主义主导的国家对立,正在掀起一场从国内到国际的“意识形态战争”。而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态度,只是其推行保守民粹价值观主导的内政外交政策、输出意识形态、实现其及其支持者诉求的一部分、一个环节、一些表现。
在未来,特朗普和万斯为代表的美国极右民粹势力,将继续持保守民粹价值观、循与对待俄乌问题相似的逻辑和规律,利用美国强大国力在全球施加影响、推行相应政策,并引发许多国家保守民粹掌权者效仿。未执政的各国反建制保守民粹力量也将更加活跃,并在特朗普助力下试图掌权及影响各国政策。而世界许多国家的内政外交、各区域的地缘政治格局,都会在美国及其他国家保守民粹执政者的“另类价值观外交”(不同于拜登等人为代表的欧美建制派基于自由民主的常规“价值观外交”)影响下,受到巨大冲击、发生剧烈变化。这对各国和世界,都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