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1)·次韵(2)章质夫(3)杨花词》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4)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5)柔肠(6)，困酣(7)娇眼(8)，欲开(9)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10)此花飞尽，恨西园(11)、落红难缀(12)。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13)。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1. 水龙吟：词牌名，最早被柳永用于咏梅词中，。两片102字，前后片各四仄韵。
2. 次韵：用原作之韵且依照相同次序创作和诗或和词。次韵又称“步韵”。
3. 章质夫：即章楶(jie2)，北宋官员、诗人，苏轼的朋友。
4. 从教：任凭。
5. 萦损：因牵念而受伤。
6. 柔肠：柳枝细长柔软，用以比喻柔肠。
7. 困酣：困倦之极。
8. 娇眼：娇媚的眼睛，形容（初生的）柳叶。
9. 开：此处指眼睛睁开。
10.不恨：不痛惜，无人遗憾。
11.西园：泛指花园。
12.难缀：不连结（比喻散落一地）。
13.萍碎：指细碎的柳絮如浮萍般漂浮。
苏轼（1037—1101年），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政治家。苏轼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及第，嘉祐六年通过制科考试，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宋神宗时，曾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后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苏轼出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并在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为官。随着宋哲宗亲政、新党执政，苏轼被贬惠州和儋州。宋徽宗时，苏轼获赦北还，病逝于常州，享年64岁。南宋时期，他被追赠太师，谥号“文忠”。
苏轼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他在诗、词、文、赋、书、画等方面均取得极高的成就，是一位天才的文学巨匠和罕见的的通才，也被很多人认为是总体上对中国文化贡献最大的一位古代知识分子。苏轼的诗题材广阔，清新豪迈，居宋诗最高水平之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词开豪放一派，与南宋辛弃疾合称“苏辛”；他的散文挥洒自如，语言平易，使之占“唐宋八大家”一席；他的书法笔触精到，字态雅致，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北宋四大书法家”；他擅长文人画，尤工墨竹、怪石、枯木等；苏轼甚至在医药、烹饪、水利方面也显示才干。苏轼在世时已在朝野享有很高的声誉，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轼的身上集中地体现了宋代的人文精神。
苏轼在词的创作方面贡献尤其巨大，他是继柳永之后第二位对词体进行重大改革的词人。苏轼“以诗为词”，将诗的表现手法移植到词中，改变了词的文学地位，使之从音乐作品的一部分转化为独立的抒情诗体，从而根本上改变了词的发展方向。
苏轼自著《东坡七集》、《东坡集》、《东坡词》等。南宋因高宗和孝宗的推崇，又整理出版了《苏文忠公诗合注》和《苏文忠公全集》。另外，宋人王宗稷编有《苏文忠公全集》。苏轼现存诗2700多首，存词340余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9.
宋雨：《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苏轼的一首婉约风格的咏物词。这是一首次韵之作。“次韵”又叫“步韵”，不仅是唱和别人的词，而且是依照他人词的原韵答和，不仅韵脚字相同，而且次序也一致。这种唱和方式难度是比较大的。苏轼唱和的对象是章楶（jie2，字质夫）。他是苏轼的同僚和好友。他在苏轼被贬至黄州（今湖北黄冈）的次年，作了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送给苏轼。
唐风：说到苏轼被贬黄州，不得不提到苏轼43岁那年所遇到的“乌台诗案”。这不仅是苏轼所经受的一次重大的政治挫折，也是宋朝的一次有名的文字狱。所谓“乌台”即北宋的御史台（相当于今天国家监察部）的俗称。当时的御史台外面有很多柏树，树上经常栖息着不少乌鸦，人们就将此机构俗称为“乌台”。
宋雨：早在乌台诗案发生前10年，宰相王安石开始变法。苏轼持不同意见，在朝中与王安石关系紧张，于是他主动请求外放。他先后任杭州通判和密州、徐州知州。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进《湖州谢上表》称:“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意思是陛下知道我愚昧而不合时宜，难以和变法派共事，考虑到我年老不爱生事，或能在地方上管理百姓。这样的言辞被宰相王珪等朝臣认为有贬低变法和皇帝之意，御史李定和舒亶等人便收集和摘取苏轼的诗句，指其“托事以讽”。他们连续上表，滥加罪名，欲置苏轼于死地。神宗批示后，苏轼被台吏从湖州押解回汴京。
唐风：苏轼在御史台受到轮番审讯，御史迫其对诗文的语言涉讥讽进行交代。一时间苏轼的命运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经过他弟弟苏辙、王安石（已罢相）、王安礼等多位大臣，还包括曹太皇太后的劝谏和搭救，加之宋神宗本人不算是一个昏庸的皇帝，苏轼在被囚禁一百三十天后出狱。苏轼由神宗敕责授检校尚书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这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宋雨：一个人在落难的时候，更能看出谁是他的真朋友。在苏轼被诬、被贬的日子里，很多人为了明哲保身，都与他疏远了，然而并非都如此。比如苏轼的老朋友鲜于侁（字子骏）就完全不顾安危。当时苏轼从湖州被押解回汴京时路过扬州，鲜于侁此时任扬州知州。他就去见苏轼，台吏不让他见。亲戚朋友都劝他赶快把与苏轼往来的书信烧掉，否则会惹祸。鲜于侁说：“欺君负友，吾不忍为。”结果他受到牵连，被降职。
唐风：另一位在老朋友在苏轼落难时予以关怀的，便是为苏轼寄来咏杨花词的章楶。章质夫比苏轼年长10岁，他是北宋的名臣，诗文也有相当高的水平。而且，章质夫还是在与西夏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一代名将。他去世后被追赠为右银青光禄大夫、太师、秦国公，谥号庄简，后改谥庄敏。
宋雨：元丰四年（1081年）春天，章质夫出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他便写了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燕忙莺懒芳残》寄给苏轼。这首词本身也是佳作，有人甚至认为不亚于苏轼的和词。它是这么写的：“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青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唐风：本词上阕比较直接地描写杨花柳絮。 “闲趁游丝”即悠闲地随柳丝摆动。“依前”意为照旧、照样。“雪沾琼缀”是说精美的衣服上沾满了柳絮。“仰黏轻粉”是说柳花吸引蜜蜂传粉。后面三句的主语是“玉人”，表示思妇想念远方的爱人。
宋雨：这确实是一首婉约词的佳作，它把歌咏的对象写得神灵活现，被后人称道。词人借助“玉人”家的深院、长门、珠帘、美衣、绣床、池塘等，把随意飞舞、“全无才思”的杨花柳絮写得富有生命力，最后引出人的思念和感情。读这首词，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作者到底是写杨花还是柳絮？因为后面“游丝”说得又像是柳树。另外，杨花、柳花是花吗？
唐风：这些都是好问题，的确应该说清楚。在植物学上，“杨”是指白杨、胡杨等杨属植物。而“柳” 是指垂柳、旱柳等柳属植物。它们亲缘关系较近，但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在诗词中出现“杨”和“柳”时，大多是指垂柳。古诗词中的“杨花”、“柳花”、“杨絮”、“柳絮”通常都是指柳絮，它是柳树的种子，而杨絮是杨树的种子。
宋雨：柳絮在诗词里，一般代表的是思念、命运不定等意向。在上面章质夫的词里，作者先指杨花，又说蜜蜂黏粉。事实上只有柳花是带蜜腺、吸引蜜蜂的。所以说作在这里作者不区分杨和柳的，两者代表共同的意向。写诗词是言志和寄托感情的，比较不是研究“植物分类学”。
唐风：苏轼收到章质夫的《水龙吟》后，作了和词，并付了一封信寄给他。信中写道：“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宋雨：这里面交代和暗示了苏轼写和词的心态。首先他非常感谢朋友在自己落难时的情意。他同时高度评价朋友的文采，称“柳花词妙绝”。他谦虚说自己本不敢续作，但考虑对方正离家在外出巡，想必愁思怀人，就依照此意步韵一首，还请章质夫不要拿给别人看。其中“坐想四子”是说他想念他的4个儿子吗？
唐风：这个问题有点意思，从字面上解释为4个儿子没有问题。章质夫有7个儿子。有的赏析文说是指他家里的4个歌女，而且说苏轼曾经作词给她们演唱。士大夫家里养歌女在那个时代常见。从文字上讲，“子”在古语中称年轻男子或女子都可以，如果成语“静如处子”中的“子”即为女孩子。不过，我认为以苏轼当时的身份，料定对方思念家中的歌女，并为此作词相赠，似乎是不合礼节和逻辑的。我个人还是倾向于将“子”理解成“儿子”。
宋雨：好，我们来看看苏轼在原作品水准已经相当高的情况下，怎么来写和词。“似花还似非花”，上来就是一个问句，既表明词人的疑问，也暗示杨柳的花和絮的不起眼。从植物学上讲“杨花”、“柳花”均为植物的花序，也就是初春常见的树上挂着的“毛毛虫”，其上生着花。“杨絮”和“柳絮”分别是上面长出的种子，因带有白色绒毛而随风飞散如絮。
唐风：苏轼这句耐人寻味。它为本词的咏物与言情相融为一体作了铺垫。杨花、柳花的确“似花非花”，一方面它们与百花同开同落，共同装点着春光。可另一方面它们太不起眼，色淡无香，飞絮还时常令人不悦，因而很少有人对它产生怜爱。
宋雨：次句“也无人惜从教坠”中，“从教”是任凭的意思。“惜”字赋予了感情色彩。“无人惜”是说暮春时惜花的人虽然很多，但无人珍惜、哀叹杨花的坠落。这里词人暗含反衬，不仅引出后面的比喻，而且为下片的发挥留下伏笔。
唐风：“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是承上启下的句子。“抛家傍路”是一个联合词组，“傍”作靠近、依附解。有人把“家”解释为人家，我认为是不妥的。这是作者拟人化写法，柳絮的“家”是柳枝。
宋雨：章质夫原词写柳絮，称其“全无才思”，它来自韩愈的七绝《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而苏轼却说，仔细思量一下， “抛家”无情只是一面，而另一面却是 “有思”的。
唐风：这里，我感觉大部分解析文似乎未能充分理解东坡比喻和拟人的全貌
— 柳絮无情地飞走了，然而它的“家”却有思念。“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是回过头来写柳絮的“家”，即枝条。柳絮飘飞了，柳条（“柔肠”）因牵挂而受伤。词人又以新生的柳叶形容思妇的眼睛。或许她因思念夜不能寐，到白天的时候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宋雨：嗯，你的理解很有见地：在这几句拟人化的句子中，飘飞的柳絮代表离家的人，即被思念的对象，而树的枝叶象征思妇。只有这样，“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四句才逻辑清晰，顺理成章。思妇睡着了，她的梦随着风来到万里之外。柳絮代表她的被风吹远的郎君。然而柳树上栖息着黄莺，它放声一唱，惊醒了思妇的梦。
唐风：上阕最后三句化用了中唐诗人金昌绪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诗同样是借助思妇的梦，反映了安史之乱后，唐朝对辽河一带的的控制不稳，与外族常年征战，士兵长期不得归家的史实。
宋雨：下片的前三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中，“不恨”与上阕的“无人惜”是同意，表示人们不在乎杨花飞尽。“西园”泛指花园（恰如“西楼”泛指楼阁）。“缀”是连接的意思。“落红难缀”是形容花瓣散落一地的状态，是一幅令人们伤感的春天逝去的景象。
唐风：当然，“不恨”者并不包括作者，作者在这里以落红来陪衬杨花柳絮，曲笔传情地抒发了对于后者的怜惜。有的解析者甚至认为作者借此也表达了对自己无端被贬的怨情。且因对乌台诗案心有余悸，故叮嘱朋友“亦告不以示人也”。这样的解读，我觉得可能有些过度。
宋雨：我倒觉得从这样的解析有道理。乌台诗案让苏轼心有余悸，所以他请朋友“不以示人”。“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是说风雨对于杨花柳絮来说，也如对花朵。一场清晨的雨过后，原先空中浮飘的柳絮，成了漂浮在水面的“一池萍碎”。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杨花“入沼池即化为浮萍”。东坡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这虽然是古人不科学的认识，但叹“一池萍碎”也反映了柳絮消失后词人的心情。
唐风：后面几句，充分显示了东坡在构思和遣词造句两方面的炉火纯青。比东坡稍早的北宋大臣叶清臣，在其《贺圣朝·留别》中有“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东坡化用了这一句，写出了“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后者更为高妙。
宋雨：是的，本来春去无踪，然而词人却借着杨花柳絮，用想象和夸张的手法，交代了春的归宿，说它们的去处是烂于泥土和逝于流水。这种伤春的表达巧妙而含蓄，别具一格。一首词若以这样蕴藉、优美的语言结尾，也已经算得上是比较完美了。
唐风：然而，本词在东坡笔下还有进一步的升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词人由“一池萍碎”， 联想到思妇的泪水，物人合一、虚实结合、感情深切。词以这样的点睛之笔结束，余音袅袅，韵味无穷。在东坡的婉约词中，我认为这一首是最为缠绵悱恻的，而且从质量来讲也是杰作。难怪晁冲之（晁补之的从弟）以玩笑的口吻说：“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宋雨：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苏轼和词明显比原词高妙。南宋魏庆之在其《诗人玉屑》中说：“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清代许昂宵则说：“与原作均是绝唱，不容妄为轩轾。”（ 《词综偶评》）你对此怎么看呢？
唐风：我认为东坡的词还是明显要更高一筹的。章质夫的词相对写实，虽是佳作，但意向比较简单。而东坡的和词的意向要复杂许多，信息量更大。东坡的词更多地从虚处着笔，已不是单纯的咏物。然而有些问题，比如他究竟在多大程度是把对自己人生沉浮的感叹包含于其中，则取决于读者的解读。从遣词造句来看，东坡词的语言也更加新颖别致，显示深厚的功力，特别是最后几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为千百年来人们传颂的佳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