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我的大学 (十二)

在地下通道里睡得还是蛮舒服的,比我上一次睡在红十字会垃圾堆旁要温暖、放松、解乏。第二天早晨从地下通道钻出来,呼吸着凉凉的空气,感觉神清气爽,脑子在回忆昨天都发生了什么事,理出几条来,准备回去后向大家炫耀,同时心里盘算着怎么打发这一天,最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去取细胞。跟她们约好的是下午四点去取细胞。

一大早晨就看见有老外记者用录像机在录广场上发生的一切,有几个学生冲着镜头比划胜利的手势。当时人们没有自我保护意识,对老外记者太信任了,以为中国政府不可能获取他们的影像信息,结果大连的肖斌就被抓了。这几个学生在录像机里漏了脸之后,觉得还不够尽兴,又拿出笔来让老外记者在自己的T恤衫签字。老外走后,他们聚在一起聊天,其中有一个说他们学校游行时队伍里有人举着一个小瓶,后面的学生就手持小木棍打小瓶,意指敲打邓小平。如果这是真的,应该算是挺文明的了,仅仅是敲打敲打。但是一会儿之后,还有更狠的。一辆卡车开到广场边,车上一人高呼:“李鹏”,其他人回应:“下台”。这也没什么,只是表达他们的一种政治诉求。可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冲着车上的人大喊:“活剥李鹏,油煎小平”。当时车上的人还大笑并异口同声地喊:“对!”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口号,但我总觉得能编出这么穷凶极恶的口号的人,其内心一定深埋着恶的种子,条件适合就会生根发芽,就会使这些恶毒想法得以贯彻执行和实施。

不同城市不同学校的学生互相聊天,最常见的是聊家常似的,比如,我的高中同学在你们城市的另一个学校,或者朋友的哥哥姐姐在你们学校。聊得高兴了,觉得挺投缘的,就会拿出笔记本让对方签个名,就像现在掏出手机加个微信一样。我曾眼见一个女生一手拿笔,一手拿笔记本,递到一个老外胸前,老外问:“My name?”女生点点头,老外立即飞快地签完并递还给女生。在T恤衫签名的也挺常见,多是男生。

广场上我看到好几例记者采访。有些学生有政治头脑,了解时事,能面对记者侃侃而谈。我特羡慕他们,同时也有一种恐惧感,如果记者来采访我,那可怎么办呀?我啥也不懂,我说啥呀?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声从我背后传来:“请问你是哪里来的?”我心里咚咚跳,心想这是来采访我了?“我是报社记者。请问你们晚上就驻扎在广场吗?” 女记者高我半个脑袋,她当时说了她是什么报社的,我当时太紧张,没听清,但她问是不是驻扎在广场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我只回答了一个字,“是”,结果她立即就转身又去问别人了,我心里核计我还没回答我是哪里来的呐。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采访,最多是个调查,后来总觉得她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人搭话。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素材,我以后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往死里吹:当年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可是接受过记者采访的!

市民们还是来广场上和学生交流,传递各种消息。一般地,我们都认为北京人素质高,在天子脚下知道的也多。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50多岁的人,很明显,他比别人更能“白活”, 他告诉学生,“你们放心,北京的老百姓是不会容忍军队进北京的,更别说是广场了。北京人已经多少年没见过战争了?以前打仗那还是对付外国人那,那还是日本人那,还是八国联军那会儿那!跟国民党都没打过,北京是和平解放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广场还戒严不了吗?因为军队进不来呀,市民们都给挡住了,最厉害的是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她们往路中间一坐,谁他们敢压过去?”确实, 我听别人说过,北京老太太们成立了“小脚侦缉队”,一吃完晚饭,大家都出来了,问她们干什么去,“挡军车去!” 听说有些学生也到木樨地公主坟方向去挡军车。据说晚上是最危险的时候,军队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是在晚上。

轮到我在我们学校的旗帜下值守,任务是接待来京的本校学生或者校友。这次记者访问让我有了一种认真了解时事的冲动,我搜集来一些宣传材料准备好好研读,我正盘腿坐地上低头看材料,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是我同班山西籍女同学,她也来到广场了。她不是驻扎在广场,她晚上住在她高中同学在北京的大学宿舍,白天和高中同学一起逛街,顺便来广场看一眼。我记忆里他是我们班唯一的一个学潮期间来到广场的女生。

我兢兢业业地执勤、认认真真地学习时事,时间不知不觉地马上就到了该去取细胞的时间了。从天安门广场到天坛医院,我还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去,只知道怎么能步行过去。我没有手表,越走越着急,越走越快,前面是一块空地,人不是很多,索性就跑起来。跑着跑着,突然,我的左侧出现了天坛,我见过照片,但我从来没来过天坛,我真想停下来好好看一下天坛,可是没时间了。我速度不减,继续赶时间,最后总算在四点之前赶到,只有这位女老师一人在等我,别人都提前下班了,当天好像是星期六。她拿出一个细胞培养瓶,放在镜下看了看,又让我看了看,证明细胞是好的,然后她回培养室把培养瓶装满粉红色培养液,把盖子拧上,再用弹性胶条缠紧,这样不管怎么放,都能保证细胞泡在培养液里不会干死。第二天一早回到太原,第一件事就是把细胞送给李君。

学校的形势也有很大变化,成立了全校的学生自治联合会,会长是我们86级医学系的王同学,每天晚上组织一场民主论坛会,就在我们6号宿舍楼前,大家可自愿上前演讲或者朗诵革命诗歌。我们6号楼的前面是研究生宿舍楼,到了美国之音广播时间时,就有住在四楼或五楼的研究生打开窗户,将收音机架在窗台上,音量调到最大,大家一起收听美国之音。这是我第一次听美国之音,学潮之后再也没听过。现在美国之音断粮了,很多人怀念当年收听美国之音的青葱岁月,我自然无感。

全校大游行每天都有,只是参加人数总在变化。晚上出去游行时,为安全起见,组织得更有序,列成两排,还要手拉手。白天就随意多了。我听到了一个新的口号,其实是儿歌一样的顺口溜:“毛主席,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邓小平,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这是我另一个同班女同学领头喊的,我猜想不是她自己编的,可能是从哪儿抄来的。我感到疲劳乏味了。夜间游行和民主论坛会就不参加了,而是在宿舍里下起了围棋。我们是住在一楼,晚上点着灯开着窗在下棋,被人看个正着,几个夜里游行回来的不高兴了,“啪”,一个小石头砸进来,“不去游行还有脸下棋啦!”。我们医学院有一股邪劲:别的学校开始游行了,医学院不动,当别的学校都已经消停了,医学院反而来劲了,尤其是“6.4”以后,这是后话。

李君又找到我了,说我上次带回来的细胞养得不好,还要再买,问我可不可以再跑一趟,这次不止买细胞,还有三件事,他要和我一起去。我们两个坐上夜车,和前两次到北京南站下车不一样,这次直奔北京站,和我每次寒暑假回家走的是同一线路。在车上,一位工厂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和李君聊起了时事政治,其实我对这些话题的兴趣不大,但也偶尔从侧面听到了一些。听话音他其实不是干部,也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说他们车间的几个年轻的工友对学生占据广场迟迟不退不以为然,“还废什么话?一阵机关枪给突突了得了。”我这才知道,在民间对学潮还是有不同的声音的,即使他们也并不是既得利益者。坐在他们旁边座位的是一个乡下人模样的小伙子,手捧一本《故事会》在阅读,可能嫌他们的谈话影响到他读书,换到另一个远一点的座位去了。这位工人师傅微笑着自嘲道:“他是不想听我们疯子一样的语言!” 这位师傅是同情学生的。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列车就进入北京站了。太早了,人们还没有上班,我俩就直奔广场去了。有些阴天,不见太阳,广场上已经很萧条了,人少了很多。在广场的一侧,我们看到很多红色的帐篷,支起来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李君带了相机,掏出来给帐篷拍了几张照片,我有隐隐约约的印象我们也在帐篷前拍照留念了,但不敢肯定。这些帐篷一定是几经辗转才运到广场,结果滞后很久,可惜在学生最需要的时候没能及时运到。我们往人民英雄纪念碑方向走去,看见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和中国戏曲学院的旗子,远远地还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白色雕塑,其白色在略显阴暗的天空下反差并不明显,也看不清是个什么雕塑。走进了,才看清雕塑是一个短发女士,双手持一把火炬侧向右侧,头转向左侧,像是满怀期望地眼望远方,有人解释说这是自由女神像,是昨天下午刚刚搭起来的,今天女神应该第一次迎接太阳的光辉,可惜今天有点阴天,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我们已经觉得太幸运了,我们来北京前并不知道自由女神像的事情,我们只是恰巧赶上了。李君给自由女神拍了两张,再给我拍了两张,当然是以自由女神作为背景。我不会用相机,他就找别人给他自己拍了两张在女神前的照片,我和他再在女神前拍了个合影。后来这些照片给他惹来一场虚惊,这也是后话。

该办正事了,我们决定兵分两路,我的任务是两个,一个是到天坛医院取细胞,另一个是到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要胰酶。培养的细胞有悬浮的和铁壁的两种。白血病的细胞株基本上都是悬浮的,神经胶质瘤细胞是贴壁的,用的时候或向下传代的时候要用一枚讲细胞从瓶底消化下来,这都是细胞培养必备的试剂。可能李君他们刚刚开始建立细胞培养方法,缺东少西的,经费有紧张,只能是到处化缘。他把他师母李春华教授的信交给我,让我到北京师范大学找张鸿卿教授,当年李老师去学习细胞培养技术时,张教授是指导老师。我到了北师大,在校园里一路打听,找到了生物系,在楼道里问一个学生,这个学生走到一个办公室,也没敲门,直接推门伸进半拉脑袋,“张老师有人找。”然后一个小老头麻溜地出来了,走到我面前。他个子很矮,我这么个小个儿他都需仰头看我,两眼炯炯有神,鼻梁上挂了副眼镜,两个镜腿用小细绳拴着,“你找我?”我赶忙问:“您就是张鸿卿?”

随后的几十年这个场面我回想了不下10次,每次我都感到懊悔,我怎么就直呼人家大名呢?当时那个女生去叫他时,我还在楼道里演算怎么跟他打招呼:张老师?张教授?张鸿卿老师?张鸿卿教授?我以为老教授们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后,老半天才能回过神有反应,可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到我面前了,结果我就犯了这么个最最不该犯的错误。他似乎并不计较,带我到他办公室,我把信交给他,他像个老中医照单抓药一样,从一个大棕色瓶子里倒出一些灰白的粉末,用一张白纸把这些粉末包起来,白纸一弹,粉末差一点撒到桌子上,他赶紧低着头双手捂着趴到桌子上,见一切安全无恙,又侧着头将目光从他的镜框上边投向我,狡黠地一笑。他把纸包交给我,说:“李老师信上没说要配好的还是没配的,我给你带的是粉儿,回去你们可以自己配。”我赶紧表示感谢就匆匆去下一家了。

从北师大怎么乘公交车去的天坛医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到了天坛医院门口,已经过了中午了,恰好碰到给我细胞的老师,“你怎么还没走啊?”我赶忙解释:“我是又回来了!”进了办公室,她问:“上次的细胞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养过细胞,我就编了个理由:“上次我把细胞交给他,他随手放到兜里,结果随着学校游行,忘记把细胞取出来了。”“奥,明白了。”她就去了细胞室。一会儿,上次见到的小女孩也来了,也问:“上次的细胞没养好?”旁边一个年轻的男的笑着替我解释:“他说细胞放在口袋里去游行,结果忘了,细胞都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相信了这个理由,还是不相信这个理由。但我敢肯定这个理由能让他们讲上好一段时间的。

我和小女孩一起进到细胞室,随后一个中年男人也来到细胞室,她们介绍说:“这是李大夫,也是山西的。”这个李大夫很可能是听说来了个山西的来买细胞,就过来看看我这个老乡。他和我握了握手,我就问:“你是从山西调过来的?”旁边的另一个女老师正在看显微镜,用一种北京人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李大夫是从美国飞回来的。”当时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我问是不是从山西调过来的,你说是从美国飞回来的,一个山西人干嘛要绕道美国来北京?不记得我这是不是头一次听人用“飞”来描述乘坐飞机,反正她那口气让我觉得我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的,当时略微有一点被冒犯的感觉。现在想来,所谓的被冒犯很可能是一种自卑,生怕被人家瞧不起我是山西来的,细胞状态不好也要编个与时俱进的理由,与她们交流也老想着要带点北京腔,李大夫是怎么来北京的都聊不明白,太土老帽了。

细胞拿出来了,也让我在显微镜下看了看, 她解释说:“这是和上次你拿走的细胞从同一瓶里分出来的,肯定不是我们的问题。”我只是信服地点点头。有何上次一样把细胞包好让我带走。这两次来买细胞,她们都没提钱的事,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转账交易的。

沉涌科学路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山地羊0822' 的评论 :

学潮后反攻倒算,人性大暴露,有的人就经受一场虚惊,高年级有的甚至进了监狱,有些同一年级的两年后毕业受影响,但最终结局不得而知。
山地羊0822 发表评论于
后来这些照片给他惹来一场虚惊,这也是后话。......期待中。我在的这个城市,留学生们也集资做了一个自由女神像,准备运回北京。后由于各种原因而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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