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40年前这场大批判,中国科幻就不止一个刘慈欣

文章来源: - 新闻取自各大新闻媒体,新闻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
被阅读次数

“他从未长大,

却从未停止过成长。”

——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

“逝于2008年3月19日”

代表作品:《2001太空漫游》

……

01.

1979年,中美建交后,一部名为《未来世界》的电影被引入中国。那是首部引进的科幻片。很多人为了看它,排了大半夜的队。中国广播还把它做成短剧连播4天。这电影其实是个续集,它第一部叫《血洗乐园》。

多年后,导演诺兰他弟将其拓展成了一部著名美剧,名为:《西部世界》。

对于70年代末的国人而言,观影《未来世界》是种从未有过的眩晕体验。这是他们大多数有生以来第一部科幻片。这个大多数,也包括刘慈欣。不过,相较于别人,大刘对科幻早已不陌生。许多人还在时代洪流中感受人性黑暗时,刘慈欣就偷偷从他爹的箱子里,翻看到了《地心游记》。

如果没有文革,刘慈欣八成是个北京人。很不幸,他父亲被下放到了阳泉。

阳泉是“武斗”重灾区。他又被送到河南姥姥家。在村里,他记下了饥饿、贫穷、煤油灯,还记下7岁那年,一颗名叫“东方红”的卫星从夜空划过。那晚,他担心它撞上其他星星。后来才知道,它们相隔很远。

那是在听说“光年”这个单位后,刘慈欣明白了宇宙的辽阔。他迷恋上了这种奇异感。关于宇宙的瑰丽想象,从此在他心头无限延展。

小学二年级时,大刘回到阳泉读书。父亲从北京带来一口大箱子,里面很多“禁书”。莎士比亚、苏联小说,读完都没兴趣。直到读完凡尔纳的小说,大刘感觉一个新世界被打开了。后来他回忆说,感觉这种书,就是为我写的。他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这叫科学幻想。

“大刘对它有很深的记忆”

那时候,文艺贫乏到无法想象。更没人知道什么叫科幻。刘慈欣只能把《地心游记》和一些科普书籍翻来覆去看。在父亲办公室的《参考消息》上,他听说外国有部《星球大战》上映,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直到文革结束,中国科幻小说迎来一波春潮,他读到《小灵通漫游未来》、《珊瑚岛上的死光》,才感到生活被点亮。他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科幻小说、科幻期刊读了个遍。

1981年冬,大刘看完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激动不已:

“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壮丽的星空下,就站着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这人类头脑无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

这段时期,刘慈欣的人生毫无特别。他也贪玩,也跟人打架。上小学时幻想过当一名科学家。长大后,发现那太遥远,觉得当个工程师就够了。他学习中上等,不是很爱跟人说话。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华北水利水电大学的水电工程专业。大二那年,他发现周围的科幻小说,突然变少了。

刘慈欣可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早上广播消息带给他的战栗。那是1983年的某个早晨,他听到“科幻小说”被定性为“精神污染”,这个如今看来无比遥远的词汇,在那一年让中国科幻一夜入冬。

没有了,无论杂志、小说,都不再被出版。刘慈欣只能猛学外语,去外文书店站着看原版书。几十块一本,根本买不起。看太久,就会被店员哄走。

多年后,他才知道整件事的全貌,知道中国科幻遭遇了怎样的重击。

02.

上世纪50年代,中国科幻迎来了第一次创作高峰。当时国家号召向科学进军,鼓励科幻创作,并将其定位为儿童文学、科普读物。

这期间的作品,都很青涩。《我们爱科学》《儿童时代》《中国少年报》成为科幻主阵地。可惜,还没等作者和作品发育完全,前前后后的运动,就中断了这波创作潮。直到文革结束,科学热兴起,科幻小说才回光返照。

1978年,邓公主持全国科学大会,郭沫若一句“春天要来了”,令广大科幻文学创作者为之振奋。在时代号角下,他们纷纷提笔。在这种氛围下,科幻期刊如雨后春笋。《科幻海洋》、《科学文艺》、《智慧树》等专刊先后诞生。《科学周报》设8版增刊,将其命名为《中国科幻小说报》。还有《少年科学》、《科学时代》、《科学画报》等科普杂志也支持科幻小说发表。

“一代人的科普启蒙读物”

有了广袤的阵地,自然会诞生优秀的闯将。

1978年,叶永烈文革前写好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出版,首印100万册,前后卖了300万册,影响一代人。后来“小灵通电话”的名字,正出自于此。童恩正写下《珊瑚岛上的死光》,其中的爱国情怀令读者振奋。1980年,小说被拍成电影上映。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则代表了当时科幻的最高成就,拿了两次少儿文艺一等奖。他的《地球的镜像》,成功打入英文世界的《Asia2000》杂志,他本人甚至被香港报道为“中国科幻之父”。

此外,魏雅华的《温柔之乡的梦》,金涛的《月光岛》,刘兴诗的《美洲来的哥伦布》,萧建亨的《密林虎踪》都相继出版。与50年代青涩的创作不同,他们不再把科幻定位为少儿读物,在文革后的反思浪潮下,和主流文学一样,把目光对准了人性、历史,剖析社会,反思动荡,写人的异化。

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那两年的中国科幻,都有了极大的跃升。

同时期,主流文学也对科幻抱以极大包容,《珊瑚岛上的死光》发表在《人民文学》,入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飞向人马座》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79年,冰心参与的《中国30年儿童文学编选》,将科幻单独列卷。那一年,全国儿童文学奖在人民大会堂颁奖,入选的科幻作品,就有24部。

1980年,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萧建亨四人,在《光明日报》发表科幻小说创作谈。此后,他们被称为中国科幻小说的“四大金刚”。

“当年还有连环画绘本”

正是因为看到他们的身影,读完他们的作品,刘慈欣偷偷写起了小说。起初,他写的东西太稚嫩,没好意思投。等写出稍微满意的,投出去,又石沉大海。正在刘慈欣犹豫要不要继续创作时,意外发生了。

前一天还被称为“黄金时代”的中国科幻,突然间被判了死刑。

大刘选择了搁笔。

这一搁,就是将近20年。

20年后,当他的《鲸歌》发表时,中国科幻,早已变天。

03.

1979年的“科文之争”,成为了科幻小说遭遇毁灭性打击的前奏。

早年所谓的科学文艺,更大程度担任的是科普工作。在苏联影响下,这一类创作更注重科学,而非幻想。郑文光早期的《从地球到火星》,曾引起一阵火星观测热。人们对科幻的认知,偏向实用性,希望它能告诉读者知识。叶永烈写《十万个为什么》,就拿过“中国先进科普工作者”的荣誉。

当时这批作家,知识背景都很硬。郑文光是中山大学天文系第一批毕业生,北京天文台副研究员,叶永烈毕业于北大化学系。在“科教兴国”大背景下,学界期望他们多写少儿科普,给祖国的花朵灌溉科学营养。

但科幻作家们不这么想,他们觉得科幻小说和主流文学的责任一样,要关注人类的命运、历史的走向,要反思社会,洞察人性。

“获奖的叶永烈”

1979年,《大陆青年报》刊登《科学性是思想性的本源》,批评叶永烈小说是“伪科学”,还说科幻是儿童读物,不应该写成人话题,犯罪、爱情、社会黑暗,都不该写,写了,就是毒害祖国花朵。此后,双方论战不休。作家们认为,幻想是第一位的,这是文学,要有文学审美。科普派却觉得,科学才是第一位的,不科学就是胡扯,就是“反动”、“反科学”。

那年,英国科幻小说作家布里安·阿尔迪斯访华,被问及如何做儿童科普,布里安诧异道,科幻是文艺,要立足社会,反映社会矛盾,科普不是它的工作。这回答给了叶永烈、郑文光们极大的鼓舞。

中国科普派却不吃这一套,对幻想派的攻击,反而愈演愈烈。

他们扒出了科幻作品中各种段落,攻击其中的不合理。《太平洋人》里从太平洋底分裂出一个行星,上面的猿人复活了。科学评论家说,死而复活,违反自然规律。小说里,复活的猿人制造陶罐,被评价为“对人类发展史和考古学的极大不尊重”。《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里的科考队,在珠峰发现恐龙蛋化石,孵化出古代恐龙,被古生物学家批评为“伪科学”……

那年,《中国青年报》的科普专栏,双方论战,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很快,“科学之争”就被上升到意识形态,成了“资社之争”。

攻击作品没打垮你,那我就攻击你的立场行不行?

魏雅华的《温柔之乡的梦》写机器人妻子对主人百依百顺,却不能让对方满意,被科学派批评为“反社会主义”、“一篇下流的政治小说”。叶永烈写的一篇艾滋病题材的预言小说,被某部门以“新闻混乱”为名拒发。最可笑的是,他因为高产,被批评为“唯利是图,一心赚稿费”。

批评浪潮涌起后,一位姓钱的老科学家,也加入科普派,并亲自撰文说,在这个时期,我们搞四个现代化,要重视科学发展,文艺界的朋友对太空感兴趣,但这不是我们的重点,要搞就搞那些有苗头、能实现的东西,科学要的是严谨,幻想是毫无边际的,这两者本身就互相敌对。

钱老科学家还说,现在有些科幻作品,在思想上有很大的问题。

这些评论被《人民日报》转发后,主流对科幻的态度发生了剧烈变化:

“科幻应当谈科学,而不是批评和质疑。”

此后,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品,被定性为“在政治上表现出不好的倾向”。

就在争论还未尘埃落定时,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开始,钱老科学家又非常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讲话,给中国科幻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很长一段时间,有人打着‘科幻小说’的招牌,贩卖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破烂,它的影响面很宽,我们必须十分注意;1980年,我曾向所谓科幻小说放过炮,认为有些根本不是科学幻想,而是荒诞、离奇,没有科学根据的无稽之谈,对广大群众是个严重污染。”

这几拳打下来,基本上把中国科幻作家们打得喘不过气。

“郑文光,叶永烈”

有意思的是,在那时,咱们钱老科学家,一边打击科学幻想创作,却一边为“隔空取药”“闭目听字”等人体特意功能站台,说千万要重视。咱也不知道文学幻想和怪力乱神,到底哪个更毒害青少年。反正后来,气功热了十年,一波又一波骗子大仙借机上位,害死了不少人。

这段往事,我之前写过。感兴趣,可以直接戳“骗子烧不尽,大师吹又生”。

说回正题。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展开,许多科幻杂志和出版社都风声鹤唳。在有关单位督察下,出版社停业整顿,杂志社纷纷关门。这期间,叶永烈的《黑影》被定性为“科幻中的《苦恋》”。《苦恋》是当年被打倒的典型,被批为“违反四项基本原则”,还被上升到“否定爱国主义”。

狂风中,原本一本又一本势头火热的科幻期刊,一个接一个相继倒下。

阵地没了,闯将们也成了流民。

郑文光刚写完长篇《战神的后裔》,本要拿给《科幻海洋》头条发表。杂志突然接到上头的命令,宣布停刊。1983年4月26日,郑文光从编辑那里收到这个消息后,约好第二天取回文稿。结果,次日早晨,他突发脑溢血。卧床半年后,郑勉强能走路,但右手完全萎缩,不能正常发音。

“注意看右手”

这一年,郑文光才54岁。

他的创作生涯,从此被中断。

随后,叶永烈退出科幻界,开始写人物传记(还写过钱大佬)。童恩正、萧建亨出国,其他作家无处发表,相继封笔。

中国科幻,从此进入了漫长的寒冬。

那时候,正在上大学的刘慈欣,感到无限失落。

再也读不到科幻小说,令他心灰意冷:

“心里面那个东西一下子就没了。”

不知大刘日后回顾这段往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我只记得《三体》里,他写下过这样一句话:

“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

04.

黑暗袭来时,幸好还有一些微光存在。

关停风波下,四川一家名为《科学文艺》的杂志,从每月几十万册销量骤降到一万份。1984年,《科学文艺》收到通知:要么停刊,要么自负盈亏。

当时,编辑部只剩下7人,编辑只有4个,在科协的办公室也被缩减到两间。为了让他们过个好年,编辑谭楷写了一份“低俗小报”,跑去西安卖了5000块钱。在重压面前,《科学文艺》没有退缩。

最低迷时,《科学文艺》月销量只有6000册。杂志社不得已编了一套儿童读物出版来维持运营。由于作者少、作品稀缺,每月还要刊登一系列纪实文学来充数。纯粹的科幻小说,只占杂志的四分之一。

为了解决稿荒,1985年,他们联合《智慧树》创办了一个叫“银河奖”的征文大赛。结果大赛还没颁奖,《智慧树》先停刊了。

1989年,为了熬过寒冬,《科学文艺》更名《奇谈》,什么散文、科学评论、科学家传记、纪实文学,都发。只要杂志能活下去。

也就在那一年,刘慈欣做了个梦。赴京参加计算机应用展览会,在华北电力局招待所的三人间,他梦到一片无际的雪原,狂风卷起雪尘,天上一颗不知是太阳还是星星的东西,发出剌目的蓝光。他被梦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靠着梦中景象带来的灵感,回去后,他完成了自己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的初稿。这离他发表处女作,还有整整十年。

“1979年第1期,《科学文艺》创刊号”

这十年里,《科学文艺》一步步成长成了中国科幻的主阵地。

1989年,《科学文艺》的主编杨潇受邀参加世界科幻协会年会。她带着两本英汉词典,赶到会场,提出1991年举办世界科幻大会的请求。次年,她坐了整整八天火车,绕道俄罗斯,穿越欧亚大陆,抵达荷兰海牙,继续争取主办权。这一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也让科幻大会顺利落地中国。

1991年,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举办。

同年,杂志抛弃了《奇谈》这个期刊名。

它把“科幻”这个曾经的敏感词,放进刊名。

将其命名为:《科幻世界》。

就在第二年,《科幻世界》迎来了第一个重要作者,王晋康。那年,王晋康已年过四旬。他喜欢给儿子讲睡前故事。随口编了几个科幻小说,儿子鼓励他写。王晋康写完,取名《亚当回归》。一次偶然,看到地摊上的《科幻世界》,抄下地址投过去。小说一万多字,作品主题很深。当时《科幻世界》为争取市场,读者定位是中小学生,就让王改一改。改完,删到了几千字。

编辑部读完,发现还不如第一版,干脆刊发原稿。

随后,王晋康又发表了几篇,均有读者来信支持,令他感动。他才坚持写下去。对中国科幻小说而言,这成为了一个崭新的起点:

“王晋康出现以前,一般科幻作者无论在技术想象力、题材的广度和深度、人物塑造方面,都比较欠缺,而王晋康的出现,给很多作者,也给科幻文学带来了信心和希望。”

1991年成都的科幻大会上,还有一个参与者,大学生韩松。他连去成都的路费都凑不齐。又是《科幻世界》杂志社的编辑站出来,写信给并不认识的武大校长齐民友。说这孩子写科幻,将来是大才,求您让他来吧。

齐民友二话没说,给韩松特批了400元。

诸位,那可是1991年的400元。

后来,韩松也成为中国科幻小说的领军人物之一。

“1996年的《科幻世界》”

这期间,《科幻世界》还在四处寻找科幻作者,挖掘创作潜力。其中就有核心作者何夕。他与王晋康、韩松各自发展风格,大大拓展了中国科幻的可能性。有人擅长哲思,有人擅长情感,有人擅长现实洞察。

如果说1991年的科幻大会,是把“科幻”二字摆上台面,那么1997年第二次举办大会,则让“科幻”扬眉吐气了一把。那次,除了作家,还有宇航员到场,上万名青年参会,世界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通过卫星电话和互联网对《科幻世界》所做的工作表达赞许。

央视报道了当时的盛况,并将其列为年度十大文学新闻之一。

在寒冬中几度濒死的中国科幻,迎来了一次深呼吸。

两年后,杂志社编辑部又收到了一篇名为《鲸歌》的处女作。

中国科幻四大天王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人:刘慈欣。

“国际科幻大会”

05.

在讲大刘前,得先说说他背后的男人。

没有他,也许就没有日后《三体》的爆红。

中国科幻遭遇重创那年,远在北国的姚海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的感受是科幻杂志越来越少。姚海军是个资深科幻迷。少年时代便沉迷郑文光等人的作品,每周步行数公里,去市里翻杂志。眼看市场萎缩,为了解更多科幻资讯,他开始搜集各类期刊边栏上的作者信息,跟他们一一联系。

就这样,他认识了郑文光这些老一辈作家,也认识了韩松这样的新生代,还认识了《科学文艺》的主编杨潇。1986年,技校在读的姚海军成立了一个“中国科幻爱好者协会”,自任社长。科幻杂志的编辑和骨干写手以及资深读者入会后,姚海军自己筹钱、组稿、印刷,推出了科幻爱好者杂志《星云》。

简陋的《星云》一期几十册,一年三期。科幻迷通过它来交流,分享科幻资讯,点评科幻小说。作家在上面预告新作。毕业后,姚海军被分配到林场做工人。白天,他挥汗如雨,夜晚,他在灯光下编《星云》,想象宇宙的辽阔。

随着《星云》影响力越来越大,订阅量也逐渐增多。

这为姚海军带来了巨大的负担,仅邮费一项,就无法支撑。

1991年,科幻大会邀请他到成都,姚海军连路费都拿不出来。

1997年,科幻大会再次落地中国。先在北京,后去成都。姚海军以为又要遗憾一次。没想到,《星云》上的朋友们为他凑了一笔路费。

一路上,姚海军见到了各大科幻杂志的编辑,在北京地下室里与他们畅聊。大家送他离京时,韩松硬塞给他一百块钱。也正是在北京,《科幻大王》的副主编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到杂志社工作。姚海军带着行李抵达太原。然而不久,《科幻大王》也销量堪忧。姚海军又被怂恿到了成都。

《科幻世界》的主编杨潇问他,你对岗位和工资有什么要求没有?

姚海军说,没有任何要求。

很长一段时间,姚海军都在办公室里拆读者来信。

“大刘背后的男人,姚海军”

后来,还是新任主编,日后靠《尘埃落定》拿茅盾文学奖的阿来力排众议,把姚海军提升为了杂志编辑。也就在那年,姚海军拆到一篇投稿,正文是当时还极罕见的电脑打印。只有落款是手写的。上面写着:

山西娘子关热电厂刘慈欣。

大刘寄来两个短篇,《鲸歌》和《微观尽头》。想象力大胆,气势恢弘,创新的科幻点子令人耳目一新。读完后,姚海军拿给其他编辑看,大家讨论了很久,越聊越兴奋。阿来看完后说,这是个好苗子。

两篇小说登上了《科幻世界》。紧接着,杂志又发表大刘的《宇宙坍缩》。同年,《带上她的眼睛》获“银河奖”一等奖。次年,《流浪地球》再次拿下特等奖。此后数年,刘慈欣成为了银河奖的霸榜作者。

说来很多读者不相信,那些飞扬的想象,都是在一个电站里完成的。

在那里,大刘就像一颗孤独的星辰。

06.

在单位里,没人知道刘慈欣写小说。

1985年,刘慈欣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毕业。他本来获得了一个留京机会,能进中国水科院。最后关头,一个京籍学生顶上来,他被打回到了阳泉。最后的落脚点是娘子关电厂,去太原都要坐4个小时的火车。接下来数十年里,他将在这里负责计算机系统维护,直到成为一名高级工程师。

在那里,大家不叫他大刘,叫他:刘工。

没人知道刘慈欣对这一命运的安排有何感受。他似乎没有怨气和抗争,反而安慰自己说,离父母近一点,方便照顾,也挺好。随遇而安的个性,让他对娘子关电站的一切感到满意。电厂被群山环绕,环境不可谓不闭塞。厂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社会,2000多人在这里生活,有食堂、电影院、图书馆、游泳池和舞厅。一年到头,只有三四个月比较忙,其他时间都很清闲。

曾有人以为大刘在边远、贫寒中写作,刘慈欣说那纯属误会。他是高级工程师,福利很好,收入不低,还能借出差的机会旅游。

最方便的是,可以上班摸鱼,写小说。

“大刘摸鱼的地方”

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刘什么也没写。一是技艺还不纯熟,二是写了也很难发表。那时,他没女朋友,靠打麻将消磨时间。直到一天夜里,他输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又想起了在河南农村看到“东方红”的那个夜晚,想起宇宙的静谧、无垠,想起《2001太空漫游》带给他心灵上的震颤。人造卫星、童年的饥饿、文革时代的人性错乱、光年、星辰,这些概念开始在他脑海中碰撞。

平时,大刘在脑海中构筑情节,试图编出最奇绝的科幻创意,等到点子想得差不多了,再一口气写出来。练习阶段,他常写到心理疲惫。一旦觉得点子不够好,或难以打动自己,就会全篇推倒。

从写科幻小说第一天起,大刘就给自己制定了这样一条规则:小说的创意点一定要足够震撼,足够超前,如果在某篇科幻小说中看到类似创意,或在某本科学杂志上看到类似的科技术,无论付出多少心血,都直接放弃。

如此苛刻的写作,以至于经常半夜醒来,对自己的故事失去信心。

但也正是如此苛刻的写作,让刘慈欣成为了《科幻世界》难以动摇的头牌。

1999年后,刘慈欣成为杂志社成长最快、创意最新的作者。读者将其想象成一个冷峻的思考者,一个有几分英俊的男人。可实际上,发表《鲸歌》时,刘慈欣已36岁。现实中,他只是一个略显木讷长相普通的理工中年男人。上班打卡、接女儿放学、回家做饭。周围没人聊科幻。

他发表的那些东西,家里人从不看。

单位里也不知道他是作家,曾有同事对他说:

“刘工,我发现一个写小说的人和你重名。”

对此,刘慈欣只是笑笑。

没有名,也谈不上利,但刘慈欣一直在写。

“姚海军、刘慈欣”

有些东西似乎是天生的。1999年,《科幻世界》举办笔会。表面木讷的刘慈欣前往参加,酒量巨高,喝完,神采飞扬地聊天,滔滔不绝。跟他住同宿舍的科幻作者刘维佳注意到,大刘的幻想虽然无边无际,但他实际上是个非常擅长观察生活的作者,对现实细节的关注,远超其他人。

在宿舍里,大刘给他讲娘子关电站的奇事、山西抗战的历史,可以捕捉到非常具体、细微的生活场景。后来,大刘去东北出差,把路上趣闻讲给刘。数年后,刘在《三体》里看到同样的桥段,才明白刘慈欣可能时时刻刻脑子里都在攒素材和创意,任何一个可以用进小说的场景,都会自动储存。

对于核心创意,大刘极为敏感。《三体》第一部完成后,在杭州一次聚会上,几位科幻作家喝至酒酣,出题目说,如何能将杭州瞬间摧毁。其他人各自表态。大刘自信地说,你们这不算什么,依我看,应该把它降维成一幅二维山水画,再降维成一根一维的丝线。众人听罢,狂呼牛逼。

大刘酒醒后,懊悔不已。

幸亏这个创意,其他人没拿去用。

他写作的一条铁律,就是要写出别人未写出的东西。

那些年,在封闭的娘子关电站,写作无比孤独、艰辛,大刘却甘之如饴。

07.

千禧年后,科幻小说早已摆脱意识形态的争论。市场的考验,却成了新一代科幻作者眼前的高山。即便是科幻四大天王,也无法专职写作。

刘慈欣抱以巨大期待的《超新星纪元》,出版之后卖得一塌糊涂。这给业已成名的他巨大挫败感。他坚持写了十来年,只有一部《球状闪电》给他带去过相对不错的收入。前后加起来,也才3万元。

对于需要消耗极大脑洞和创意的科幻写作而言,这收入显得如此寒碜。

彼时,图书市场上青春文学、鸡汤文学、成功学书籍当道,随便一本,都能卖个上百万册。在经历80年代的重创,终于能直面市场后,中国科幻小说获得的却是一个极度边缘化的位置,甚至不如早已没落的纯文学。

一次书展上,有人问大刘,怎么看卫斯理系列小说,估计是想大刘嘲笑一下倪匡科幻的水平。结果大刘说,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怎么评价卫斯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达到卫斯理的销量。

逆风之中,姚海军开始想办法了。

在《科幻世界》,姚海军一步步成长为中坚力量。这时他提出一个想法,必须让中国科幻诞生一批有代表性的作者,要像青春文学一样,有明星作家。2004年,姚海军拿钱莉芳的《天意》试水,最终发行量超过十五万册,创下1983年以后中国原创科幻发行量最高纪录。

姚海军觉得这把稳了。在年度笔会上,他提出长篇计划,给几位重要作者分配了任务。当时,刘慈欣正在酝酿长篇。不久,大刘交出《球状闪电》。姚海军为其推出单行本。但只卖了几万册,两人都不满意。

当大刘把《三体》第一部交到姚海军手上后,姚读完,感觉这本书不同于大刘以往任何一次创作,密集的创意和宏大的视野,令人陶醉、窒息。于是,姚海军打破了《科幻世界》从不连载的先例,分八期连载《三体》。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很成功。《三体》单行本发行前,通过杂志,小说就建立了良好的粉丝基础。大刘也没让他失望,等到《黑暗森林》完稿,其中更加密集的创意和宇宙概念,令读者们热血沸腾。

头两部小说的出版,给刘慈欣在科幻界带来了极大的声誉,甚至被无数中国科幻迷视为“神”一般的作者。两部出完,大刘近三年没消息。大家都怀疑他还能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结局。2010年8月,姚海军拿到《三体》最后一部的初稿,连夜读完,激动得无法入睡。他知道,这将成为中国科幻的一座高峰。

“2006年,连载中的《三体》”

那一年,成都春熙路,《三体3》首发签售,现场被一帮科幻迷围得水泄不通,最后引来警察维护秩序。大刘第一次体验到了“明星”的感觉。

然而,也就是那年,一位主编被空降到《科幻世界》杂志社,引起诸多风波。社内空气压抑,很多人以为杂志要完蛋了。

那年笔会结束,作者的心情都不好。一方面是社内风波,一方面是科幻市场化堪忧,《三体》赢得了科幻迷的拥趸,但许多科幻杂志还是一办就死。如果《科幻世界》完蛋,那历经风雨的中国科幻,恐怕要失去最后的阵地。

谁也没想到,也正是在那年,移动互联网时代来临,微博上位,大佬们的战争从PC端转到移动端。信息的传播速度,指数倍增长,许多原本小众的文艺作品经一帮话语权掌握者分享,突然更大面积地被仰望。这里面包括被老罗、韩寒竭力推荐的万青,也包括被无数互联网大佬珍视的《三体》。

大佬们多是理工科出身,移动端战争的爆发,又让他们对“黑暗森林”“技术爆炸”“降维打击”等理念,产生极大的共鸣。

2012年,《三体》疯狂出圈,大刘很快登上作家富豪榜。

随后,英文版推出。3年后,大刘拿下雨果奖,全国科幻迷为之沸腾。

很多人根本无法想象,就在5年前的成都笔会上,有多少科幻作者心情沉重。很多人也无法想象,那晚,在成都花园城大酒店的门廊前,喝醉酒的刘慈欣,用近乎悲壮的语气对《科幻世界》前副主编杨枫说:

“不管中国科幻的未来怎么发展,我都是最后一个为它站岗的人。”

08.

1999年,科幻小说第一次出圈。

因为那年,第七期的两篇作品标题和题材,与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撞车”。许多反对孩子看闲书的家长,扭头抢购杂志。历年合订本一夜之间销售一空,杂志销量也猛增至近四十万册。

不怪家长们一窝蜂。那年,有两个考生就因为是《科幻世界》的粉丝,读了那期杂志,写作文时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他们一个叫郭帆,一个叫龚格尔。多年后,一个是《流浪地球》的导演,一个是《流浪地球》的制片人。

那一年,也是大刘正式出道的日子。

23年后,《流浪地球2》里,“数字生命”的剧情又和“记忆移植”撞车。

23年,在时间的暗流中,命运打了个伏笔。

“那年《心歌魅影》讲的就是记忆移植”

今天,“科幻”的热度逐年攀升。在电影产业带动下,科幻小说也受到了更多关注。但只有中国科幻的创作者们知道,自上世纪40年代起,到2015年《三体》拿下雨果奖,中国科幻历经战乱、运动,再到精神污染的扣帽子和市场化的严峻考验,这半个世纪里,走过了一段多么艰难的路。

在历经这么多的苦难后,中国科幻能走出国门,中国科幻电影能诞生《流浪地球2》这样的作品,这背后有多少血泪,又充满多少遗憾。

2006年全国科技大会上,曾被批判的魏雅华说:

“1980年,中国至少有三四十种专业科幻刊物和报纸,还有200多种文学期刊、178种科普期刊,1000多种报纸竞相发表科幻小说,每年有上千篇原创作品问世。那样的辉煌留给我们的,是一种近乎凄美的记忆。”

后来,姚海军回望那个年代又说:

“所谓的‘中国科幻黄金时代’,不过是1979到1982这3年,远远无法将其称为一个时代。如今看来,不过是昙花一现。”

魏雅华将那次冲击,称为“中国科幻的大伤元气”。确实,时至今日,即便大刘已经享誉国际,接受采访时,他还是说:

“中国能长期稳定发表科幻小说的作者,不过二三十人。而这里面,能够靠科幻作品为生的人,目前恐怕只有我一个。”

甚至,《三体》卖爆后,大刘以前的作品,依然卖不动。

可见中国科幻,还有多么漫长的路要走。

“大刘的身后,还有一群人”

路是漫长的,也是艰辛的。在运动冲击、市场冷遇中,中国科幻能结出一颗颗成熟的果子,能诞生《三体》这样出圈的作品,很难说是刘慈欣一个人的功劳。如果没有《科幻世界》的坚持,宁愿写低俗小报也不停刊,如果没有杨潇坐八天八夜的火车,去争取世界科幻大会,如果没有姚海军想尽一切办法推荐、策划科幻长篇出版,也许中国科幻,早就冻死在路上了。

《球状闪电》一开篇,父亲喝着酒说:

“人生的美妙就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

我想,这一定是7岁那年刘慈欣抬眼看见“东方红”卫星就体会到的感受。也是为什么在80年代,他会夹着一本英汉词典,去外文书店站着看原版书。更是为什么在看不到科幻作品后,他感到人生一瞬间被掏空了。

没有这样的感受,不会有《三体》。没有这样的感受,《科幻世界》的编辑们和远在北方林场熬夜编《星云》的姚海军,也坚持不下来。

感谢这样的感受,中国科幻的文脉,才未断绝。

可能在大刘眼中,有这样的感受存在,才保证了狂风暴雨中的中国科幻,依然存活。

在《乡村教师》中,在那个贫瘠、饥饿充满愚昧的村庄里,一位老师临死前,无论如何要孩子们背下牛顿三定律。最终,这一执念帮助地球躲过了外星文明的打击,通过了文明测试,保留下人类的未来。

在剧烈的、个体难以承受的冲击面前,微寒的、不起眼的光亮,终于没让火种熄灭。在某种意义上,《科幻世界》的编辑、编《星云》的姚海军和韩松、大刘这些默默坚持十多年的作者,不就是那个怀抱执念的教师么?

未来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会不会诞生第二部《三体》,没有人知道。

但相信只要执念在,中国科幻抬头能看见的,就不会是漆黑的夜空。

就像大刘在《乡村教师》结尾写下的: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cys254 发表评论于
在美国科普属于non-fiction, 科幻属于fiction, 井水不算河水。

科幻的本质是小说不是科学,科学元素只是一种调料,加多少怎么加都随小说家的意。小说家嫌科学太严谨太硬核太限制想象力所以基本上不会太把它当一回事,只是根据剧情的需要加调料。

真正的科普小说很罕见,写得好的更少,其中有代表性的如伽莫夫的物理世界奇遇记。像他这样的文理全才是很罕见。
jinzhengping 发表评论于
中共国亏得有文革 不然的话早把美帝打到火星上去了
白云蓝天 发表评论于
zzbb-bzbz 发表评论于 2023-05-08 16:52:47
刘慈欣和莫言一样,都是因为误导了世人,才获得西方的首肯
-----------------------------------
写文革确实过分夸张了,但受到西方首肯倒不是因为文革情节。文革情节主要是第一部,第一部单独看,看不到出色之处,至多起了为后两部铺垫的效果。
白云蓝天 发表评论于
“这几拳打下来,基本上把中国科幻作家们打得喘不过气”
---------------------------
那时科幻出不了好作品,跟“打”完全没关系。文革后,写小说基本没有什么禁区,科幻作品怎么可能反而被限制了呢?!

刘慈欣的成功,主要靠两点,一是小说科幻的科学性很强,不是无厘头的幻想,二是想象丰富、架构宏大。科幻小说如此成功,本来就很难做到。
zzbb-bzbz 发表评论于
刘慈欣和莫言一样,都是因为误导了世人,才获得西方的首肯
白云蓝天 发表评论于
jinzhengping 发表评论于 2023-05-08 15:28:05
今天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已经到了要被推翻的边缘
-------------------
胡扯!
UCC 发表评论于
八十年代末上高中的时候曾经迷恋上科幻小说,带给我的冲击力比三体大很多,以至于我至今觉得写的比三体好,只可惜那些书没有留存下来也没太流行。
马年生 发表评论于
大陆有的是不信邪的人,像鲁迅当年讲的,“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
偶偶地来一发 发表评论于
在听说“光年”这个单位后,刘慈欣明白了宇宙的辽阔,李洪志发明了新的时间单位。
不好吃懒做 发表评论于
雨果奖 - A Chinese born in American (ABC) got 3 times of such prizes but still now popular (don't remember his name).
只看不回贴1208 发表评论于
钱老科学家就是个没有人格的笑话。
jinzhengping 发表评论于
写科幻要有强大的科研垫底 否则写出来的就是鸡粪 今天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已经到了要被推翻的边缘

可惜好莱坞一万多个写作员在罢工 哈
BMF 发表评论于
钱老科学家自从被李天一他爹戴了绿帽之后,就有点偏激,喜欢打人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