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大象,然后是河马、犀牛、金丝猴、狒狒、老虎、豹子、猞猁、小熊猫、鹿和羊……到动物园一年多来,马雅几乎把上海动物园里的动物养了一遍。
在动物们眼中,马雅更像是个闯入者。虽然她看上去个头不大,毫无攻击性,但明显是个新手,操作很不熟练,抬不动大份饲料,就连被老师傅们舞得飞起的大号“粪铲”,她用起来也十分吃力。
结束工作后,马雅常会坐在笼舍外观察动物,一看能看很久。她尤其喜欢看猞猁的眼睛,她觉得猞猁的眼睛会说话,与它对视时有交流的感觉。
猞猁永远不会知道,坐在笼子外面看自己的那个小姑娘,研究生毕业于剑桥大学,在猞猁眼中,她不过是个连屎都没铲明白的“菜鸟”。
以下来自马雅的口述:
剑桥,只是我的过去
我从小就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虽然很多人都说“过程也很重要”,但就我而言,如果没有清晰的目标,我很难单纯享受过程。
我是一个短期记忆很好的人,简单来说,我是一个很会考试的人,当考试成绩成为目标时,实现这个目标对我来说并不痛苦,几乎没有什么内耗。
去英国读书也是我的目标,即便中学时身边很多同学的目标都是美国,但是我更喜欢英国的学制,所以剑桥大学也是目标。
但最终实现在剑桥大学读书的目标,比我预想要晚一些。本科申请没有通过,我就去了帝国理工大学。本科选择学生物科学,是因为外婆身体不好,想着学这方面的内容是不是能最终在医学上有些收获,这同样是我的一个目标。
在读本科的时候,我在同学中确实看上去是更努力的那一个,这也让我收到了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到了剑桥大学读研后,我发现我的目的性没有那么容易达到了。
在剑桥,努力不是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词,因为每个在那里上学的年轻人都很努力,它是一个人人具备的特点,如果我强调称我在剑桥很努力,那同学们一定会觉得我在说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
在剑桥学习时期的马雅。图/受访者提供
我选择的是兽医科学专业,主要研究的课题是狗的骨肉瘤。这个在狗身上发病的肿瘤在人身上也有,而且发展速度很快,致死率也很高,是个很有研究价值的领域。
在很多人看来,一个很会考试的中国女孩,读到剑桥大学研究生,没有理由不继续读下去,科学研究工作仿佛就是我应该选择的人生方向。
但恰恰是因为我读了研究生后,我感觉自己不适合再读下去了,也不想再读了。
马雅参加剑桥大学毕业典礼。图/受访者提供
首先是费用,英国读书不便宜,尤其是我学生物,有材料和做实验的费用,学费比其他专业还要更高一些,每年连学费带生活费,就需要大概50万。
我并非生在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父母虽然从来没有因为学费和我讨论过,但我觉得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压力,再读下去,就可能还要花好几百万。
更关键的是,我发现我并不喜欢做科研,科学研究不同于学习考试,虽然可以有一个预设的目标,但是往往最终很难达到预期的结果,甚至会和预期产生比较大的偏差。
那么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事情,还要花更多的钱,从理性判断不是一个合理的事情,所以我毕业就回国了,没有丝毫的挣扎。
回来后我在南京一家生物企业上班,做的工作和我在剑桥没有多大区别,那种感觉很奇怪,谈不上讨厌,也绝对称不上喜欢。
我感觉,我是换了一个地方在继续上学。
动物园,我来了
作为一名南京人,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是我儿时的回忆,假期我经常去红山看动物,那个时候就觉得如果能当一名饲养员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工作。
但其实,从小到大,我从未真正饲养过任何动物,哪怕一条热带鱼、一只巴西龟都没养过。我“拥有”过一条狗,但那条狗却被寄养在老家,几乎没和我一起生活过。
去动物园当一名饲养员的职业规划,我在剑桥时仔细思考过,和做科研继续学业相比,能和动物真实接触,能看到真实有效的工作成果,是我喜欢的。
我甚至还给切斯特动物园投过简历,那是个英国乃至欧洲著名的动物园。
当时,我洋洋洒洒在邮件里写了自己有多么喜欢动物、有多么想去养动物,介绍了自己的专业和学历,希望能获得一个实习或者工作的机会。
后来我才知道,那份热情洋溢的简历压根就没有被投递成功,而是退回了我的邮箱里。我就这样错过了切斯特动物园。
回到南京之后,我就开始刷各地的动物园的招聘信息,北京的、杭州的、成都的我都在看,直到我看到上海动物园的招聘启事。
那是一个饲养员的岗位,包括动物饲养繁育、训练、丰容、研究等。我几乎没有思考就报名了,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成为上海动物园饲养员还需要考事业编。
由于我已经工作,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复习,几乎是裸考。但好在读了这么多年书,“考试”仍然在我的舒适区,不久后我就被通知可以面试了。
后来我才知道,上海动物园此前也并不知道有一个剑桥大学毕业的孩子投了饲养员岗位,我笔试通过了进入面试他们才知道,但我感觉他们并没有特殊针对我,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学历有什么特殊的。
面试那天是个特别大的阵仗,十几个人围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面试场景,面试官们问了我一些常规问题后,还给了我机会问他们问题。
我记得我还特别问了他们,岗位要求中提到一些关于对外交流、科学研究的工作内容,饲养员这个岗位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工作,如果有我确实可以实现一些价值。
在那时我还不太清楚,如今的动物园早已不是我儿时的样貌,它承载的功能也更多了,除了单纯地把动物养好,还有科学研究、物种保护等其他职能,由于动物园的公众属性,还需要进行大量科学普及的工作。
当我的问题得到园方肯定答复之后,我顺利成了一名饲养员。
数大象抬脚,给猴子锁门
上班的第一天,我被分配到了上海动物园最老的馆舍“象宫”中,这里有一对“老夫少妻”。
象宫的日常工作。图/受访者提供
64岁的雄性亚洲象八莫,和它的配偶多多,多多25岁,和我一样大。
饲养员最基本的工作是饲和养,我发现我都做不太好。由于大象的特殊体形,组内都是壮汉,我是唯一的女性饲养员。大象每天吃得很多,需要大量的草料,装草料的是个非常大的桶,我拎不动。而给大象铲屎,需要用特制的巨型铲子,老饲养员们一下子可以铲起来一大坨,我拿铲子都费劲。
起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最重要的工作是被安排记录大象抬脚的次数,在馆舍地面上和沙地上或是不同材质垫料上的抬脚次数,一开始我并不太明白记录这些数字的作用。
后来我才知道,记录大象抬脚次数是为了了解它们在不同质地环境下是否舒适,这些数据都会为未来改造馆舍提供最直接的数据。
大象是非常敏感的动物,我要把因我贸然出现给它们造成的不适感降到最低,所以我尽可能地和它们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对彼此都好。
动物园需要我这样的新人对动物园有更深的了解,对不同动物饲养有初步的认识,所以我开始频繁轮岗,变更服务对象。
先是大象,然后是河马、犀牛、金丝猴、狒狒、猴子、老虎、豹子、猞猁、小熊猫……再到现在我养着的8种鹿和羊,我几乎把动物园里的动物养了一遍。
真正当了饲养员之后我最大的发现是,即便是在动物园中的圈养动物,个体差异也很大,很难统一判断它们的反应,而寻找它们行为方式的动因,让我每天的工作变得新鲜。
为什么发情期的动物会变得暴躁?为什么盘羊明明吃饱了还要吃?为什么小海豹换了馆舍就突然不吃饭了?为什么猴子总是试图从笼子里跑出来?
马雅对动物进行日常行为训练。图/受访者提供
轮岗到养猴子的时候,是我心理压力比较大的一段时间,老饲养员们总是叮嘱我一定要看紧了它们,离开的时候一定要锁好笼舍,不然它们或许会自己打开门溜走。这让我每次进出笼舍都有不小的心理负担,明明锁好了门总惦记着是不是忘了锁。
好在我养猴子的期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不管是在哪个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虽然我时常提出一些离谱的建议,他们却很少嫌弃我。
比如我曾建议用轮胎给动物们进行丰容,同事就告诉我,轮胎确实是丰容的很好工具,但要看是什么动物,长角的动物万一把角卡在轮胎里,会比较麻烦。
在有限条件下,争取更多选择
由于不断在轮岗,所以目前我没发现哪些动物对我产生了依赖,甚至我感觉一些动物完全不认识我。
马雅与幼年长颈鹿。图/受访者提供
其实,我也一直尽量希望自己不要让动物产生依赖,不要让它们产生本不应该存在的情感,这样或许会改变它们的生活方式,影响它们的自然行为展示。
一些圈养动物会因为对饲养员过分依赖而失去自然交配的能力,这是作为饲养员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最近,我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剑桥毕业来动物园有没有落差?”这个问题很难妥善回答,因为我不太清楚人们口中的“落差”到底是什么。
如果“落差”单纯是指工资的话,我现在在动物园的收入和之前在生物企业里的没多大区别,“生化环材”一直不是人们口中的“天坑专业”吗?大家是不是对于这些专业的收入有什么误解?
如果不是单纯指“工资”,那就更谈不上什么落差了,我来动物园工作不是被谁胁迫,而是自愿来的,我喜欢这份工作,干得也很开心。我发现曾经那些理论的知识可以有更好的途径落地,我曾经所学的专业也能发挥作用。
我最近正准备开展一个针对动物肠道微生物的研究,看看能不能通过对饲料进行改善,减少它们所产生的腹泻问题,这哪有“落差”?分明是正合适。
当饲养员之前,我和游客是一样的视角,也会产生相同的疑惑,原本生活在野外的动物,被圈养供人观看,动物园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
来动物园之后,我看了一本叫作a lifelong attempt to understand
animals(《用毕生去理解动物》)的书,是瑞士动物园学者海尼·黑迪格尔写的。他在书中写道:无论是动物园还是野外,动物所拥有的自由都是有限的,即便看似在野外的动物有广袤的栖息地,但它们的生活仍然是要遵照某些规律和行为模式来进行,同样受到制约。
工作一年后我感受很深,在野外和动物园里,动物们的自由都是有限的,只不过限制它们的因素不同。当下动物园们正在努力做到,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提供动物们所需要的生存空间,为它们提供更多选择的权利。
其实,我们人和动物也差不多的,无论是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我们也是在遵照某些规律在进行生活,这样的生活和行为模式同样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
但与动物园中需要为动物创造的选择机会不同,人可以通过自身的能动性去追求这些选择,我觉得当下是有这个空间的,对每个人都有。
人们口中拥有的所谓精彩人生,无非是每个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去努力争取更多自己可以选择的余地罢了。这也是我终极的目标,我正在按照目标计划实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