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龄越来越小
一月的一个周四,我接到过年前最后一例咨询,夫妻双方都到场了。爸爸目标明确,想让大女儿升入一所公办学校读初中,由于不对口,他必须帮孩子准备一份简历,递给招生老师。
女孩10岁,三年级时当过大队委,晚上九、十点钟就睡觉了,成绩在全年级排名前三,说明她还没有死命补习就已经取得不错的成绩,像是未来能读得出书的孩子。上海实行“五四学制”,小学五年,初中四年,她还有两年时间,家长算是提前一年来咨询规划了。
我建议她先把大队长竞选回来,再多报名一些数学水赛,拿点水奖,就够了。妈妈告诉我,女儿可能不想当大队长,大队委只当一年,就是因为有压力——别的同学能做的“坏事情”,她不能做,还要去管着别人,人际关系也变得很紧张。她还担心女儿的数学水平拿不到水奖。
我说的比较实在:小升初简历上的数学奖项是以量取胜,现在这些水赛答案满天飞,有的可以直接买。又拿出一个已经入学的孩子简历,比较两个孩子的奖项,现在主科差的就是数学水奖,因为英语的奖已经有了,小升初简历不拼语文。
后来推荐了一所二梯队的中学,师资好,对学生管得也相对宽松,但妈妈纠结要不要让女儿读市西S班——这个班的选拔门槛是参加八次考试,每次都守住年级前三名。

●教育规划团队给客户准备的学力评估测试题。讲述者供图
我们每年接的600多例咨询中,50%的家庭都是来问小升初的。家长们相信,中高考可以靠孩子自己考,但小升初是他们能托举的唯一节点。还有20%的咨询是学龄前儿童的家长。
上海小升初选拔分两类渠道,一是学校组织考试,选出智商最高、学习能力最强的头部尖子生,二是通过学生简历,一方面筛选小孩的综合素质,同时也考察父母的工作背景。
一些初中与私营的教育培训机构合作,用日常测验等方式,对培训班里的孩子进行长期观察,经常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小孩,就会被这些初中提前招走。
我告诉孩子爸爸,小升初别让女儿走考试那条路,那是头部5%的孩子才会参与的“一套游戏”。上海每年十几万小学毕业生,两三万人选择考试,为的是进入排名前四的初中,最后真正通过选拔的只有一两千人。也有专门来咨询小升初考试赛道的妈妈,跟我抱怨这种考试选拔像在养蛊,成王败寇,即使投入全部时间金钱,还是有极大概率给别人当分母。
在家长群体里,我发现焦虑情绪总是从最卷的那批人向下传递。人们最害怕的是信息差。许多家长知道这套游戏规则后,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机会被更多好学校看到,就会在多个教育培训机构里报班占坑,以为这样可以提高孩子被好学校选中的概率,生怕被落下。实际上仍然只有1%的学生被挑走,其他人都变成韭菜。
教育规划师严格来说不是一个职业,而是家长焦虑催生了这个赛道。我们很像以前的留学中介,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年龄越来越低,不再是要申请国外本科的高中生,而是下降到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
这两年,越来越多学龄前孩子的家长来找我们做咨询。很直观的一个数据是,我们负责低龄学段的规划师,以前80%的案子都是一到三年级的孩子,现在50-60%是幼儿园阶段,甚至是幼儿园之前的托班,孩子才2岁。
我跟行业里的其他规划师聊过,他们提到,“双减”之后许多从业者从机构里出来,创办教育自媒体,通过后台私信发展了一些客户,开始做一对一的这类咨询。甚至还有父母在孩子0-5岁就来做咨询,为了给孩子选一套学区房,想进行家庭房产资源整合。
一对家住杨浦区的父母,家庭手头有5套房,爷爷奶奶两套,外公外婆两套,夫妻俩自己买了一套。来咨询就是为了让我们帮着选学区房。夫妻俩已经给2岁的孩子相中了一所跟音乐学院合办的中学。
两人都在杨浦区一路读上来,觉得对这里的教育最熟悉,想让孩子也留在这读书,同时还方便老人接送。杨浦是教育强区,不同学段捆绑较强,小学毕业后可以直升目标初中,所以能准确倒推出2岁的孩子应该上哪所小学。我们帮他们确定学区后,男女双方各卖了一套长辈的老房子,在学区内买下一套二手房,首付500万。
除了上海本地人,也有新上海人在孩子学龄前就来做教育规划,他们的时间更紧张,因为涉及到户口问题。热门学校基本需要提前三年落户,这意味着假如孩子6岁入学,3岁之前房子必须买好。
买学区房不是一个很新的市场需求,但之前一直是房产中介提供这类信息。当经济环境发生变化,家长开始觉得,手上的钱得精着花,他们情愿花少量的咨询费给教育规划师,让我们来干房产中介的工作,同时解决选校、选学区这些更专业、更大头的问题。
我们在咨询中见过一对新上海人,爸爸交大毕业,做基金投资行业,妈妈人大毕业,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孩子5岁。他们在浦东和徐汇各有一套房,但对附近的教育资源不满意,想让孩子冲前3%的学校,清北复交。既然已经到了上海,就要用上海最好的教育资源来保我的孩子,跟我当年的学历维持同等水平——这是他们表达的想法。
他们手头有600万活钱,来咨询时在纠结,是置换一套,还是直接重新买一套。想要卷,又怕太卷——最后,我们给出的方案是不动,因为徐汇学区已经够优质了,进可攻退可守。孩子年龄太小,不像高年龄段,我们可以通过卷子测试等量化指标,知道学业水平再做规划。
“烂尾娃”
转行做教育规划师以前,我是上海一所公办初中的数学老师。2022年底查出甲状腺癌后,做了手术切除,在家休养那段时间,看见教育咨询的招聘——以前我常帮朋友的孩子做规划,他们现在把信息转来,建议我去试试。
相比公办学校的流水线,这份工作至少能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在个案上,于是我有了辞职的想法。父母坚决不同意,觉得辞编不值当,后来因为跟校长的私交,编制还能暂时挂着,我先出来了。
我在学校见过年入50万的家长,给小孩读书花30万。大部分父母有路径依赖,认为自己当年是以读书来跨越阶层,所以小孩不能在求学路上阶层滑落,觉得在教育上花费越多越有保障。
当经济环境发生变化,许多父母的年收入增长无法达到预期,他们也不愿意再无脑投钱给子女教育了,而是变得更加谨慎,在教育里精细化投资,并且追求投入产出比。
去年9月份,我接了一对高收入父母的咨询。一家三口住在上海近郊一栋别墅里,给孩子规划的也是体制外的国际学校路线,读双语学校,目标是让他进入世界排名前50的英美大学,孩子当下的学费差不多一年16万。但这几年公司经营越来越差,甚至到了欠债的地步,孩子继续走体制外路线的开销,成了整个家庭的负担。
这是许多来咨询的家庭中比较典型的案例。有一个月,我连续做了4个这样的案子,因为父母面临裁员危机、年收入下降、生意破产等困难,被迫把小朋友从双语学校换到普通公办校读书。父母断供,我们私下管这种孩子叫“烂尾娃”,要做的就是帮孩子重新定制路线。
我发现这些读双语学校的小孩,家长们在教育开销上还会讲配比,比如课外课内1:1,要花学费一两倍的钱,给孩子报音乐美术体育等兴趣班。就像公办学校拼成绩,双语学校拼的是特长,不然孩子又会被落在后面。我有一个客户的孩子在双语学校里被校园霸凌,那个男孩成绩很好,但是不会打篮球、踢足球,没有同学跟他交朋友。
我明白家长的痛点,就跟他们开玩笑,“如果你觉得咨询费太贵,但是你来找我咨询,我帮你砍掉那些没有意义的补课班,既帮小孩节约时间精力,又帮你节约经济成本。”
最开始的价格是每小时1000块钱,做了三个月左右,我发现供不应求,就不断涨价,现在我的咨询费是5000一小时。我手下的其他规划师跟理发师一样分等级,有3000或2000的。
我确实帮不少人节省了补课开销。有个上海妈妈来咨询小升初,每年给孩子报40万的培训班,光数学就报了5个。女儿读三年级,晚上除了学校作业,还要写培训班的作业,每天熬到12点。妈妈为了弥补她的睡眠,让小姑娘放学回家先睡45分钟,再爬起来写作业。
最后我帮她把孩子的兴趣班砍掉一大半,每学科只剩一个。孩子爸爸打趣说,这性价比高,咱们充个咨询年费吧,比培训班便宜多了。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我认识一对做餐饮的夫妻也面临这个问题。他们在上海开了四五家亲子餐厅,家庭年收入可以达到百万,把四年级的姐姐和二年级的弟弟都送到双语学校读书,每年学费一共30万。去年,这对夫妻投资了一家川菜馆,一年下来亏了300多万,他们把之前开的亲子餐厅也关了两家分店。
妈妈只好把两个孩子都转入公办学校读书。虽然双语学校的学费还负担得起,但是从更长期看,不走中高考,出国读大学,她和丈夫未来要负担更高昂的学费和海外生活开支,手头的餐饮生意无法保证十年后还能在子女教育上投入这么多资金。
我们在给这些“烂尾娃”重新规划路径时,有时还要处理家庭内部的分歧。
去年年初,一个爸爸约了我的咨询。他是上海一家银行的高管,年薪120万,妻子在家做全职妈妈。女儿读四年级,每年的补课、兴趣班、考级等教育投资在20万左右。咨询面谈时,夫妻一起来的,诉求是让我们做裁判,决定是否重新规划小朋友的路,从双语学校转入公办读书。
跟双方一对一谈的时候,我发现,爸爸其实是希望我们说服妈妈。因为那一年他的月收入下降了30%,而且身边开始有裁员的迹象。他已经45岁,一旦失业,很难再百万年薪,所以想尽快缩减家庭一切开支。
妈妈知道爸爸的收入变化,但是相比经济压力,她更担心女儿的成长。在她看来,双语转公办,会给孩子增加许多约束,怕女儿无法适应,也担心会变成流水线上的作品。而爸爸在职场里负责招聘时,发现近几年越来越倾向招国内985的毕业生,应聘者是否有留学背景并不重要。在他看来,女儿读公办、参加高考,未来同样可以有好出路。
我们后来主要是劝妈妈,因为看过小孩在学校的成绩,判断这个小姑娘应该能适应公办的教学环境,能吃读书的苦,建议妈妈相信孩子,而且年纪还小,有很大的弹性发展空间。
我也提醒妈妈,如果孩子初中继续读双语学校,身边必然会围绕一群选择出国的同学朋友,那未来一旦家里的财力无法支持她出国求学,她可能会灵魂发问,“别的同学都去英国读,我为什么不能去?”所以不如趁她自我意识受同伴影响还没那么大,先给她提供一个多数同学都不出国的环境。
“一颗有效的毒药”
我老板其实是个外行,原先在一家外企做市场数据分析,2021年左右开始收费咨询。儿子小升初,他亲自做规划,分析上海各区的升学数据报告,发在公众号上。先制作了一副关系散点图,统计了上海头部61所高中的中考收分线和高招入围比例,P值小到无限接近0,证明两者高度相关,指出在统计层面,中考的结果已经决定了高考的结果。
用这样以终为始的倒推逻辑,他得出结论并举例,如果一个上海父母,想让自己的孩子考到上外,高考成绩就需要排在上海前4300名,相应的,他必须在小升初阶段瞄准“四校八大”(注:指上海市最优秀的四所高中和八所重点中学)。许多家长刷到他做的报告,陆续发来私信,咨询怎么选学校。他以前也有知识付费的习惯,很快从中发现商机。
我加入后,一直跟他说,你只有和我一起打配合,才能干得好。他只看得到升学数据,但我相信,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会跟来咨询的家长说,每个学校里还有三个平行世界,即便是上海最好中学的丘成桐班,也只有三分之一的孩子保送清华,最末端的三分之一连校内作业都完不成。
一位妈妈来咨询幼升小,想让儿子进入上海排名第一的小学,我反而会劝退她。我跟体制内的其他老师聊过,这位妈妈的目标小学里,多数班主任的年龄都不超过30岁,太年轻,缺乏经验,而另一所名次排在第二梯队的小学,却有更多高级职称骨干教师,甚至学科带头人。她听后改变了儿子的升学目标。
多数父母相信,把孩子托举进一所好学校,只是进入大门的第一步,大门里还有小门。
我跟那个报了40万培训班的妈妈聊过,才发现,她不是一开始就给孩子报这么多,而是看别的家长报5个,她也跟着加量。她是上海交大毕业的,有一些校友群很神奇,名字就叫“交大校友二代鸡娃群”,她某一天被朋友拉进去,世界就变了。以前女儿在校内考90多分、100分,她很开心,进群才发现,大家都不看校内成绩,别人家二年级的小孩已经在学五年级的英语,甚至小托福都考完了。
这类校友鸡娃群,不只一个家长在咨询中跟我提过,我都让他们把群聊折叠起来,别看了,或者退群。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家长之间流传着一个经典笑话,“吃读书的苦这件事,似乎只能把它比喻为吃一颗有效的毒药,吃得太早,把小孩给毒死了,太晚,药效又不够。”
咨询时,客户常跟我聊起这个笑话,每个人都在让子女超前学习。有二年级的孩子在学五年级的知识,初中的孩子在学高中的知识。我以前供职的公办初中,中考满分150分的数学,我们老师只负责教120分的题,不教后面30分难题。学校是工业化生产,它的首要任务是满足中段生的需求,按学生里的中位数展开教学,保证平均分考到90分。
现在是两极分化,卷的更卷,躺的更躺。以上海去年春考的英语为例,考试结束后,家长普遍认为比往年要难,最后平均分确实低了10分,但考到140分以上的人数却剧增,形成“蘑菇云”式成绩分布——高分更高,且人数集中,彼此之间分差很小,中低分段人数反而偏少。我觉得这说明头部的学生一起在卷,让分数也“通货膨胀”了。
咨询中父母最常提出的问题是,孩子超前学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超前一个学年还是一个学期?
我记得一位家住上海郊区的妈妈,来咨询这个问题时说,女儿读六年级,已经在执行细分到半小时的作息时间表——周一到周四,晚上8点前必须写完学校作业,7点半到8点要留给英语分级阅读,8点后先刷半小时市北理5道题,再做半小时英语听力,隔天练口语。9点开始有半小时洗漱时间,如果孩子动作快,就可以用半小时里剩余的时间玩iPad放松一下。9点半开始阅读语文要求的书目,10点前熄灯睡觉。
她把孩子的周末也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周日下午可以休息4个小时,但她考虑让孩子在这段时间里再抽空练练钢琴。她想让女儿考嘉定最好的市重点高中,逼着赶进度,一路学到七年级下半学期,发现学校教的内容女儿却跟不上了,学过的全忘,又回过头补知识点。我只能告诉她,不要着急,孩子好像学得很快,但是不扎实。
今年过年前,我接到的最后一个案子里,那个来咨询女儿小升初的爸爸在上海一家金融科技公司工作,想好了10岁女儿未来十年的路——考上211或985,再出国深造读博,要理工类的博,因为文科不好找工作。而一年级的小女儿,他算过她出生那年的新生儿数量,比大女儿出生那年少很多,竞争没那么激烈,他也就不那么担心小女儿的未来出路。但他也预设好了一条路——大女儿在好学校里占住名额后,他可以通过拉关系,把小女儿也送进去,保底还可以先在附近给小女儿买一套学区房,拿下对口的学籍。
这位爸爸并不算极端家长,我见过有父母像项目经理一样在养育孩子,用最终目标来倒推孩子教育的每一个环节。比如一个有些偏执的妈妈,在给孩子规划好的那条路上,奥数是必经的一环,但是孩子不擅长数学,她不知道该怎么提升,所以来找我们。
我发现这个孩子,二年级时已经学了一遍三年级的奥数,听不懂,题做不出来,但妈妈不放弃,让他在三年级时又学一遍三年级的奥数,孩子依然不会。在我看来,那就不要逼孩子学了,但是劝不动。我只好问她,你想把小孩当做一个人来培养,还是当做一个项目、一个产品来培养?她说,“既然能通过努力让他变得更好,怎么能放弃,只把他当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