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1月初的一个傍晚。那不勒斯的空气里会冷不丁飘来一股臭鸡蛋味儿。我们的口译,那不勒斯东方大学的汉语教师马小漠说,这是从附近的坎皮莱格瑞半岛火山传来的硫化物气味。幸好另一座火山,即掩埋了庞贝古城的维苏威火山,在1944年最后一次喷发后就不散味儿了。除了近在咫尺的火山,那不勒斯还有不好惹的黑手党,我们晚上回酒店最好别走岔路小道。
我们坐在一家披萨店里等王安忆。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位从柏林飞过来的摄像师,他将用镜头记录接下来几天的内容。
我有十年没见王安忆了。上次是在汉堡及周边陪她做文学活动。这次,联手威尼斯、那不勒斯和罗马的汉学教授,我们请王安忆来参加中国教育部语合中心支持的作家海外驻留项目。王安忆是不容易被请到的,不仅她的名气把她高高架起来,为她挡掉繁多的邀约,而且,她本人也愿意缩在舒适圈里。她有两个舒适圈,一个是课堂,但在2024年,她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教授的职位退休了,就只剩下另一个:家里。每天在家里,她不是读书就是写作。有次她跟我说,因为她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听起来低调,在王安忆却是实情,有同行说她把自己“活”成了作家,生活就是写作,写作就是生活,合二为一了。
这回请到王安忆的杀手锏是费兰特,一位生在那不勒斯的作家。费兰特是笔名,谁都不知道名字后面何许人也,此人隐姓埋名已经三十余年。如今,全世界都在读费兰特的小说《我的天才女友》(这既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书名,也是对这套书的流行统称)。王安忆是费迷,她先看了《我的天才女友》的电视剧,然后去读原书,跟许多人接触这部作品的顺序没有两样。她曾在不同场合说,近年来她特别喜欢《我的天才女友》,觉得这是2000年来最有趣的小说。
©网络
手握王安忆这张好牌,我们的野心又滋生到费兰特身上。说不定王安忆亲临那不勒斯后,有面见费兰特的可能?马小漠说,她的老板,东方大学的汉学教授万丽雅(Valeria
Varriano)已经有所安排。
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殊不知,半个小时后会跟王安忆爆发一场冲突。
餐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还不到晚八点,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我先是透过窗玻璃看见了王安忆,紧接着,她和她的先生李章就走到了眼前,后面跟着身材娇小、能量十足的万老师。
王安忆满脸疲惫,她和自费陪她出行的李章都年过七十。完成了在威尼斯的翻译工作坊后,两人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南下到那不勒斯。万老师去火车站接到人,就直接把他们带到了餐厅,她深知吃饭对中国人的重要性。而王安忆夫妇此时渴甚于饥,因为对意大利火车的服务不了解,他们一路上都没喝到水。
点完水,万老师接着为大家叫了玛格丽特披萨。这款披萨是那不勒斯的发明,驰名世界。在薄脆筋道的面饼上,只铺通红的西红柿酱和雪白的马苏里拉奶酪,饼的边沿被发面的气泡撑得高高隆起,形同盆地。我向王安忆介绍了我们请来的摄像师。
她的嘴角立刻拉下来,本来就疲惫的面容,挂上焦躁和不悦,一下子严厉起来。在整个上菜和吃饭的过程中,她几乎忽略了旁人,一直对我义正辞严,声明她完全不能接受有人拍她。
我们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跟王安忆商量行程时,我曾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们会拍一个短视频,记录这段独特的那不勒斯之行。所谓独特,就是万老师动用了她的资源,请到一位意大利作家,带我们去老城区看《我的天才女友》里写到的众多地点。而且,这位叫卫芥(Carlo
Vecce)的作家,跟费兰特有着千丝万缕不便挑明的关联,大学里甚至风言风语,猜卫芥可能就是隐身在“费兰特”笔名后面的人。坚守彻底的匿名主义的“费兰特”,被浓浓迷雾环绕,没人知道TA是男是女,是个人还是一对夫妻,或是一个写作班底。TA唯一示人的身份,就是那不勒斯人。
跟拍王安忆行走在费兰特的老城区,和卫芥边逛边聊,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内容?还有,接下来的翻译研讨会,王安忆和一群年轻的意大利汉学家互动,也有记录的价值。
卫芥和王安忆走在老街
难道这些都不能成为说服她的理由?
我当然记得王安忆在电话里对我的婉拒:“我不喜欢被拍,最好不要拍。”而我努力说服她:我们不拍你的特写,会把镜头拉得比较远,多拍些卫芥、万老师及博士生,保证让你感觉不到镜头的存在,在片子里也不以你为主,好吧?她当时没有再否定。
可现在,王安忆一刀一刀地割着玛格丽特披萨,语气也跟下刀子一样决绝:她是坚决不能同意被拍的,她会感到非常不舒服。“当今的世界到处都是影像,”她激烈起来,“把人跟踪曝光得太恐怖了!”而且,她刚拒绝掉一些视频大项目,就更不能从我们这里开一个小口子。只要答应一次,以后肯定就后患无穷,她会受不了的!
我坐在她对面,感觉到她的生理性难受弥漫到每一块披萨上,打掉了所有人的胃口。一直沉默的李章开口了:别的作家可能都没有问题啊,还可能蛮喜欢的,这是王安忆个人的情况,她不愿意被拍。
突然,除了我们这一桌,餐厅里的人共同发出一声难过的低吼,好像在给王安忆的抗议配音。马小漠说,那不勒斯球队刚输掉一个球。
尴尬中,我们的摄像师给自己点了杯啤酒。我对他说,你明天就回柏林吧,不拍了。
王安忆“轰走”了摄像师,让万老师和马小漠也颇感遗憾。这多少给了我安慰。不是我强迫王安忆,而是她偏要跟现实的常态做对。她的做法,就好像拿起粉笔,在地上画了一条杠,然后看紧我们说,别过界。
有这么一类作家,他们在对抗这个自我营销和影像主宰的世界时,明知自己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也在所不惜。王安忆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2024年的布克奖得主萨曼莎·哈维,她也选择了低科技生活,既不用智能手机,也不开社交媒体账号。
当然,更走极端的是这位费兰特,从1992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起就决定隐身。费兰特保持匿名的理由在变化,开始是羞涩,进而是反感媒体炒作,再之后,还有更深的用意。关于媒体炒作,费兰特在《巴黎评论》2015年做的对谈中说,在意大利,“作品本身并不重要,而是写这本书的人有没有自带光环。假如他已经有了名气,媒体会强化这种光环,出版社也会敞开大门,整个市场也会非常高兴接纳你。但你如果没有这种光环,一本书很神奇地赢得了市场,媒体就需要打造一个作者形象,这就开始了一个机制:作者出售的不仅仅是他的作品,而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形象。”费兰特顽固地拒绝进入这个机制,王安忆顽固地拒绝被影像化。
从根本上讲,王安忆不信任科技。我记得,十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以不用手机不上网著称。她的作品都是一字一句用手写在稿纸上的。她对科技唯一的“妥协”,就是后来终于愿意把稿纸上的字输入电脑。我们跟她的联系,都是通过李章的手机和电子邮箱。鉴于她拒绝进入网络世界,她很可能都不知道,网上早已流传着无数条她的视频。
第二天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意大利南方的阳光,明媚到可以向世界宣布,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从乱糟糟的市中心出发,去王安忆的酒店集合。我们将在卫芥的带领下,去看《我的天才女友》里写的老城区。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电视剧或读过小说,就请想象一下,在野蛮愚昧的意大利南部,两个绝妙女生从195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人生演绎。二人中更聪慧更邪性也更美丽的女孩叫莉拉,我们以为“天才女友”是指她。但天才女友也是莉拉眼中的莱农,一个因努力而成功的角色。小说是通过莱农之口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的。她们都出生贫寒,住在我们要去探访的贫民街区,这里是她们相同的起点,后来的人生却发展迥异。勤奋的莱农只因获父母允许,得以上中学大学,成为著名作家,实现了阶层跃迁。而莉拉再出色,也只能在小学毕业后进到父兄的鞋铺帮工,16岁上嫁人,从此一辈子走不出那不勒斯老城区,沦陷在暴力和乌七八糟中。
可是,假如故事只是这样黑白分明,《那不勒斯四部曲》就不会成为世界级畅销书,也不会被《纽约时报》评为“21世纪一百本好书”的第一名。
在两个女生分岔的人生路上,暗杀和暴死,爱情和渣男,嫉妒和互助,成长与衰老,性侵和淫乱,离散与回归,国家政治与地方黑社会,工人运动与左翼恐怖行动,一时的功名成就与终究的烟飞灰灭,各种能量纠缠成一团,曝光了罪恶,也没有省略人性的复杂。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莉拉和莱农爱恨相间持续一生的友情。女性的友谊首次成为文学的母题,甚至让很多男读者大惊小怪起来。
经过一夜的休整,加上摄像师的消失,这天早上的王安忆恢复了清爽自如,我很高兴。马小漠也早早到了。王安忆的身材跟十年前变化不大,依然修长匀称。脖颈和腰板也是绷直的。年轻时,她在上山下乡运动中去了徐州文工团拉大提琴,凭她的身姿,说她曾在团里跳舞也让人信服。李章悄悄告诉我,王安忆的绷直实为不得已,这一路她都戴着护腰,因为腰椎间盘突出相当严重。只见她打了个王氏绑腿,用袜子裹住牛仔裤的裤腿,这是做好了徒步的准备。
我们立刻议论起费兰特究竟是谁。不管是谁,王安忆说,她都羡慕这个人,一个作家只管写作,不用花时间去抛头露面,这是最好的。你是来不及隐姓埋名了,我们拿她开玩笑。王安忆30岁因乡村变迁小说《小鮑庄》成名,40岁写出了获茅盾文学奖的上海都市小说《长恨歌》,从早年起就逃不掉公众人物这个人设。“有朋友说我的书叫好不叫座,”她笑着说,似乎很满意这个定位。
卫芥的出现,一下子收拢了我们的注意力。马小漠立即进入工作状态,作为卡尔维诺的中文译者之一,她出色的语感增加了王安忆和卫芥交流的丝滑度。
卫芥是一个很文雅的人,六十多岁,身材挺拔,衣着随意,修着整齐的花白络腮胡,古铜脸色说明他很注意户外活动。他和王安忆有着类似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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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兼作家。他是东方大学意大利文学系的教授,研究达芬奇的专家。他关于达芬奇母亲的小说《卡特琳娜的微笑》已有中译本问世。这都是他公开的身份。我们这天还少不了用猜谜的眼光打量他。但王安忆坚称,费兰特只能是女性,因为只有女性才写得出莉拉和莱农,男人笔下是出不来这样的形象的。
应对王安忆的快人快语,卫芥只笑笑,并不接招。但凡触及费兰特身份的话题,他都机智地沉默,或转移我们的视线。他为人平和,也时不时冒出意大利南方人的热情。他告诉王安忆,已读过意大利版的《长恨歌》,好小说,把他多年前去上海的记忆激活了。来的路上他还在想,为什么王安忆笔下的上海弄堂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呢?应该是和那不勒斯老城区的市井况味有诸多的重合。
我们的车往城东的郊外开。像世界上所有的郊外,建筑物分布稀疏,失去了城里的色彩和风格。穿过一个隧道时,卫芥示意我们,这就是小说里把老城区和那不勒斯分开的那个隧道。车里的气氛立刻掀起了一个小高潮,王安忆兴奋起来,她问,就是童年的莉拉“率领”莱农第一次出门看海穿过的隧道吧?在小说中这是逃离的意象!卫芥频频点头。
王安忆写过一篇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随笔,名曰《抹去》,她用高浓度的阅读经验分享了自己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还在上小学的莉拉撺掇莱农跟她一起逃学,步行去看海。王安忆看穿了莉拉的“坏”,“暗中支配他人的命运。”莱农一旦被父母发现逃学,可能也就跟莉拉一样升学无望了。
接下来的参观,我们不断发现,王安忆记得小说及电视剧里的所有细节。她对细节的紧抓不放,在书里书外是一以贯之的。我读过一些评论,特别是有些年轻读者,不适应她小说里密密麻麻的细节铺陈,嫌拉慢了小说的节奏。习惯用手指刷屏的年轻一代耐心很脆弱,在网上给王安忆不客气地冠名“细节肥大症”。而王安忆我行我素。
我们的目的地是名为卢扎蒂区的老街区,各国媒体记者都来踩点过的地方。似乎没有疑义,天才女友的故事就是以这个街区里发生过的事件为原型的。有美国记者千里迢迢赶过来,问这里的居民,书里写的卡莫拉黑手党今天是否还存在,居民用看火星人的眼光打量记者,问,你在说什么呀?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过死于暴力的人。这种反应,高度符合封闭地区家丑不可外扬的伦理感,说不定也暗示着,明亮的阳光下,黑手党至今仍把这个街区统治得一览无余。王安忆在《抹去》里引用莱农的发现,“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
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王安忆认为,“那不勒斯老城旧街是个现代丛林,实行阶级化的强食弱肉”。街区里的暴力如同家常便饭,王安忆甚至把它总结出一种游戏感:“好像是为了保持平衡,这边死一个,那边也死一个。”
因为脑子里预设了这些图像,我们从车里下来后都有些恍惚。这里没有小说和电视剧里展示的暴土扬尘,也没有那不勒斯方言的叫骂,更没有熙熙攘攘的商店和人气,而是安静得像一个布景。卫芥说,Saverio
Costanzo导演的HBO电视剧,并没有使用这里的实景拍片,而是搭了摄影棚。我们看到,学校、图书馆、居民楼等一些跟天才女友情节相关的建筑物上,刷了零星的电视剧拍摄场景的图片,这些墙画据说是2019年一个公共艺术装置展留下来的。王安忆边走边说,要是换到中国,这里绝对会成为网红打卡地,早就人满为患了。
可这里的人少极了,少到缺乏真实感,好像这个街区只属于回忆。此时是2024年11月11日上午10点,卫芥说喝咖啡的时间到了。他把我们领进一家街角的咖啡店,有人点了特浓,有人点了卡布。杯子很小,大家都站着,几口就喝完了。
卫芥说,意大利人每天就是这么喝咖啡的。店外的条椅上,坐着一位老人晒太阳,一个牵狗的女人步伐铿锵地从他身边经过。尝过意大利咖啡的日常喝法,我们有了抵达的感觉。
卫芥像导游一样周到,引领着我们,解说个不停,我们围绕着他,边听边起疑。他是费兰特吗?他跟费兰特是什么关系?他凭什么知道这么多内情?
他向我们强调,小说里写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人物换了名字而已。我们路过的教堂,就是莉拉结婚的教堂。我们进去参观的图书馆,就是小说里的图书馆。莉拉小学毕业后,因为央求父母让她继续读初中,被父亲从一楼的窗户扔了出去,摔断了胳膊。莱农继续上学,莉拉就用全家人的名字办理了数张借书证,突破了每周每人只能借一本书的限制,用阅读恶补自己的缺失。王安忆在图书馆的留言簿上认真签了名。卫芥指着一个书柜里的一排书告诉我,这都是他父亲小时候来图书馆读过的书。看我睁大了眼睛,他说,是的,他父亲就是在这个街区长大的,而父亲的妹妹,卫芥的姑姑,就是莉拉的原型。
莉拉勤奋借书的图书馆
他说得那么平静,就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是蓝的。大家都围上来,趁机直截了当地问他:费兰特到底是谁?卫芥不接话,而是说,带我们去看他父亲和姑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阳光静静地洒在空街上。小说里的肉食店、鞋铺、点心房统统不见踪影。卫芥把我们带进居民区,上海弄堂的感觉果然冒了出来,我们看到一根根绳子,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背心裤衩袜子和小褂,成为小区的公共风景。
这些开放的住宅矩阵,由一栋栋四层小楼组成,墙面都刷得很干净。卫芥说,这些楼都是二战前盖的,因为刷了颜色,所以看不出旧态。王安忆扫视着这些矮楼,觉得有些意外,说,怎么建筑质量比我们上海的工人新村还好哩,我们新村盖的时间比这还要晚得多。她把头抬得更高,去找放烟花的天台,好像如果缺了这个建筑部件,这个地方就经不起她的考证。卫芥马上指给她看,那个天台上现在立着电视天线架。她放下心来,说,14岁的莉拉就是在烟花绽放的天台上,第一次产生“界限消失”的感觉。
马小漠说,译成中文的“界限消失”,在意大利语里,大约是讲一个东西的边缘或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王安忆在《抹去》里梳理了这个细节,她写道,“弗吉尼亚·伍尔夫写《简·爱》与《呼啸山庄》,说到艾米莉·勃朗特——“她向外面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这个带有修辞性的意象,在莉拉,却是具体地发生着,近似一种疾病。”“老城街区的年轻人在楼顶天台燃放烟花,甲方乙方的对决很快失控,演变城热兵器战争。”在一秒内,莉拉眼里熟悉的存在失去外形。尤其是她爱的哥哥,在天台上露出暴力的凶狠,让她突然目睹了真相。真相是可怕的,而莉拉同时发现了自己能看见真相的异秉。
书中的天台
莉拉的天才,是她身处暴力凶险环境而看能穿真相的本领。她没有被吓倒,反而变得更强悍。她难道就是卫芥的姑姑吗?卫芥说,他14岁坐火车离开此地去外面上学,身穿一袭黑衣的姑姑就站在轨道边,向他挥手送行。这个画面还在他的眼前。他甚至抬起胳膊,又高又直地举过头顶,模仿姑姑挥手的动作。
我看到了卫芥眼里的感伤,不敢问他姑姑是否还在世,他已经继续往前走了,说,咱们现在去看扔娃娃的那个地下室窗户。
王安忆和我们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就像谈《圣经》必说夏娃偷吃禁果,对迷恋《我的天才女友》的人来说,一切都绕不开丢娃娃这个情节。费兰特自己也说,她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写什么:这是一段友谊——开始于一个很阴险的布娃娃游戏,结束于失去一个女儿。”
事情发生在小女孩莉拉和莱农刚做了朋友,靠墙坐在地上,交换了彼此的布娃娃玩。莉拉一转身,把莱农的娃娃扔进了黑乎乎的地下室窗洞。莱农第一次知道了莉拉的“坏”,但她不示弱,把莉拉的娃娃也扔了进去。这个情节带出了小说关键的发展:她们鼓起勇气,进到黑乎乎的地下室,想把娃娃捡回来。结果,娃娃不见了,莉拉怀疑被凶恶的邻居、卡莫拉分子堂·阿奇勒偷走了。阿奇勒给了两个女孩一点钱,让她们去买新娃娃,但莉拉做主,买了一本小说《小妇人》。两个女孩子从此萌生了写书的梦想。还在小学时,莉拉就写出了莱农日后也难以超越的故事,而写书成了莱农一生的职业。在四部曲的结尾,已经彻底消失的莉拉却神不知鬼不觉,把这两个六十年前被扔进地下室的娃娃送到莱农的住所,而此时的莱农,终于写完了莉拉和自己一生的故事。
卫芥把我们带到一个离地面约30公分高的长方形窗口前。窗口用铁丝网密封起来,前面还立着数根铁栏杆。卫芥说,娃娃就是被从这个窗洞扔进去的,窗户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有铁丝网是后加上去的。
莉拉扔娃娃的窗口
他怎么就知道,娃娃是从这个而不是另一个窗口扔进去的呢?我在心里犯嘀咕。《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部小说,小说是虚构,然而卫芥却说,小说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凭什么如此确定?但我又不愿不信他,他身上有着学者的认真,反而缺了一样意大利人常有的东西
– 夸张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离奇了,连卫芥本人都没有料到。
卫芥从地下室窗洞退后几步,指着楼上最高处的一扇窗户说,他爸爸小时候就跟父母和妹妹住在那个单元房里。成人后,他的姑姑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卫芥和弟弟小时候来看姑姑时,就经常在这个楼里玩。当年的邻居现在恐怕都换过好几轮了。
卫芥带王安忆进了楼,暗示这是莉拉和莱农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他问王安忆,想不想进到楼里看看。好呀!王安忆立刻答应了。李章因为腰病比王安忆还重,留在了院子里。卫芥推开楼门,我们跟了进去。本以为能看看楼道就已经算深入内部了。如果依了卫芥的说法,这可就是莉拉和莱农小时候住过的楼。有些门很破旧,有些是簇新的,楼梯间的墙面老而不脏。王安忆说,你们看,这铁扶手的做工多好,楼梯的石料也不贱。卫芥越往上走,越激动,说,有的门是换了,可楼梯和扶手都跟以前一模一样!我暗想,看来他真的好久没来过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不是费兰特本人,而费兰特可能是他姑姑呢?是姑姑虚拟了莱农这个第一人称,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吗?
在我东想西猜之际,一位倒垃圾的老太太从楼上下来,用怀疑的眼神瞪着我们。卫芥连忙解释了几句。老太太换了表情,安详地出门了。爬到一半,又遇到一位老太太下楼,她挽着黑手袋,正要出门的样子。这回,卫芥和她都僵住了。几个来言去语后,他们突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马小漠连忙告知我们:这位女士是卫芥小时候的邻居!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两分钟后,我们都坐在了这位女邻居家里。那是不由分说的邀请,卫芥很激动,我们很感动。因为坐的地方不够,卫芥一直站着,这倒便于平复他起伏的心情。
我们居然进到了莉拉或莱农的家?马小漠把卫芥和女邻居的对话实时翻译给我们:这位老太太16岁结婚
(和莉拉结婚的年纪一样大),就搬进了这套公寓里,一直住到今天。卫芥姑姑当年的家就在隔壁,户型完全相同,早已换了住户。女邻居比卫芥大六岁,她说,只要一想当年,眼前就能出现十岁大的卫芥在楼梯上玩耍的画面。
卫芥向我们描绘起他姑姑家的样子,特别是祖父留下来的一张大床,大到占满了一个房间。“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是在这张大床上进行的,小孩都喜欢在床上蹦跳,大人在床上做爱、生孩子、死去。”“这张床现在还在吗?”王安忆问。“我弟弟把它搬到了西西里,放在他的家里继续用。”
卫芥讲到那张大床©吴珺如
女邻居很兴奋,除了给我们倒水,还要张罗给我们做饭。因为在失联大半个世纪后的不期而遇,她和卫芥两人好像同时进入了过节的亢奋状态。卫芥告诉我们,她是真心实意要请我们的,从前习惯了给一大家子做饭,许多年来都没这样的机会了,只是一人食。在这个五十来平米的房子里,原来七八口人挤着住,如今空得只剩她一个。整个街区也是这样,老人离开了世界,年轻人离开了此地。这不是很像我们乡下的空心村吗?王安忆立刻找到了对照。王安忆问她,有没有听说《我的天才女友》这部书,她点点头,说,还没读过。当她听说王安忆也是写女性命运的作家,就找出一张纸片,请王安忆给她签名。
王安忆和女邻居合影
马小漠说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大海触碰不到那不勒斯。
我们的回程一路向西,卫芥要给我们展示西边的那不勒斯富人区。在车里,马小漠说,“大海触碰不到那不勒斯”是一个书名,意思是,像我们刚待过的老城街区,离海其实只有三公里,可那里的贫民是看不到大海的。而大海代表着希望。看不到大海的人就看不到希望。
他们身后是维苏威火山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童年的莉拉和莱农有那么强的决心,要穿过隧道去看海,尽管她们的行动没有进行到底。而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卫芥,像莱农一样,从老街区走出来,完成了阶层跃迁。他不仅当了大学教授,还是一家高级俱乐部的成员。他领着我们走进这家坐落在海边绝佳位置的俱乐部,穿过室内种种低调的奢华,来到水边的餐厅,给大家点了茄泥、意面和沙拉。
场景转换得太快,王安忆低声问马小漠,一般的大学教授能加入得起这种高级俱乐部吗?马小漠神秘地一笑,答:这真不好说啊,一般是不大可能的。
我们晒着温热的太阳,坐在一般人进不来的那不勒斯顶级美景区,眼前是海水,背后是山峦。卫芥指着山顶上唯一一座宫殿式的建筑说,那座房子里住过德国大音乐家瓦格纳。
王安忆一边夸茄泥好吃,一边跟卫芥聊写作的事。她提到了费兰特在中国出版的一本新书,名叫《页边和听写》,费兰特写道,她的任务是“在现实主义长卷中写出真实的故事。”
王安忆对卫芥说,她认为这是费兰特对小说这个文体做出的一大贡献,即让现实主义回归到小说的叙事里来。小说发展了二百多年后,似乎走进了死胡同,人物、情节和细节都变得不好看了。作家们忙着做实验,试试先锋,又试试解构,再加进知识分子写作等等,结果,小说的叙事出了问题,放弃了形,走向形而上。卫芥点点头,十分认同王安忆的判断,小说的确被搞坏了。
王安忆接着说,这些年她也读到不少非常棒的非虚构图书,难怪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还需要虚构吗?作为写了一辈子小说的人,开始怀疑小说这个体裁还行不行,这是让人很沮丧的。直到读到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得到了一个真正的惊喜:这部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小说居然可以出新,用莉拉这个形象唤回了小说最初发源时的很多特质,处理了很多似乎不可调和的事情。她本以为,小说家的“妄想”在小说这个载体里恐怕难以实现了。要感谢费兰特带来了希望,在虚构上还是可以继续下功夫的。
卫芥眯起眼睛,看了王安忆一会儿,用意大利语对马小漠说了一句话。他说什么?我问。马小漠说,他管王安忆叫“我的天才女友”。
一天后,王安忆在那不勒斯王宫举行演讲,卫芥也出现在观众席里,成了众多在场教授中的一员。
王宫演讲
平日里,王安忆有些矜持,但一开口讲到她心爱的书,热度马上升高。她对座无虚席的意大利听众说,来到那不勒斯就像做梦。对《我的天才女友》里面的人物,她熟的就像家人一样,走在那不勒斯的街头,看到那些男男女女,觉得他们都像是从《天才女友》里走出来的!
王安忆的报告题目里出现了三位女生:“当王琦瑶来到了莉拉和莱农的老城区”。她重点拿莉拉跟自己的小说《长恨歌》里的女主角做了比较。她宣称,莉拉是有古老基因的,像一个先知,能看懂一切秘密,而王琦瑶是一个完全的现代人,属于上海的弄堂。上海才有不过二百年的历史,连一个像样的鬼故事都没有。莉拉有前缘,说不定就来自被火山毁灭的庞贝古城,而王琦瑶这样的上海人是没有前缘的,既不像莉拉,也不像宝玉和黛玉,因此,王琦瑶只能活在当下。
她没怎么提莱农,也没有谈及这部小说在全球激起的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也没有碰触大部分中国读者的共振点 -
女性友谊以及女性文学对女性成长的激励。戴锦华教授是主持这个议题的代表,她发现,中国的小镇做题家在那不勒斯贫民区的莱农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戴老师的北大本科女学生,有不少人在学士学位论文中以《我的天才女友》为题,讨论教育是否能改变命运,莱农式的奋斗是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王安忆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莉拉这个角色上。就像她在《抹去》里的分析,袒露出王安忆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趣味:
莉拉让人想起《呼啸山庄》里的卡瑟琳,一个粗野的“小蛮子”——家中保姆耐莉这么称呼她,这其实是一个古典的形象。《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向希律王索取施洗约翰头颅的莎乐美;古希腊神话里的梅杜莎,妖娆的蛇是她的头发,凡看见她眼睛者都会石化……是历代艺术家创作的母本。这大约就是小说的经学,在同一模式里注入不同的内容,将抽象演绎成具象……我不能断言莉拉脱胎于卡瑟琳,卡瑟琳脱胎于莎乐美、梅杜莎,但她们的关联性仅仅视作巧合又不足以解释,我更倾向将她们排列谱系,纳入同组基因。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彻底的小说家的立场。
演讲结束后,卫芥走过来向王安忆表示祝贺。因为还有很多人等着与他的“天才女友”交流,卫芥很有礼貌地道了别,离开了王宫。
©吴珺如
接下来,我们也告别了万老师和马小漠,搭上去罗马的火车,罗马是王安忆在意大利驻留的最后一站。从那不勒斯来到罗马,感觉就像从乡镇返回大都市。尽管我们在那不勒斯没有见证费兰特小说里描写的野蛮和暴力,但这座城已经和《我的天才女友》脱不了干系了。
把王安忆和李章“移交”给罗马大学的汉学家之前,我忍不住要和王安忆谈谈卫芥。
问:你觉得卫芥会是费兰特吗?
答:我还是认为,费兰特只能是女性。
问:你对那天去看老城区印象如何?
答:这种事情是很多的,不能当真。比如,张爱玲的弟弟,他在亲戚当中给张爱玲小说里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原型。在高邮呢,也有人给汪曾祺的小说找到了每个地点的出处。读者总是希望从虚构中找到现实的对应物,希望虚构的东西在现实中是存在的。而小说家的工作,却是从现实中看到一点真实后去虚构。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就必须用非常写实的材料,才能成功“骗取”读者的信任。必须说,费兰特这点处理得很高明。
王安忆回答得十分淡定。在我听来,却像一种“抹去”。依她的经验,我们和卫芥经历的种种,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是给读者的安慰剂罢了。而我不这样认为。
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王安忆讲话的句子,在风格上和她作品里的句式高度重合,简短、准确,不容置疑。或者,我应该放弃自己的感觉,去相信她的判断?她毕竟是一位再专业不过的作家和老道的读者。而且,除了写她经验深处的上海,她还被安排过许多采风任务,这是她这个级别的作家享受的一种搜集素材的待遇,王安忆深入过女囚监狱,也从考古队长手里摸过刚出土的千年坛子,她的见多识广给了她一种看穿表象的冷静。
然而,我还迷失在卫芥布下的魔法里。那天在海边吃过饭,趁王安忆和李章遥望海对面的维苏威火山,我和卫芥散了一会儿步。我们用英语交谈:“听说东方大学有些同事认为你就是费兰特。”我假装跟他开玩笑。“不是我,”他严肃地否认,“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书里写的事情也都是真的,完完全全是真的。”我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回避,“这就够了,对吗?我们不需要知道费兰特是谁。”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想告诉你,费兰特是一个很美的人,一个出色的人。”(Ferrante
is a beautiful person and a wonderful person.)
把王安忆和李章送到酒店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一个人走在罗马的街头,我忽然想起,在《新苏黎世报》上读过另一位那不勒斯作家的访谈。他的名字叫罗伯特·萨维亚特(Roberto
Saviano),因为写了揭露黑手党的小说《蛮族》,必须在警察保护下度过余生。他也是费兰特的粉丝。他说:“如果你想写出真相又不想死,就别说出你的名字。”
费兰特在《页边和听写》中写道:“我们创作小说不是为了让假的看起来像真的,而是为了通过虚构,以绝对的忠诚说出最难以言说的真相。”
所以,卫芥说:“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费兰特会永远使用这个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