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裁员浪潮下,美国公务员的困局与微光》(Inside the DOGE Threat to Social Security, A
day in the life of a claims rep for America’s largest government
program)来自美国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rker),讲述政府裁员浪潮中一位普通公务员的挣扎。政府效率部成立以来,大量美国联邦雇员被解雇,裁员波及各大联邦机构。据再就业咨询公司Challenger,
Gray & Christmas报告,截至3月6日,政府已裁员62530人。
2月28日,美国社会保障局宣布裁减约7000个职位,约占其员工的12%。社会保障是美国最大的政府项目,在婴儿潮一代逐渐退休的背景下,超过7300万人每月从中领取款项。尽管特朗普反复承诺不会削减社保,但大量裁员势必会影响社保系统的正常履职,在岗公务员们也正迎来前所未有的考验。
核心提要
1.
史蒂芬,一位在社保局默默工作二十年的业务专员,每天清晨准时坐在电脑前,开启忙碌的工作。他是家庭的顶梁柱,也是无数残障人士和低收入群体的依靠。然而,政治风向的突变和政府效率部门的介入,让史蒂芬和他的同事们被不安的阴影笼罩。
2.
由于社保局人手不足,业务专员需要承担繁重的工作。退休人口不断增多,社保局行政预算却有减无增,通常由三到五个人负责的工作,如今却时常只有一人。一项补充社保的审批需要一年时间,而在十几年前只需要三至六个月。
3.
地方办事处在社保系统中十分重要。社保局在全美国有约1200个地方办事处,很多美国人赖于此获取社保信息、办理社保业务;如果地方办公室关闭,这些人将失去基本的客户服务。
4.
为了防止社会保障系统崩溃,社保局职员组织起”地下抵抗运动“。他们通过非正式的群组共享信息,无视人力部门和DOGE的”劝辞”邮件,坚守在接电话、填材料等基础工作上。总之,尽一切可能把社保金交到普通人手中,守住弱势者的应得权益。
“章鱼”般的社保专员
早上7:15,社保业务专员史蒂芬已经坐在电脑前开始准备工作了。因为家人要轮流使用洗手间,他通常起得很早。对于他们一家来说,早晨的时间总是紧张而忙碌,他和妻子都没时间做早饭,大家只能各自解决。
他入职美国社保局已经有二十年了,主要负责的工作是给残障或极低收入人群提供一项名为“补充社保”的社会福利。
但由于社保局人手严重不足,他平常什么活儿都要干。他常自嘲道:“我这份工作像一只章鱼,需要处理很多事。”
随着退休人口的不断增多,社保局的行政预算并未因工作量的增加而有任何的提升。与此同时,
新闻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了特朗普政府和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DOGE)计划裁减社保局一半员工的消息(员工总数超过6万人,随后社保局发表声明称目标是裁掉7000人)。这一消息让公务员们坐立难安。更令人尴尬的是,几天前,特朗普在国会前发表了一场“自我夸耀”式的演讲,并在演讲中严厉指责社保局“极其无能”,甚至可能存在“欺诈行为”(注:指社会福利发放不当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多久,”史蒂芬无奈地说。“同事们有的很生气,有些很沮丧,还有一些已经开始计划找下一份工作了。”
史蒂芬居住在一个中西部的小镇附近,他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偶尔在处理业务时,还会遇到亲戚或朋友的申请,一般这个时候,他就会主动回避。
每周有三天,他要在社保局地方办事处的小隔间里工作,全美这样的办事处有1200个。另外两天,他会居家办公,就在自己卧室里,有张塑料折叠桌。
我见他的那天他是早班,他的笔记本电脑架在一个荧光绿的收纳箱上,这种箱子一般用来装小孩的蜡笔或者乐高零件。电脑两侧连着两个大显示器,形成一个三联屏。他周围堆满了孩子们的衣服和书,左脚边还有一个金属玩具车。为了方便正在识字的小儿子学习,他房间的闹钟、风扇和书架上还贴着黄色便签纸,标注着这些物品的名称。史蒂芬的妻子负责接送孩子们去幼儿园和日托,之后再回家,她在楼下也有自己的办公设备。
史蒂芬登上一系列办公软件就开始一天的正式工作了。他用的其中一款软件界面很具有年代感,看起来像90年代末的设计。还有一个叫“工作量管理中心”的软件,字体是浅棕色的斜体,风格也同样复古。键盘旁边他还放着一张皱了的纸,上面记着需要不定期更新的各种密码。之后,他扫了一眼“备忘录”,查看上面标记着哪些紧急事项。
今天他的主要任务是对申请者进行非医疗的“资格重审面谈”,目的是确保当前的补充社保或其他福利领取者仍然符合资格。“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每个办公室应该有三到五个人负责这项工作。但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史蒂芬说。
目前,超过700万美国人(涵盖各个年龄段)依赖补充社保,6800万名老年人需要领取退休金。社会保障(Social
Security)是美国最大的政府项目,也是大多数领取者的主要收入来源。该计划最初由弗朗西丝·珀金斯在大萧条时期构想提出。
无尽的切屏与电话
他戴上无线耳机,拨通了今天的第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需要领取补助的孩子家长,家里有一位残障子女。“你好,我是社保局的史蒂芬,打电话是想确认一下您那边是否方便约个时间进行面谈。”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因为早饭还没吃。
这时,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下角也闪烁起消息通知,但他没理会,继续与那位家长交谈。他一边询问出生日期、婚姻状况和工作地点,一边点击屏幕上的“是”和“否”选项,并输入相关数字,大部分信息他已经熟记于心。
“还有其他有价值的物品吗?”他问道,“比如期票、不动产、商业财产,或者ABLE账户(注:ABLE账户是美国的一种税收优惠储蓄账户,旨在帮助残障人士储蓄符合条件的残障费用,且不影响他们享受医疗补助或补充保障收入等公共福利的资格)?”
补充社保的分配依据申请人的收入、资产和家庭规模等因素,审批通常需要一年时间,并且还需要律师协助(在史蒂芬刚工作的那几年,审批周期通常是三到六个月)。 如果申请被驳回,申请人可以向行政法法官提出上诉,但召开听证会的等待期大约为两年。
“这是最后一次核实的金额,”史蒂文继续说道。“期间有什么变化吗?”在等待程序跳转到下一个屏幕时,他瞥了一眼最右侧显示器上的邮件。这些邮件大部分是社保局总部、人力资源部门和员工工会发来的。自11月以来,已有三位社保行政委员或代理委员(马丁·奥马利、卡罗琳·科尔文和米歇尔·金)调任或者调离。
现在社保局的负责人是利兰·杜德克(Leland
Dudek),特朗普把他从中层管理职位上提拔上来,因为他之前表示要帮助马斯克的效率部获取社保局的文件(这是一个集个人医疗、住房、家庭和财务信息的庞大数据库)。
此外,他被提拔后还宣布计划要撤销六个社保局区域办事处总部(共十个),几位地区主管都已相继离开。在一封致全体员工的邮件中,杜德克写道:
“批评、蔑视、阻挠和防御是四种力量,它们可以终结任何关系,削弱任何机构……”
“选举是有后果的……”
“现在,在特朗普总统的领导下,我们遵循既定的先例:我们按照总统的意愿和指示服务。只有法院或国会可以干预。”
来自社保局总部的最新邮件称,
“员工禁止在政府提供的设备上上网浏览一般新闻或体育新闻。”
”还能待多久?”
史蒂文第一个今天第一个业务差不多弄完了。他介绍说一般像追回多付的款项这类业务会比较耗时难搞,今天第一个案子很简单,之后继续支付就行。“申请人会收到一份回执单,我记录的信息都在上面。”接着,他开始拨通了第二个电话。对方是个年轻人,其监护人是非营利组织,负责代领补助金。“你好,我是社保局的史蒂文。最近怎么样?”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有未读消息。
自特朗普上台以来,他就加入了一个群聊,里面都是中西部地区社保局工作人员,群里的人很活跃,大家也经常会在群里讲一些段子,史蒂芬称这些同事为“兄弟姐妹”。
刚刚收到的消息就是群里发来的一条新闻链接,内容是关于社保局即将关闭该地区的办事处。群里一名男士破口大骂:“真他妈离谱……这是要把我们的单位给毁了啊,我们还怎么服务大众”。这位男士在上次总统选举时投给了共和党,但他现在已经越来越不信任特朗普了。
此时,电话这头儿的业务也变得棘手起来。非营利组织那边有一项新收入,但社保局的福利计算流程没办法处理。史蒂文只能先放下电话,登上Equifax系统(Equifax是美国一家消费者信贷机构),打算看下具体情况,但搜索了一阵子也没任何结果,于是拿起电话说告知对方这个申请暂时无法推进,只能等有更多信息再操作。
挂完电话,史蒂芬走到房间一侧,拿起一个塑料瓶,喝了一口水,无奈地说道自己在努力克制情绪,避免失控。
他知道如果他的办公室关闭,附近的办公室也关闭,很多人就没有任何渠道领取福利,但社保卡申请还有其他一些特定的业务必须通过线下提交。
史蒂文也担心自己的工作就这样没了。他要负担孩子的医疗保险,还得照顾他的父亲,这都是他要考虑的。前几天,
社保局的人力部门发了一封邮件,标题是“组织结构调整--向所有符合条件的员工提供自愿调任、提前退休和离职奖励金--无部门或职位的例外”,这似乎是变相地向员工施压,让其主动离职。
史蒂芬说:"他们故意把我们说得一钱不值,就是想让我们辞职。”
不过最近他和其他外地办事处的员工收到通知,说他们没事。理由解释的是他们的工作比较重要。这话倒能让人安心,史蒂芬说,但也就“一点点”。
与此同时,他的三个屏幕都在不断弹出消息,其中一个内部沟通软件上,一位主管正在询问他一些具体业务的最新情况。另一个窗口实时显示着在办事处大厅等候的人员名单。他看到其中一个名字,赶紧发消息提醒同事,说这是他最近一直躲的申请人。
史蒂芬的工作涉及很多个人信息,毕竟社保档案里有大量个人隐私。他只需扫一眼,就能知道申请人在哪里出生、说什么语言、是否曾加入过儿童福利系统、婚姻和健康状况等。他说自己的一些同事有时工作态度很差,有可能是平时的工作压力造成的,但也可能就是不太相信穷人。
“但我喜欢帮助别人,毕竟我是他们的第一个接触到的人,”他说。
打完电话之后,史蒂文的工作任务就转到了“接电话”上,虽然接听社保局热线电话严格意义来讲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但当上级让他做这项工作的时候他也没提出异议,毕竟这几个星期以来,每个人都被要求帮忙。
“早上好。社会保障。我是史蒂芬,请问您的社保号码是多少?好的,那姓名和出生日期请告诉我。”就这样,他很快就接完了好几个电话。之后,他发送了一份缺失的税务文件,给一位父亲预约了为孩子办理社保卡的时间,并为另外一位受理人确认了银行信息。第四个电话涉及一张遗失的支票,比较复杂,接电话时他还时不时用手摸摸额头。
之后,史蒂芬还收到了两封群发邮件。第一封是
提醒社保局的所有员工直接给政府效率部下属的人事管理办公室发周报,要列出过去一周干了哪些事。第二封邮件是再次呼吁员工辞职或提前退休。邮件里提到一些选择留在
“非关键任务岗位”的人可能会被重新分配到社保局呼叫中心,但却没有对“非关键任务”做出任何解释。
“我一直在想,我还能在这个岗位上做多久?” 史蒂芬说。许多年前,他曾有一段失眠的经历,老是半夜醒来,然后大脑不停地胡思乱想。上班遇到的一些事儿他时常会挂心上。他还记得当时担心一个在寄养家庭中受到虐待的女孩,但她姥姥却还偷拿她的补充社保的钱。另外,他有时也担心工作量不达标,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工作量是多少。但他说干他们这个工作的,摸鱼是经常有的情况,有时候只是想划掉一些待办事项。“所以看似就好像‘那件事办完了’,但你真的帮助了那个人吗?”
他最近愁的是一篇新闻报道说前社保局官员奥麦利预测在未来30到90天内,美国的社保系统会崩溃,福利也会中断,以及还有一位前机构官员称政府效率部违反隐私协议规定,可能出现重大错误,破坏整个社保系统。
默默守护的微光
除了最喜欢的橄榄球,史蒂芬从来没对任何事情如此狂热过。然而,
在特朗普政府大刀阔斧的裁员浪潮下,他觉得自己和社保局的同事们成了“地下运动”的一份子。他们想做些什么,守护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防止组织机构的瘫痪。
特朗普,马斯克以及很多传统的共和党人都在大谈特谈社保局的欺诈行为。针对社保发放,错付和多付的情况确实存在,
但最近美国社保局的监察长发现,2015年至2022年期间发放的福利金中,只有不到1%发放不当。史蒂芬认为,大规模裁员将导致弱势美国人拿不到他们应得的钱。
“退休人员,未亡配偶、寡妇、鳏夫服务,无论人们处于什么处境,我们都会给他们提供服务。以前,常常接到公众的投诉,所以电话一接通就得先道歉,说‘我们人手不足!’
而现在,反而是他们在向我们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