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十八)

中年女人在敏子一口气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有非常复杂的情绪反应。情况她都已知道。但由敏子本人用这种方式说出,对她仍有不小的刺激。她似乎一下子衰老了,乾枯了,萎颓了。敏子吃惊地看着她。 中年女人好像在一种不可名状的苦痛中作着徒劳的内心挣扎。 “我,”敏子非常抱疚地瞧着女人,“您,”她不知该怎么说。 “没事。不要紧。我没事。”她恢复了镇静,说,“你没说错什么。我,我,知道你,你家,受了很多苦,”她又说不下去了。 “受苦是应该的。是不是?”敏子说,“阶级敌人嘛。” 女人定睛看着敏子。看了很久,她才断定敏子说的不是挖苦的反话。“不必这样去理解,敏子。事情都是人为的。有许多事情,换了情景和机会,就不是这样了。怎么说呢。” 这下,轮到敏子不解了。她睁大眼睛瞧着对方。 “敏子,我,很难向你解释。”不过,你要相信,我对你,还有,委托我来看你的那位----对你,绝无恶意。真的。” “我相信。”敏子很快地说,“为什么不相信呢?我又没有伤害过什么人,谁会对我有恶意?” 敏子的话似乎触动了对方,她无言地闭了一会眼睛。然后再看敏子。 敏子不解她的沉默,也抬头看她。 两对眼睛又交接了。 敏子把目光移开。 “你,”女人说,“对现在的这种生活,满意吗?” “为什么不?”敏子诧异地反问。“机会难得嘛。如果他们----我是指我的养父和他的助手----不送我来,我也没有办法。加上,学校也真的很好。” “是吗?” 这本是一个感叹语,但敏子却认真地回答说,“是的。”还点了一下头。 “委托我来看你的那位同志,非常非常关心你。她----可以告诉你,是位女同志。她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使你过得快乐。使你有更好的前途。” 敏子十分不解。“为什么?” “这个问题,只能由她自己来回答你了。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什么时候?” 耸了耸肩膀。“我说不上来。” 敏子突然感到气馁和无谓。但是,她随即又激动起来,禁不住一迭声地发问,“那么,那位女同志----她是怎么知道我这个人的?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亲戚还是邻居?是老师还是我爸妈的朋友?我现在不需要谁来关心帮助了。有两个好人在帮助我。他们就是我的亲人长辈。除了爸爸妈妈以外,没有谁比他们更爱护我了。对我来说,够了。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人会待我更好。” “不相信?”女人听了敏子连珠炮似的反问,像漏气的皮球似的蔫了下去。她软弱无力地问道。 “不相信。如果真关心我,那么,我们被人家从大房子里赶出来的时候她在哪里?我们被人家送到戈壁滩去的时候她在哪里?爸爸饿死的时候她在哪里?我受重伤昏迷在石砾滩上的时候她在哪里?我,我们家最最最最需要搭救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派你来关心关心?我现在伤好了,腿没有残废,肚子吃得饱,有书读,有温暖的新家可以回去,这时候她请您来这里,不就是讲讲废话吗?”敏子刚说完,立刻感到自己过于气势汹汹缺乏礼貌,太不应该了。于是她怔楞住了。过了 一会,她难过地低声说,“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发您的脾气。这,跟您是无关的。我道歉。” 敏子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落泪了。 “对不起,”敏子慌了。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用凶巴巴的语言使别人掉眼泪过。“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更不是冲着您来的----请您不要介意。请您原谅----” 女人掏出手帕在两边的眼角轻轻按拭。尽管敏子并无经验见识,但她感到对方的这种举动体现出其人身份的高贵。“我,我是被感动了。”她有出色的控制情绪的本领。她恢复了常态,语音里稍微有点 鼻音,“你的这一番话,说明你本性里善良的一面,也说明关心你的那个人失职的严重与不可饶恕----” “不不不不,”敏子连忙说道,“不要那样说。除了父母,谁对我都没责任。我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我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不料对方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敏子的心是经不起别人眼泪的刺激的。那几句譬解宽慰的话竟然起着完全相反的作用,敏子傻眼了,同时无缘无故地心酸起来,眼眶里慢慢也积满了泪水。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敏子想,既然没有什么可说了,该结束这场难堪无益的谈话了。 她想站起来。但犹豫着。 她清清嗓子,用以提醒对方。 那个女人看穿敏子的心思,便做了个手势,示意敏子别动。 敏子抬起眼廉,用眼神送出一个问号。 女人开了口,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敏子。我们的谈话没有结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也许这不是你喜欢听到的。但是是时候了,应该让你知道了----” “什么?您说什么?”敏子如入五哩雾中,同时预感到打击将再次来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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