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后,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和六三年之交,中国政府指控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是策划新疆甘肃地区大批哈萨克族人民逃往苏联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幕后黑手,下令关闭了这个总领事馆。 (十一) 张振雄给他的姨外甥程之菽倒了一杯水。两人面对面坐下。 “吃过饭没有?”他问。同时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方。不知怎地,他似乎感觉出了什么。 “吃过了。”之菽的回答是简短的,乾巴巴的。他在打量着这里的环境,琢磨着张家的处境。 沉默了好一会,张振雄说,“这么多年了。你,长成,成了,中年人了。哪里想得到在这里见到你!做梦也想不到!” “我比志强小一岁。” “噢!啊?那么,你,有,有,有三十六岁啦?” “三十六岁。” 张振雄想问之菽的父母和家人,但一转念间,把话吞了下去。 “你------跟志强------常有来往?” 他住到儿子这里来也不久。之菽想道。“不。很久不见了。” “噢。”张振雄点点头。“这里,我是说,他的宿舍,你好像,没来过?” “没有。” “这个厂呢?” “也没。”刚一说出,之菽即刻后悔了。这个姨夫看来有点过于机灵。 “那么,你跟他也多年不见?” 无法否认。“是的。” “你,现在住哪里?” “朋友家里。” “你,好像,从外地来?” 刚才敷衍过去了,现在敷衍不过去了。“是的。” “大西北?” “是的。” “爸爸妈妈可好?” “爸爸去世了。” “啊!噢!真叫人伤心。妈妈呢?” “还好。” “大婆呢?” “还好。” “唔?”张振雄在心里计算着,“那么,她老人家该有一百岁了吧。好福气呀。”他知道之菽在撒谎。 “受苦受难。算什么福气?”之菽只好用一种负气的口吻来掩盖自己的失口。 “唉。极左路线横行,谁不受苦受难?” “姨夫不是一向很得意吗?你不是军队革命干部吗?” “得意个屁!什么革命干部!刘少奇邓小平都倒下来啦,我们这种小八蜡子还站得住脚?” 之菽又问:“我三姨呢?” “唉,家破人亡啦。现在下落不明哩。” “啊!”之菽惊叫了。他一向认为三姨比姨夫好。三姨是自己的血缘亲属,而姨夫不是。 “我被逮捕之后,这个家眼睛一霎就四分五散了。三姨听说给弄到安徽农村去了,可怜的小裘莉给送到她爷叔身边去了,现在还没有接通消息呢。你看,我要是顺顺当当,何至于住在志强这个宿舍里” “你,你,你也被逮捕过?” “哈,关了十几年!”张振雄叫道,“不知怎么的阎罗王打了个瞌睡,我才捡回来这半条老命!” “这------真是------没想到------”之菽嗫嚅着说。“怎么回事?你好好的做你的医生给病人治病,也要逮捕?” “光捉坏人,还叫什么极左路线?” 接着,张振雄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冤狱说了个详详尽尽。人,对自己的冤屈苦楚总是耿耿于怀津津乐道的,不论对谁,只要有人肯听。 之菽听得很认真很用心。听着听着,他的警戒之心就松弛了。姨夫本是近亲,虽然曾经得意忘形而用势利的嘴脸对待自己一家,但惨痛的教训一定使他彻底醒悟了。何况,多数的人为了明哲保身,在这种社会,实在无法对落难者寄予同情和伸出援手。这个张振雄本是俗气小人,这点全家早就明了,因此何必对他至今不谅不恕。他,弄到这般田地,也够惨够苦的了。今天,他岂仍不知共产党的社会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共同的苦难,使之菽在心底里接受了他的三姨夫。这就是说,真正地把他当贴心的亲人了。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一家的和自己本人的故事来。 他的故事很长。张振雄拿出冷馒头和吃剩的熟菜,在一个煤油炉子上烧滚了余汤,跟之菽两人吃了顿夜点心。 奇怪的是,志强始终没有回来。 这顿夜点心,更使之菽觉得姨夫是真正的亲人长辈了。 之菽的故事,从新疆入伍开始,一直到当时此刻为止。虽已提纲□领择要而述,但毕竟过于冗长过于曲折过于复杂,我们不得不用另外一部独立的长篇小说来加以描述。这里,只能一笔带过了。 之菽讲完。张振雄压低了声音惊问,“越狱出来的?” “是的。” “你本事真大。怎么逃得出来?” “反正逃出来了。” “作何打算?” “上告申诉。我实在冤枉。” “那不是自投罗网?” “具体办法还没想好。”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七转八弯。” “志强能帮你什么?” “看情况吧。” “一旦出事,你不是害了他?” “我的事,本不想说的。” “说还是要说。”张振雄说,“对亲人嘛。说出来,大家就知道形势,帮起来也能帮在点子上。” 之菽点点头。 “你没有地方住?” 之菽又点头。 “这很危险。不是我吓你。” “我知道。” “你的案子是------” “新疆叛国集团从犯。” “这案难翻。” “现在不是在平反冤假错案?” “叛国案不可能平反。文革以前的案子也难翻。” “错了也不平反?” “错不错你说了算?” “我不过是奉命送信。我是小兵,首长的命令我敢违抗?我哪里知道首长有问题?” “这是你的理由。你能说自己没有卷进去?” “姨夫认为我没有理由没有希望?”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多朝难处想是有帮助的。对不对?” “对。” “今天你先在这里睡下。快天亮了,走出去给夜班工人看见反而不好。等志强回来,大家再从长计议。” 之菽倒头就睡熟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