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迎勝離開北京﹐直接回到自己任所。他有許多迫不及待的事務必須及時處理。 程敏子跟邱仁傑夫婦約定﹐一得北京的通知﹐就再赴京﹐會同他兩一起去香港。仁傑夫婦曾經挽留敏子在他們家住到啟程﹐但敏子沒有接受。敏子想念媽媽﹐她要回到媽媽身邊。媽媽如果健好如常﹐或者至少能夠與人交談﹐敏子就不會那麼不放心那麼地急於回去。媽媽已經躺著不能動彈﹐也不能與人交流﹐這時棄她於醫院不顧﹐敏子特別於心不忍。更何況﹐敏子這一去﹐很可能就此不返了。對謝迎勝的這一提議﹐敏子沒有明確反對﹐但還沒有真下決心。留在香港獨自居住﹐一時財力不允﹐再跟四姨夫婦一起生活﹐她是寧可留在上海跟大哥大嫂同住的。還有﹐媽媽只要還在人世﹐敏子就不會考慮與她永遠離別。再說﹐還要看看大舅舅的意願究竟如何。敏子對他﹐畢竟一丁點兒的印象也沒有了。反正﹐這也難﹐那也難。敏子簡直覺得這世界沒有了自己的立錐之地。 走進醫院病房﹐看到媽媽還是那樣﹐無聲地躺在床上﹐敏子的 眼淚撲簌而下。每當離開媽媽一次﹐不管日期長短﹐重見媽媽時﹐敏子總會有十分銳敏的新鮮感覺﹐重新體會和感受一番媽媽的人生的悲苦實質和悲劇意義。 她在媽媽的床側坐下﹐俯下身子﹐把臉貼在媽媽臉上。 媽媽雖無反應﹐但臉容似有開展。 敏子何止千次萬次地從媽媽的一生思考女人的人生。媽媽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子﹐心靈的某一部份永遠沒有長大成熟蒼老﹐因此她沒有城府沒有世故沒有陰暗心理沒有防人之心。在鄉下種田的那些年月裡﹐媽媽在吃苦耐勞方面比得上任何農婦﹐也正因為不會說謊﹐在第一次遭到抄家時就把敏子辛辛苦苦藏匿起來的東西全部老實交代而被抄得精光。媽媽不大回憶過去﹐也不大提起爸爸﹐這是因為那種痛苦不是這孤苦伶仃的母女倆人所能承受得起的﹐只能全力對付眼前的苦難。“爸爸和大婆還是死了好。”媽媽說。把敏子嚇了一跳﹐眼睜睜地望著媽媽。“早死幾年﹐就少受幾年苦。尤其爸爸。太脆弱了。身體脆弱﹐感情脆弱。他怎能忍受這種種侮辱﹖”敏子不大理解這話的深刻含義﹐只感到媽媽說得太冷酷了。但是﹐後來經歷了文化大革命﹐敏子就相信﹐早死的人是很幸運的了。\r 一個女人走進來﹐靠近媽媽床邊。 她的出現﹐把敏子從冥思拉回現實。 “你是小妹﹖”她打量著敏子問道。 敏子點點頭﹐同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 “我是醫院僱來照顧你媽媽的。”這個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身上的衣穿表明她的生活很貧苦。但她的臉容卻很和善﹐甚至還有點好看。 她把手裡的塑料袋放在地上。裡面是她自己的晚餐飯盒。敏子拉開床頭櫃的門﹐“放這裡。” “不要緊的。謝謝。”她把飯盒放進櫥裡。 “你是新來的﹖” “一星期了。” “噢。我去了一次北京﹐所以沒見過你。” “我值夜班。” “一整夜﹖” “一整夜。” “那﹐很辛苦啊。” “還好。我也睡覺的。晚上不用給你媽餵食。只需要翻幾次身﹐換幾次墊子。我睡覺前﹐會替她揉揉身上壓著的發紅的部位。她沒生褥瘡。很好。” 那女人一面說﹐一面不斷打量敏子。她的眼光有點異樣。 “謝謝你啦﹐阿姨。” “不要謝﹐不要謝。這是我的職業。” “你專門做這事﹖” “是啊。” “算不算醫院職工﹖” “不﹗這是一種照顧﹐照顧沒有工作的人﹐賺點辛苦錢。” “你怎麼沒有工作﹖” “那﹐說來話長啦。”她又凝視敏子片刻。敏子給她看得很不自在。那女人突然把臉湊近敏子。“你叫程敏子。是不是﹖” 敏子像被黃蜂螫了似地跳起來﹐“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我叫鄒菊仙。從前就住在你們家華山路大房子對門的矮平房裡。我跟你爸爸媽媽﹐大婆﹐大師傅老周﹐還有朱媽﹐車夫銀升﹐都很熟的----” “啊﹗啊﹗” “我結婚生了小孩後就搬出去了。不過住得也很近。” “啊﹗啊﹗那時我還小------” “你當然不認識我。你只有三﹑四歲。” “噢﹗啊﹗” “告訴你啊﹐小妹﹐當年動員你家去大西北時﹐我也被動員的。去派出所開會後一起走回家時﹐我勸過你爸爸﹐千萬不要去﹗絕對不能去﹗但你爸爸媽媽太老實﹐太相信他們的鬼話﹐去了。要是不去﹐你爸爸怎麼會死在那裡﹗”鄒菊仙說著哭了起來。 敏子也哭了。 敏子是不大在別人面前流淚的。在農村待了十多年﹑年齡上了三十歲後﹐敏子只有獨處時才會流淚。但是﹐碰到這樣的人﹐談起這樣的事﹐敏子的眼淚就禁不住會嘩嘩直流。 “你﹐你﹐”敏子抽噎著﹑肩頭一動一動的﹐“你為什麼被動員﹖” 鄒菊仙抹著眼淚﹐湊近敏子說﹐“我的男人﹐解放前當過憲兵﹐說他有血債﹐抓走了。一去就再也沒了消息。我本來有工作﹐在通訊器材廠。後來說反革命家屬不可以在保密廠工作﹐逼我退了職﹐發了一個小販執照﹐叫我賣棒冰。那年----讓我想想看----是六零六一年吧﹐這個街道首先動員一批人去大西北﹐你爸爸和我是第一批------” “你怎麼能不去﹖” “不去就不去。還能五花大綁手銬腳鐐押了去﹖我﹐三代工人﹐女兒十一歲﹐孤兒寡婦﹐無產無錢﹐有啥怕的﹖” “靠什麼生活呢﹖” “逼我上吊我偏不上吊﹗”鄒菊仙冷笑著說。“小販執照沒收。街道救濟停發。我撿垃圾拾廢紙推板車賣血﹐什麼都幹﹗好在我有六個兄弟﹐都照應我﹐所以娘兒倆沒有餓死。後來女兒下鄉插隊﹐去年剛剛回來﹐現在在做臨時工------” “你怎麼知道我爸爸------” “大西北逃回來的曹建華說的﹗知道這個人嗎﹖” 敏子想了想﹐點點頭。 “你們一家﹐後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鄒菊仙說。“這真也是巧。大概就叫做緣份吧。上星期五﹐護士長通知我﹐有個老年癱瘓女病人﹐要人陪夜班﹐問我做不做。我想﹐看看情況再說。如果太髒太難弄﹐就推掉算了。女兒不許我做夜班。我走來一看﹐老天 啊老天﹗人是不認識了﹐姓名就是俞靜君﹗你說巧不巧﹖我盯著她看了足足兩個鐘頭﹐兩隻眼睛掃呀掃的把你媽媽臉上二十年的變化統統掃光﹐就越看越像當年的二小姐﹗”鄒菊仙說著又涕泗橫流了 。“好端端的大知識分子﹐不到二十年﹐不過六十幾﹐就這樣躺著不動不響了﹗小妹啊小妹﹗這十八年﹐你們是怎樣活過來的啊﹖” 敏子像對待久別重逢的最親信的骨肉親人一樣﹐毫無保留地講述了家庭和自己的遭遇。好在天黑之後﹐醫院給予住院病人的常規治療活動基本停止﹐只有偶而調換輸液瓶子﹐給予注射等事﹐護士才進病房。夜班護士室以為那個在病床邊與鄒菊仙頭靠著頭喁喁而語的女人是鄒的女兒﹐就沒來干涉。 當晚﹐敏子把頭枕在媽媽的病床上﹐跟鄒菊仙一起歇息。 敏子把遇到鄒菊仙的事告訴大哥﹐之朗也很高興。“我們私下再給她些錢。我不記得她這個人了﹐不過對門鄒家是記得的。她家裡人很多。老式鄉下房子。我們常常去他們家的菜地捉蟋蟀。那裡 蟋蟀比我們後園多。” “有她在醫院照顧媽媽﹐更加放心了。” “跟自家人一樣。” “我等邱伯伯的電報。一有消息﹐就要走了。” “走吧。”之朗說﹐“就等你們的好消息了。我﹐這兩天也要離 開上海﹐去外地出差一段時間。” “能不去嗎﹖” “為啥﹖” “萬一媽媽的情況有啥變化呢﹖上海總要有個人啊。” “曉陽在啊。” 敏子不做聲了。“出差﹐非你不可﹖” 之朗明白她的心思。“我能不離開當然儘量不離開為好。但是沒辦法。這次是沒商量的。”他把跟隨岳父一起去會見那個老人的事告訴了敏子。不這樣﹐他無法使敏子體諒自己。 敏子點點頭。“好在媽媽情況看來還算穩定。” “醫生有時候講起來挺嚇人的。” “不過﹐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嚇我們的。” “我想不要緊。我會爭取間隙回上海看看的。如果大舅舅肯回國觀光﹐你們倒不用在香港久留。是嗎﹖” 敏子想把謝迎勝的建議和自己的可能選擇告訴大哥。但話到了嘴邊又溜回去了。“你什麼時候走﹖” 之朗說﹐“明天。老頭子有時候像小孩﹐想做一件事﹐就急得要命。我能拖拖拉拉嗎﹖” “不要拖。那不是一般的老頭子啊﹗” “對啊。你這兩天------” “我要去看看志強表哥和張家姨父。上次迎勝舅給了我一個地址﹐我還沒去聯繫。他們﹐從前﹐神氣的時候﹐對我們是不大好。但是﹐唉﹐也落難了﹐三姨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呢﹔我們﹐就不記老賬了。志強表哥我還有印象的。小時候﹐小哥和我常常去找他玩。有次﹐給姨父趕出了門。” 敏子在講這些時﹐之朗已經心不在焉了。 但敏子沒有察覺。她繼續說道﹐“我還要找找我小時候的陳老師陳煙波。你記得她嗎﹖她後來做了爸爸的學生。我們去大西北前﹐她要留下小哥和我﹐在上海跟她一起生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