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 纽约的冬天 邢恬 冬天的纽约,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猛地停下了脚步,站在街头,突然感到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我终于明白过来,那其实只不过是他在那个时候对我所说过的一句话,而我却一直信以为真,并且牢牢记住,为此几乎付出了整个青春的代价。 我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我默默地望着他,他并没有变,连眼神和手势都和从前一模一样,我曾经那样地带着崇拜的心情欣赏他,可是我知道他现在已经伤害不到我了,那个曾经让我牵肠挂肚,刻骨铭心的男人。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看一个别人的故事,却忘记了自己也曾是故事中的主角。 不知不觉我又开始继续走着,吵杂的喧闹声并没有影响我的思绪,我终於慢慢看到了哈得逊河,站在河边的栏杆旁,可以感到冬天的冰块在渐渐开始融化,呼出的空气中还是有些凉意,我犹豫着,伸手又摸了摸那张照片,我知道照片已经有点捏得变了形,那我还等什么呢? 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墨镜,一动也不动,他看着河面,也不知道他已经坐了多久,在想什么,就在我再一次想捏捏照片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当我再一次转头去看他时,我找不到他了,他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仍然望着河面,伸手掏出了照片,慢慢地一下下把它撕成了碎片,抛向了河里,那灿烂的笑容随着碎片的飘落渐渐远去,它们也会随着融化的河水流向远方。 我毅然转过身,向人群中走去。 每当我站在纽约街头,只要一开始飘雪,我就会想起去年北京的冬天。对于一个南方长大的女孩子来说,北京的寒冷冬季还远远抵不过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冷酷话语。从心里来说,我却是害怕到纽约街头的,因为我常常会感到发慌,望着匆匆而行的各色各样的人群,我就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坐在街道前的长椅上,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从我面前经过了,其实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纽约是全世界肤色最全的都市,现在亚洲人的面孔也逐渐地多了起来,我一定是在那么不经意的一回头之下,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那一刻我心头突然一跳,这,这怎么可能呢?我瞪大眼睛,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我立刻站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开始跟着他走,从竖立的呢子衣领下,仍然能看到当初的他,忧郁而高傲的表情曾经彻底地击垮了年轻的我。 我们坐在第七大道街边的“StarbucksCoffee”馆里,他买了两杯Cappuccino,递给我一杯,然后呷了一口,向窗外望了一下过往的人群,终于开口了: “小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我知道你已经跟踪我好一阵了!” 我无话可说,仍然盯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知道明天我看到的将不再是今天的人群,有些人将永远就这样擦肩而过,明天的他也将不在这里,与我共享咖啡的芬芳,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一次不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吗?所不同的是冷冰冰的窗外是熟悉的中国人的面孔,他说完了以后,我也是这样转过头盯着窗外,一再强迫自己要忍住,直到他从我的窗外向人群走去,在我眼里慢慢消失,眼泪才终於流了下来,而晃动的人群也随即模糊起来。 “今天天气真好,是吗? ”他又说了一句,然后回头望了我一下。 我突然向他开口了,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从北京来,谢谢你的咖啡,你的国语讲得不错。我走了,再见。” 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有点冷漠和不可思议,我跟踪了他却发现自己了无目的,只是为了不让他从眼前消失,如此而已。想起去年北京的那次分别,就仿佛感到了死亡的来临,仅仅一年之久,我现在是多么冷静啊! “我叫迈可,谢谢你的夸奖,我父母都是浙江人,民国38年时随亲人到了台湾,我们都讲国语。很高兴认识你,你还是个学生,对吗?” 我无言以对。我们在所爱的人身边的时候,心里往往充实,哪怕是做些小小的事情,也会觉得充满情趣,而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陌生的人面前,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唐突和冒失,仅仅为了他那双曾似相识的,在竖立的领子底下的忧郁的眼睛?他说话的语气是很温和的,也许他们说话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怎么猜得到我还是学生呢? 尽管这样,我还是一言不发。 迈可站起来,习惯性地顺手把咖啡杯扔进了垃圾桶,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走了,心里有一点失落,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难道凡事一定都要有理由吗? ” 我不免幽幽地说道。 迈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我说:“不过,跟踪一个人总是有个理由吧。好了,我得走了,如果你不介意,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 “我很久没用中文名字了,你可以叫我朱迪。 ” 就这样迈可从我眼前消失,我又回到了纽约街头,抬头望着高耸如云的摩天大楼,那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黑黑的办公窗就象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睛,而蓝天却被大楼逼成了一条条窄窄的丝带,一种冷漠从寒冷的空气中向我沉重地压了过来。我不禁问自己,哪里才真正是我的归属? 我心里明白,迈可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竟然毫无理由地认为他真的会来纽约?为什么会这么傻?难道我还会再相信他的话吗,可是怎么我什么都明白,却还会念念不忘这个伤害我的人呢? 我的孤寂是一阵一阵的,不久校园的热情生活又把我充实起来,借这种忙碌的生活正好可以让我慢慢从过去中走出来。校园里有着各种各样肤色的留学生们,大家都在纽约这个五彩缤纷的环境中学习着,恋爱着,忙碌着。 纽约的冬天和北京一样寒冷,我并没有太多的热情来迎接纽约的留学生涯,尽管我已漂洋过海地来到了这里,一个完全陌生而应该令人向往的大都市。去年冬天痛苦的分别将我憧憬的幸福日子击得粉碎,以至于我仍然停留在伤痛之中,一时之间并不知道下一步将迈向何方。就象纽约的十字路口,我看看这条街,转身又看看那条街,每条街景都有它的特色,哪条街才是我应该去的呢? 他或许还是爱我的,他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为了骗自己,我又开始替他找借口,而现实生活却分明告诉我一个事实,这种回忆是多么地不可靠啊。 “下周末学校有派对,庆祝华人的春节,欢迎参加。”艾米将这一消息用email发给了所有的中国留学生。艾米和我住在同一栋公寓,她是很讨人喜欢,天生热情的那一种女孩子,快乐得不知忧愁,常常看到不同的男生陪着她,而她的脸上也总是沐浴着阳光。 “朱迪,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里一定有故事。”艾米常常倚在我的门口,笑咪咪地问我。我呢?也从没把她的话当真,生活在快乐中的人还能看到什么? 这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没有父母,没有他。我一直犹豫着,直到艾米推门问我可不可以陪她一起去参加这个派对,我笑着问,怎么我们的公主还没人陪吗?不问还好,这一问差点让艾米掉下眼泪,“男人都不是好人,我再也不要男朋友了。”听到艾米这么说,我赶紧下定决心,慌忙告诉艾米,我一定会陪她一起去的。 艾米的父亲是外交官,她很小的时候就来美国了,所以她是很美国化的中国女孩子,由於家庭的熏陶,中文还可以对话,有时候急了才直接讲英文。 艾米并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多问。我知道在美国是很讲究隐私的,况且我对别人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 周五的黄昏,我害怕在校园里呆着,看着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书包,似乎每个人都已经有了去向,我无所适从,逃到了街上。夕阳下的纽约象一位美丽成熟的少妇,忙碌了一天正翘首等待归人。我明白必须把自己从悲伤中拯救出来。当匆忙的人群在红绿灯前停下来的时候,我总感觉到有个人站在那里,仿佛是等我,可是红绿灯过后又换来了另一批人群,对我来说,是不是有这个地方就够了? 艾米说派对是在周六晚上,她叫我有空去她那儿试试衣服。我当时只是好心地点点头,美国哪里真有中国春节的气氛呢?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留学生们自己在周末办个派对,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如此而已,毕竟不是故乡嘛。 从黄昏里回来,路过艾米宿舍的时候,竟然发现她可能在,我不禁好奇地敲了敲门,通常这时候她不是回父母家了,就是和男朋友约会出去了。 “进来。”艾米慢慢地开了门,我一下就看到她正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不禁很尴尬地说:“对不起,艾米,我看到有灯光就来敲门了,我刚好路过,我……” “你来了就好了。”艾米拉我进门。我知道自己正象一个不速之客,正好要入侵别人的领地。 “朱迪,你知道我有多爱汤姆吗?” 艾米眼泪汪汪地问我。 我知道这是一个对女孩子来说多么普遍的问题,我们都曾经以为自己一生就只会爱一个男人,那个时候除了这个男人是看不到别人的。 汤姆? 不知道艾米指的是哪个汤姆。看到我疑惑的神情,艾米急急地又说: “我最近一直只跟汤姆在一起,那个美国家伙。” 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汤姆是个很英俊的美国小伙子,看到过他们一两次,没怎么太注意,反正艾米身边的男人是经常换的。 “朱迪,你不相信吗?这次是真的,我是真心在恋爱呢,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可是汤姆,他,他不能陪我参加周末中国新年的派对了。” 艾米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噢,艾米,我会陪你去的,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我只好安慰她,奇怪,不能陪她参加派对有这么严重吗? “不,你不知道,汤姆要回去见他以前的女朋友,所以才不能陪我了。他们父母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他们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一直都是称她女朋友的,那个周末他们两家要聚会,可是,可是,汤姆不是说只爱我一个人的吗?” 艾米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的目光凄迷,脸上的神情足以显示是在恋爱中的少女。 曾几何时,我不也象艾米一样吗?他不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只爱我一个人吗?结果呢,我只记住了这句话,而他终於娶了一个高官的女儿,他的事业想必是青云直上,而我却得背起行囊,来到了异国之都。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事情往往是这样发展的,相恋了几年的人们最后总是分手,而和一个认识不过数月的人一起步入婚姻的礼堂。 那是一次伤心的分别,尽管他一再发誓他心里只爱我一个人,可那有什么用呢?我伤心的是一份数年的恋爱终在他世俗的眼光下结束,如果早知道是这种结局,我还会象最初那样刻骨铭心地爱他吗?悲伤之后还是悲伤,有那么一阵我都对周围的一切心灰意冷,我知道最失落的还是自己对情感的付出。不是有句歌词唱到:“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吗?男人真正的本性总是难以掩饰的。 望着艾米忧伤的表情,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我忽然觉得我和艾米虽然靠得这么近,却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艾米正在经历着我一年前的经历,正在恋爱的人们往往是看不见任何别的景色,而汤姆一个并不经意的举动却好像是地雷,让艾米仿佛以为天崩地裂。 “艾米,汤姆去探望以前的女朋友,并不意味着他不爱你了呀。”我试着想说服艾米,而我的语言说出来却是那么苍白。 “他可以不去的呀,如果他真的爱我,他也可以带我一起去的呀。” 我又能如何回答艾米这样的询问呢? 纽约的冬天真的好长,壁炉里的炭火仍然燃烧着,火光一闪一闪,映着艾米困惑而伤心的脸庞,它并不能带来所有的温暖。室外依然是寒冷而寂静的,我沉默着,望着窗外,每盏灯下都在发生着不同的故事,只有天上的星星依然闪烁,遥远地注视着人们的春夏秋冬。 派对如期进行,艾米毕竟是美国长大的女孩子,在晚会上已全然看不出那个晚上的忧伤和痛苦,我不免对她很好奇,她如何能这样轻松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呢?难道是我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吗?才会在一个完全陌生不同的环境里还背着过去沉重的感情包袱? “艾米,你真的没事了吗?”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忍不住这样问道。 “噢,朱迪,你是说那个晚上的事情吗?每一天难道不都是新的一天吗?我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都告诉自己今天又是不一样的一天了,所以我才会快乐呀,也许汤姆根本认为这就是小事一桩嘛,我何必这么把他的话当真,害得我自找苦吃,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活嘛!” 艾米耸耸肩说道。 我忽然发现此刻我才似乎有一点点了解艾米了,尽管外表看起来我是如此坚强和冷漠,内心却是不堪一击的,而艾米呢?也许太多的忧愁和烦恼都随着每一个清晨的来临被驱逐出了窗外,艾米是健康而快乐的。我呢?为一句当时也许是真心的话一直笼罩到今日,有多少海誓山盟能持久呢?我追逐着虚幻的爱情桃园却放弃了应该享受的现实生活。 我逃离了他,却念念不放过自己。也许他正沉浸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我们早已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么我等待的难道不应是我自己的幸福吗? 我终於开始整理我的行囊,有一小箱从北京托运来的包裹至今未曾打开,我总害怕那会触痛我的神经,那里面有我们的合影,当初灿烂的笑容并不能预料到日后的伤痛,我望着他,他仍然还是他,改变的原来是我自己,我最后终於把合影装进了衣袋,走出了校园。 “朱迪,你说我穿这条裙子好看吗?” 艾米敲敲门问到。 “艾米,你总是这么快乐,这条裙子配你美极了!” “朱迪,真高兴看到你开心一些了,下个周末是汤姆的生日派对,你也一起去,好吗?” 从那个晚上以后,艾米再也没有和我提起她和汤姆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旁人其实都是雾里看花,也许他们早就和好了,反正艾米不是又要去参加汤姆的派对了吗?艾米常常邀请我去参加不同的派对,我总是找出各种理由避开,我知道这次也一样,她只是习惯性的又问了一遍。 “好啊,艾米,你知道我在美国并没有什么亲人,只有象你这样的热情的好朋友呀!” “真的?” 艾米赶紧拥抱了我一下,仿佛确认这是真的。 纽约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热情奔放的女孩子们已经开始从街上的行装上展示着春天即将来临。人们或走或停,三三两两,脸上的表情已藏不住喜悦,原来冬天正在过去。中央公园里多了悠闲漫步的情侣,咖啡馆里隔着玻璃还能看到敞怀大笑,连高耸如云的摩天大楼也露出笑容,俯身拥抱脚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和艾米一起去参加汤姆的生日派对时,正是黄昏,走出校园,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十字路口,艾米在打电话,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人们也在走向不同的方向,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夕阳从西边的大楼上倾泄而下,路边的花朵在薄薄的雪景里随风摇曳,树枝也忍不住冒出了小小的粉红的花蕾,红绿灯过后,人们继续着各自的行程,生活原来也是这样的井然有序。 汤姆的生日派对上,很有几个东方面孔的人,好热闹的场面,原来我心里也是一直在渴望这种热情温馨的感觉。 “你难道不请我喝一杯Cappuccino吗?朱迪”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原来是迈可,他倚在离我不远的桌边,手里正举着一只酒杯,向我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终於笑着走了过去。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