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經紀人 孟絲 (Million Dollar Agent) 一。 那是本市一年一度﹐房地產百萬經紀人聯歡餐舞會。 那天余妃穿一襲墨綠色純絲衣連裙,外罩同色純絲質短腰緊身外套。窄裙兩邊開叉不高,隱約露出修長雙腿﹐曲線玲瓏均勻。半克拉鑽石耳環﹐攀在耳際兩端,項前佩著晶瑩閃亮的鑽石項鍊。耳環與項鍊同時閃燿出燦爛冰冷的光,投射出一股貴婦特有的嫵媚﹐為余妃平添一股氣勢。她肩上掛著黑緞鑲珠皮包,腳下踩著同色名牌高跟鞋。大廳裡那面古典玻璃大鏡﹐如水銀般,將余妃的儷影全部一攬無遺地展現眼前。那翩翩丰采,華貴氣質,連余妃自己都暗暗為鏡中人感到幾絲驕傲。 “你好!余妃!” 那是銷售部的秘書艾咪。“今天你更漂亮!全身閃耀光彩﹗” “艾咪你好!”余妃趨前﹐稍帶誇張地給她一個禮貌擁抱。“你也一樣漂亮!” 艾咪對余妃一直非常友善,余妃每年年終也都不忘給她豐厚的花紅。艾咪在公司待得久,雖是秘書,卻知道當地不少小道消息,這對做為經紀人的余妃十分重要。 “百萬經紀人頭獎﹐看來今年大概又是你得。”艾咪高興地說。 “噓!” “有什麼關係﹖讓那些人活活氣死去。” 對面走來的剛好是本公司另一位紅牌經紀人玟狄。她也是當地人,對於余妃近幾年的崛起,非常不順眼。 只是表面上大家仍然保持禮貌關係。 “怎麼? 一個人來?” “不,我先生等一會兒就到。” 余妃到酒吧台要了一杯瑪格麗特。淡淡的檸檬清香﹐讓口舌處滋生出清淺酒意,這感覺真好。她一路和人們點頭,到安排好的餐桌坐好。同桌的人大多坐齊,多半是同行,許多熟面孔﹐每年開經紀人年會時都會出席。人們也都一杯在手,晶瑩的高腳杯裡﹐浮泛著美麗的液體,人們的寒喧也跟著變得飄浮而不著邊際。 這些買賣房地產的經紀人﹐平時想的談的總是房地產。他們依賴買賣房地產為生﹐或者致富,對於強勁的對手,往往忍不住會湧現敵意。此刻,晶瑩美麗的酒精液體發揮了緩衝作用,對手之間的敵意暫時淡化了,現在餐桌上談的儘是些芝麻綠豆。 這兒是本市的精華地區,房屋貴,學區好,天然環境優美,房地產昂貴,往往一兩棟房屋轉手之間便達百萬或超過百萬。經紀人的佣金以六分計算便很可觀,即使以三分計算,一年若能賣它十棟,這收入便令早九晚五的上班族羨慕得不得了。若或是二十棟,這收入就真令人瞠目咂舌了。 而余妃到達這個城市﹐似乎來得正是時候。聽人們說二十年前,這兒原是大片農田,地廣人稀。 八0年代中葉,許多聞名國際的大公司,沿著公路大片寬廣開闊的土地,建造公司總 部,又摩登又氣魄。如華爾街日報總發行部,如梅林證卷公司,如富梅西農化試驗中心,如史貴寶藥物中心。把整個地區建得像個幽靜美麗的大花園。到處是樹木花草,旁依著清淺流水。小巧的荷花池塘,夏天開滿荷花,微風從濃密的樹蔭處吹過,令人對這片天地感到無限依戀。這那裡像辦公大樓,簡直是高級渡假特區。 余妃來到這兒的時候,許多房屋正在興建。買屋的人們往往在一家建築商剛剛推出一個新社區的時候,要帶了帳篷去排隊,以爭取第二日清晨開始出售的新屋。有時整個新社區僅售出一百多棟豪宅,一兩個星期的時間便被搶購一空。房價像蒲公英那樣飛飛洋洋,兩三個月便漲上兩三成。不少人買來投機或者轉售,那真是個謀取暴利的好辦法,好年代。當然﹐也有那過份貪得無厭的投機者﹐由于過份膨脹﹐資金不足﹐時機沒有掌握得恰到好處﹐而導致資金週轉不靈﹐以致破產的人也大有人在。那畢竟是少數﹐一般而言﹐總是賺的多。至於為住房而購屋的住戶﹐絕對是最好的投資。 二. 那年余妃剛剛二十五歲。那是八0年代後期,人們都渴望能夠出國到美國來。那時她原在上海一家五星級飯店當班,那兒的外賓很多,她在櫃檯做房間預約部主任。培訓的時候﹐就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準確,服務態度大方得體,很快得到這份小主管的工作。那天有位從紐約直飛上海的美籍華人臨時訂房,大概因為那時信用卡在中國還不夠普遍,大家對於外國銀行不太熟悉,運作上不夠靈活。辦事的小姐拒收他的信用卡。這位旅客身上沒帶太多現款,情況有些尷尬。余妃查核了他的護照和有些相關文件,很快做了決斷。即刻接受了他的信用卡,雖然自己對於這家銀行的狀況不太清楚,卻在淺意識裡對這人的信用放心。 余妃的感覺很正確。田浩一住便是倆個星期。原來田浩是美國一家知名工程顧問公司資深工程師,半年前妻子突然得病去世,心情十分鬱悶。遵照醫生的叮嚀,單獨到上海來散心。他似乎沒什麼具體計劃,第二晚余妃下班的時候,偶然在大廳見到田浩閒散地坐著,他詢問她上海旅遊景點, 余妃一時間難以回答清楚,便同到樓下咖啡廳喝杯咖啡,繼續談談上海的旅遊去處﹐一面幫他翻看他收集來的各種旅遊資料。 她第二天剛好休假,決定陪他去遊上海附近的同理。 那天下著濛濛細雨,同理的小橋流水,白牆灰瓦﹐浮泛起濃郁的中國古典幽情﹐在朦朧中給人一股特有的浪漫氣氛。兩人雖是初識,說不清什麼道理,卻有種舊友重逢的情緒。田浩說半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重新感到世界的美好。 就那樣,兩人再度相偕出遊好幾次,她帶他去紹興遊東湖﹐看魯迅故居﹐訪豐子凱舊屋﹔去上海博物館看字畫文物﹐到外灘看夜景﹐逛城隍廟﹐上海老街。。。彼此越發漸漸熟悉了。 田浩回到美國以後常來電子信,把一些在上海照的相片用電傳送過來。 田浩個頭高,說話不多﹐身上散發著中年男人的自信,卻在舉手投足之間﹐摻雜著淡淡的寥落與寂寞。看人的眼神﹐尤其籠罩著默默的懮傷。說不清為什麼,那神情總令余妃泛起隱隱的憐惜。久而久之,讀彼此的電子信便成了習慣,如果幾天不聯系,便有些惦念。 大約又是半年以後,田浩回到上海﹐很自然地和余妃論及婚嫁。在江南水鄉渡完十天蜜月,便來到美國。 兩人的生活非常單純平淡,田浩的唯一女兒已經自立,遠在舊金山。余妃非常喜歡這樣的生活。適應了短短一段時間。她決定在這片新天地裡自我開創事業。當年在上海﹐她的英文基礎就很紮實,發音尤其準確。因此在社區學院選修房地產證書的課程,對她而言相當簡單。 課堂裡老師要每兩個學生一組上台,扮演客戶和經紀人,彼此發問,對答。她的快速反應﹐加上流利的英語﹐讓老師和同學都嚇了一跳。 記得筆試的時候,題目大都是分子分母一類的算術題,隔壁坐的中年太太愁眉苦臉,余妃卻很快交卷,幾乎得了個滿分。拿到證書以後﹐她選擇了這家房地產公司﹐這家連鎖公司經營的業務廣﹐知名度高﹐針對的是昂貴地區,余妃決定選擇來這兒做房屋買賣經紀人。 許多中上階層的人們包括華裔在內﹐在選購房屋的時候﹐多半選學區好的昂貴地區。凡來這兒買房屋的中國人,大多都找余妃代理,或買或賣。余妃是個勤快人﹐她的資訊特別多﹐服務態度又非常熱誠﹐事事總是多為客戶著想。就這樣,天時,地利,人和,余妃的經紀人招牌﹐就越來越響亮了起來。 為了讓田浩免去見屋傷情,思念逝去的第一任妻子﹐她提議把田浩原來那棟五個臥房的大房子賣掉。她為兩人選擇了一棟花園式公寓小摟,環境幽靜。小摟採加州式摩登建築,三房兩廳,另有一座小巧天井﹐用玻璃環隔,裡面是一棵參天的玉蘭樹。客廳面對加奈吉湖水,隔著湖面﹐對面便是著名的長春籐大學。這個小小社區,花草樹木全由住戶協會包辦,另有游泳池,網球場,以及獨棟社區會議大樓﹐這樓房古香古色﹐裡面的壁畫和通往天花板的青石壁爐﹐述說著原屋主的輝煌歷史﹐人們閒暇時﹐多半愛來這兒喝杯咖啡﹐看看雜誌和。 住戶若有較大規模活動﹐接待較多親朋好友,可以付一定的租金,租用會議大廳﹐舉行餐會舞會等等。 “余妃,記得你上次舉辦的舞會真讓人難忘。”席間有人談起。 “是啊﹗”有人付和。 “那次舞會有好幾年了吧?” “大約五年了。”余妃說。 “時間過得真快。”人們感嘆著。 那是為慶祝她和田浩結婚五週年,她給他一個驚喜。同時也為自己第一次獲得百萬經紀人大獎祝賀。那次在會議大廳舉辦舞會,確是十分熱鬧。由於辦舞會她連絡了更多客戶﹐也格外擴大了營業圈。她一直想再辦一次﹐如果再得到百萬經紀人大獎﹐她希望再乘機慶祝一次。但田浩卻覺得做人不宜太招搖,他勸說她﹐做人做事最好能低調就低調。他舉例說﹐他知道不少極有成就的朋友們﹐生活大都踏實樸實﹐如有餘錢﹐捐出去給公益事業﹐多有意義﹗至於辦舞會的事﹐以後慢慢再說。她尊敬他的決定﹐不盡對自己愛張揚的個性感到絲絲慚愧。 三. 余妃的手機這時突然響起來,她打開皮包,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視窗。又是紐約打來,這號碼令她心驚膽戰! 她任手機鈴鈴地喊叫,直到桌邊的人們都對她飄送來詢問的目光。余妃終於不能不接。她輕輕說了聲對不起,拿著手機走到僻靜的迴廊。 “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對方的理直氣壯令她惱怒。 “告訴你,我現在正忙著,沒時間和你亂扯!” “還不是錢嗎?真不夠用!人人都說美金值錢,我怎麼就不覺得?” “我已經照數給你了,你別節外生枝!” “哎呀,快過年了,誰沒有個額外用途。” “笑話﹐我又不是財神爺。” “知道你今年又是百萬經紀人得主。這筆錢,你給我點零頭就夠我用一陣子。” “你﹐你﹐你憑什麼﹖” “憑我們當年是相好﹗” “你住嘴!” “好了,這次只要兩萬。 明天下午三點,去你住處取!” “不行! 我沒這麼多錢﹗也不能到我住處。” “那就到那家路邊汽車旅館!” “笑話﹗沒門﹗” “反正我就在那裡等﹐等不到就去你家﹗” “你敢﹗” “我赤腳的反正不怕你穿鞋的!”電話啪地掛斷。 她忽然感到一陣頭昏﹐天哪﹗她努力站穩。心臟開始砰砰地狂跳不停。渾身有些發軟﹐嘴脣開始發乾。雙腿竟然輕輕顫抖起來。她那跡近完美的美好感覺頓然消逝。餐會剛剛開始,田浩已經趕到。 艾咪正和他寒喧著。余妃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和田浩招呼,手心直冒冷汗﹐心中原有的自滿完全消失,代替的是無限懊惱﹐是跡近絕望。 “你怎麼啦﹖臉色有些慘白﹗”田浩關心地問著。 “沒事﹐大概這兩天太累。” “是該休假了﹗” “也許。。。” 余妃感到渾身虛弱乏力。幾乎有些想嘔吐。她努力恢復冷靜。 “先生女仕們﹐請問要那種沙拉調味品﹖千島﹖義大利﹖本樓﹖瑞士﹖” 白衣伺者來替大家上沙拉生菜,一面端著四五樣沙拉調味汁讓大家選擇。她隨意指了指本樓沙拉油。內心像打翻各樣調味品那樣﹐翻騰起浮﹐各種玆味﹐難以諧調。她那人生的陰暗面﹐竟在此時此地浮現,她感到十分不甘。她以為自己已經擺脫那無奈的過去,如今來到了夢幻樣的美國東岸。在這樣美好的地方,她正兢兢業業地經營著自己的中年人生,而在這跡近完美的時刻,如此不堪的往事竟然浮現檯面? 那是她最倒霉的時候,大約二十歲? 她成了孤身一人,母親體弱早逝。父親是上海一間大學英語系教授﹐她記得自己兩三歲的時候﹐父親就用方塊教她英文字母﹐教她唱英文童謠。這也是她自幼便在英語上打好了基礎的原因。後來被打成右派﹐受到無止盡的迫害折磨﹐窮困潦倒的父親,還要父兼母職﹐照顧孩子。生前一直沒有獲得平反﹐又滿身是病﹐最後竟在一場車禍裡喪生。 整個家裡只剩下她。父親多年賒欠了不少生活費﹐更拖欠了許多醫療費用﹐再加上安葬費﹐給她留下的是一筆龐大的債務,她必須清還。 年輕無知的她,由債主安排,說是替她在南方新開發的都市﹐為她找到了做英文秘書的工作。她滿心歡喜地去了,卻未料到她被送到的﹐是一個色情氾濫的新城市。最初在一家夜總會當班,其實是出賣色相。 她沒法忍受這樣的屈辱﹐曾經吞服了過量安眠藥﹐她想從此自我了斷。 終於被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阿珠姐勸說住。阿珠姐漂亮潑辣幹練﹐在當地圈子裡吃得開﹐無論僱主顧客都對她禮讓三分。她憐惜余妃﹐她不願意看到一個好人家的女兒被活生生的毀滅掉。她挺身出來替她擔保﹐只要余妃做滿一年,把債務還清就可以脫身走人。她說人生的路途長得很﹐輕生是最愚蠢的事﹐這個都市既然離家鄉很遠,在這兒誰都不認識她。就當自己是被流放到此,做滿一年,把債物還清﹐離開這是非之地﹐走得遠遠的﹐就算她這一年沒有活過。怎麼樣﹖尋死﹖犯得著嗎﹖那有那麼嚴重﹖余妃終於明白了﹐人需要活著﹐能好好活著﹐即使經歷許多挫折磨難也是值得的。 一年來,多少尋歡客來了又去,在黯淡的燈光下,她永遠擺出一付冰冷面貌。從不正視這些人的面孔。就當是在做惡夢,惡夢本來就不真實﹐惡夢本就是虛無縹緲。她不時地安慰自己。只有那一個晚上﹐有個可惡的客人。堅持開燈,把房間照得通亮。那人說自己是從什麼內地鄉下來的地方小頭目,這次好不容易設法爭取出來開會﹐這樣的美差千載難逢,定要到這燈紅酒綠的場合來增長見識。他說他花錢買樂子﹐就是要看個明白。那張臉粗陋低俗﹐濃重的雙眉顯得殺氣騰騰﹐一張厚嘴唇散放著濃重的口臭。左額長著一粒醜陋的肉瘤。那人連來了三次。那是她記憶中極不堪的畫面。多年來﹐偶爾想起,都覺得惡心。 “您點的是炭烤洋蔥鱈魚片﹗要黑胡椒粉嗎﹖” “謝謝﹗稍加一點就行” “您點的是紐約牛排﹐要加A醬嗎﹖” “少來一點﹐謝謝﹗” 今年春天,決定在後院加蓋環繞房屋三面的陽台。休閒時坐在躺椅裡﹐可以遙望後院湖水的飄渺浮動。田浩從中文日報上看到一個建陽台的廣告,他們工作快速,價錢公道。很快洽談好。那天浩浩蕩蕩來了三輛車,載來四個工人,一個助手。卡車上堆滿建陽台的木頭材料。工頭是個熟練工人,照他自己的說法,來美國八年,大小工程做了幾十樁,至今還沒有被顧客埋怨過。這群工人立刻到屋後開始做工,他們拙地洞﹐灌水泥﹐打木樁﹐鋸木條﹐搭木架。。。工程進行得很順利。 大約忙了四五天﹐陽臺即將建成了。這天,余妃提前回家,特地繞到後院去觀看陽臺的進度。不遠處﹐一個角落裡﹐有個工人站著抽煙﹐一面冷冷地正死死地盯住她看。那雙濃眉,那張特厚的嘴唇,額頭那醜陋的肉瘤。。。天﹗難道是那人的陰魂? 她渾身一陣冷顫﹐當場幾乎暈倒。 四. “咖啡?還是茶?” “啊?” 主菜已經撤走﹐每人面前放置著精美的拿破侖鬆糕。持應生正兩手分別端著銀質咖啡壺和茶壺﹐彬彬有禮的詢問著賓客們。 “咖啡﹗謝謝﹗” “我要茶﹐謝謝﹗” 此時﹐站在台上演講的﹐是本州房地產經紀人協會主席,顯然他的演講剛剛告一段落﹐他正向聽眾點頭致意﹐人們響起熱烈的掌聲。女主持人接過麥克風,她是當地名人,在本地有線電視台上主持“豪華旅遊”節目。 她穿一襲黑色亮金點﹐開高叉晚禮服,身材均勻,雙腿柔美,腳上踏著一雙金點閃亮的﹐黑色三吋漏孔高跟鞋﹐在舞台上款款渡步﹐格外顯得風情萬千。滿溢青春的臉蛋上﹐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她宣佈百萬經紀人獎即將頒發,賓客們紛紛議論起來。 “現在頒發百萬經紀人今年度大獎,共有三位。” 第一位頒獎人是本市一位知名銀行家。 “戴波拉!” 大家熱烈鼓掌。第二位頒獎人是本市市議員。 “雯蒂﹗” 大廳的氣氛格外熱烈。每位得獎人簡單致辭,閃光燈紛紛閃個不停。 “現在是第一名得獎人!” 許多人把目光投射到余妃身上。只因為去年和前年她都是首獎得獎人。 “果然!又是余妃!” 她站起來,婷婷地朝台前走去。閃亮的燈光讓她感到輕微飄搖,是那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商會主席和她握手﹐把獎杯及一個白色長信封遞給余妃。並把麥克風遞給她。 她接過麥克風,對大家諾諾地說著感謝的話,尤其感謝田浩給她的支持及幫助。如果沒有他,她不可能有今日。從他的眼神裡﹐她看到諒解,鼓勵,溫情及體貼。而此時﹐在如此風光的場面﹐她卻再度感到絲絲絕望﹐是的﹐蝕心的絕望與無助。 她輕輕地從臺上走下來﹐摔摔頭﹐內心充滿紛亂。假如人們此時知道了她的秘密﹐不知將以怎樣的姿態對待她﹖而田浩﹖仍以她為榮﹖人們起身鼓掌,似乎在衷心地祝福他們。頒獎儀式完畢,大廳的燈光突然昏暗起來。樂隊奏起快節奏舞曲,空氣裡飄洒起跳耀的音符。盛裝的紳士淑女們﹐簇擁著紛紛往舞池走去。 原是一個多麼滿妙的夜晚。余妃隱隱吐出一口無聲的嘆息。她暗暗決定﹐她要把自己那段從未告訴過人的經歷永遠埋葬。她不能讓人知道她那段漆黑的歲月﹐即使田浩。她不能失去他﹐她的今天得來不易。她的百萬經紀人地位﹐更不能因此而毀滅﹐這樣的地位是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攢﹐她不能眼見她的王國分崩離析。她要設法讓那人在她的生活裡消失。夜﹐十分漫長﹐她再度感到難以言欲的絕望。 五. 朦朧中﹐那是個寒流來襲的冬日午後﹐余妃獨自開車來到事前約好的地點。汽車旅館門前冷冷落落。諾大的停車場上﹐只停了六七輛車。余妃把車停妥﹐朝四處張望﹐不見人影﹐坐在駕駛座前﹐心中突突地點跳個不停。 終於﹐一部車尾掛著紐約汽車牌照的舊車緩緩開來。果然﹐那人到了。厚重的深藍色風衣﹐帶著同色遮風帽。鬼鬼祟祟四處張望﹐顯然立即看到了她。他緊緊挨著她的汽車停妥。他放下車窗﹐嗓音低沉。 “錢呢﹖”聲音裡透著威脅。 “。。。﹗” “快點拿來﹗” “憑什麼你一次次向我勒索﹖”余妃忍不住說。 “勒索﹖嘿嘿﹗”他不懷好意地對她冷笑。 “憑什麼﹖” “憑過去我們是相好。你要我把你的身份暴露給你現在的丈夫﹖” “那你也不能不停敲詐﹗” “沒辦法﹗快拿錢來﹗” “你這人怎麼這樣無恥﹖” “無恥﹖” 他打開車門﹐一面伸手奪她的皮包﹐一面露出出一把短刀尖﹐對准她的喉嚨。 “你﹑你要怎麼樣﹖” “跟老子去開旅館﹗反正老子下午沒事﹗” “救--命--啊﹗救命﹗”余妃用盡全身力氣﹐死命喊叫起來。 “快醒醒﹗小余你做惡夢啦﹗” “做惡夢﹖”余妃胸口感到窒息﹐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天哪﹗幸虧是場惡夢﹗ 惡夢。不對﹐天哪﹐不就是今天下午三點﹖假如她不去﹐他就要到家裡來﹐不得了﹗她止不住往窗外張望。她的難題如今更難解決﹐怎麼辦﹖天哪﹐怎麼辦﹖她幾乎哭出聲來。 “現在幾點啦﹖” “六點半﹗我已經下班回來了。天都黑了。”田浩說。 “什嘛﹖”余妃急忙從床上跳起來﹐滿臉惶恐。 “你怎麼啦﹖什麼事急成這樣﹖” “怎麼辦﹖”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大概今天太累﹐所以睡過頭了。假如爽約﹐趕快打個電話去補救就行了。” “打電話去補救﹖”余妃想哭。但願如此簡單。她只感到渾身發軟﹐完了﹐什麼都完了。 此時﹐電視熒幕上正播報新聞﹐紐約有線電視第五臺﹐正播報紐約當地新聞。一家中餐館﹐昨夜剛要打烊的時候被搶。店主稍稍反抗﹐立即被匪徒槍殺﹗由於一位便衣警察及時路過﹐和匪徒發生槍戰﹐在槍戰中警察把匪徒之一當場擊斃。畫面上分別播出餐館內部及搶匪相片。那搶匪﹖有一雙特別濃重的雙眉﹐額部有個醜陋的肉瘤﹐更有張特厚的嘴脣。。。那人是搶匪﹖美籍播音員﹐正 試著把中文姓名生硬地說出來。。。 “目前的華人集中區﹐歹徒越來越多。這些敗類專找自己人開刀﹐真不像話。”田浩盯著電視畫面發表感想。 “。。。” 余妃渾身發軟﹐整個人有些虛脫﹐忍不住重重跌坐入身邊的單人沙發裡。此時﹐電視上有位華裔市議員發表談話﹐呼籲華人發揮自助助人的精神﹐如果知道另一名逃跑的歹徒去處﹐ 請儘快和警察局聯絡。。。 記者一面報導並說明﹐店主是新來移民﹐夫婦兩人辛勤工作﹐起早睡晚﹐餐館剛剛稍有起色﹐竟發生這樣的悲劇。可憐﹐他們所追尋的美國夢竟是如此的結局。余妃說不清為什么﹐經歷了這樣一場事故﹐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到美國這樣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如此的感情氾濫。 “你最近太累了﹐走﹐我們出去晚餐﹗”田浩溫柔地提議。 “也好﹗我去梳洗一下。”余妃覺得像大病初愈﹐雖感到輕快卻仍有些乏力。 田浩微笑著對她說些公司的瑣事。他們開車來到一家新開的意大利餐館﹐那兒以賣深海魚出名。餐廳裡燈火點點﹐高而深的天花板上﹐是串串朦朧的燈籠﹐大大小小的球體散放出夢囈般的虛幻。他們選了靠窗的情人座位﹐桌面上的蠟燭火焰在粉色的玻璃罩裡跳躍﹐瀰漫著濃郁的浪漫氣息。田浩舉著酒杯﹐為兩人的健康與愛情祝福。她輕輕的泯一小口﹐吞咽下多日來的焦慮。 (孟絲於新澤西州﹐西溫莎市。2003年12月17日 完稿 6711字﹔ 2004年7月20日重改﹐定稿。原載彼岸雜誌﹐2004年2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