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要到一定年龄才做得的。并非只有结婚,判死刑之类跟法律有关的事如此,便是寻常小事亦然。就说吃这一节,大人小孩待遇就不同。 小时候即便对吃食满心爱慕,也不敢轻易表露,只觉得被人说馋是天下最可耻犯贱的事。有时明明已口水哗哗,亦只可关牢嘴巴,趁人不看见时暗送秋波,把一番情意强压心底,断不敢开口讨要。如此隐忍多年,及至长大成人,才明白嘴馋贪吃不是大不了的罪过。大人教导小孩不可贪嘴,自己的馋却有过之无不及,要不哪来的餐饮业,且小孩再馋也吃不出非典来!你再看看梁实秋《雅舍谈吃》,看看《红楼梦》的家宴,锦绣文章不都是叫馋给闹的。 从此馋心释然,开口必言吃,坦然无忌,自命一品馋师,意图一口一口又一口,大快朵颐。 眼前又是一年春来到,江南故里新笋上市,想起便口水滔滔难禁。 江南人爱吃笋。开春尝新第一道便是腌笃鲜。做法简单,取肥瘦相若的咸肉与鲜肉,鲜竹笋一同熬汤,毋须技巧既成美味。吃时将咸肉单独取出切片装盘,趁热上桌。暴腌而成的咸肉口感丰满,腴而不腻,比起鲜肉,更为紧致有弹性。又浸入了竹笋的清香,正是肥瘦相宜,雅俗共赏。 方言里管费火费功夫的做法叫“笃”,即沸腾后小火慢炖。这个字用得好,很形象地让人想见汤汁咕嘟嘟在镬里冒泡,渐渐流芳百室,经久不息。肉的香笋的鲜浓浓地笃到汤里,起锅只需一勺盐,鲜美足可让人“眉毛也掉脱”。柳絮初飞,这道汤如第一缕春风,有无尽的新意和欢喜。 笋拷肉也是很受欢迎的家常菜。五花肉同笋红烧,砂锅慢炖。放酱油,糖,盐,姜,料酒,毋须香料,多余。我喜用绍兴花雕或加饭酒做料酒,别有醇香,非一般黄酒料酒可比。此菜色重味也重,可比春意正浓。把汤汁撇去浮油拌饭,空口就能吃下一大碗。小孩不喜笋拷肉,因它有竹板打屁股之意。老家管挨打叫请“吃生活”,听来可喜,却不能欣然受之。 我家祖坟在乡下,小时年年清明下去祭扫。丰子恺形容他的孩子们象小燕子一般。那时田埂上撒欢的我,也必如此可爱。 大人们往我手里塞一只竹篮一把小刀,让我去挑荠菜马兰头。不过是让我有点事做,免得纠缠不休。小孩子家却拾了鸡毛当令箭,一付担着全家生计的正经。几场春雨落过,畈间埂边野菜正当时,一丛丛一片片连到无边。提着篮子到田间,一眼望去都无从下手。 野菜是田埂边的长得鲜绿可人,路中当道的都是“踏煞马兰”,千踩万踏竟是不死,因为无人理会,所以自在生机。我只捡埂边新绿,将小刀探到根部,轻轻一挑,拾起抖掉野草,扔进篮里。手里忙着,两眼兀自贪心不足张望别处。看着漫天遍地荠菜马兰不能立刻为我所采,恨不得借来观音娘娘的千手千眼才好。这一边没采完就要紧光顾那一溜。以后看到《诗经》里的句子“参差荇菜,左右芼之”,仿佛那时模样。 荠菜可以和肉做馄饨馅,可以做羹汤。我独爱荠菜豆腐羹。将榨菜、水发香菇少许切末,和水煮开,嫩豆腐切小块投入,洒入荠菜,勾芡。起锅放盐,味精,小磨香油。清清白白一大碗,其色淡雅,其味鲜洁。如三月春帏轻揭,里面纵是素面朝天,也是嘉年华,无需更多修饰。 马兰头有股青涩味,有人会得吃不惯。用开水抄一把,捞出切碎,开洋豆腐干若干切碎,着盐,味精,小磨香油拌匀即可。香干中和了马兰的涩味,而保留了它的清香,很清爽的佐酒小菜。马兰尚有明目之效,多食有益。 野菜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渐渐竟不可得。田地里自长的没时间去挑,市场里卖的都是人工培植,算不得“野菜”,吃起来也不是那个味。不知为什么,人如果完全在自然环境里生长,会得营养不良,而动物植物却是野生的比家养的好。看来人类的生存一向是“不自然”的。 当日世尊拈花一笑,迦叶会意。若他手持野菜一棵,我说不定当下开悟也未可知。清明将至,春天渐入佳境,忆及儿时种种,只觉那时天地人生广大无边,处处馋机无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