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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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塞 一 七月夏暮,御花园里四处飞散的女贞花就像朵朵阳光,自由又淘气的沾染上任何它们热爱的事物,有的飞上了雕着麒麟的未央宫;有的落进了泛着粼粼波光的太掖池;有的偏偏钟爱沉香亭边那株倾国的牡丹;而最大最美丽的一朵,却毫无声息的挂在正行进的宫女昭君的发梢边。 昭君今年十九岁了。从前还住在三峡边的家里时,她的名字叫做樯。因为她的父亲是个普通的船家,樯就是小船的意思。等到十六岁那年选宫女选进了宫,按照宫里的规矩,女孩子们就不能再叫以前在娘家的名字了,于是负责登记名册的老太监给她取名叫做昭君。 “你很明亮,”昭君至今记得那个眼神浑浊的老太监登记到她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昭’就是明亮的意思。” 素手拨开几片枯叶,太掖池的粼粼波光中就一漾一漾的出现了一张芙蓉样的俊脸,还有那星子般流光异彩的双眼。然而最特别的还是弯在双眼上方那两道难以言喻的蛾眉,有人说它们像天边的彩虹,有人说它们像云傍的远山,而还有人用专家般的肯定语气说,它们比彩虹更俏丽,比远山更清翠。 “姑娘,我画遍六宫佳丽,没有人及得上姑娘万一!只要姑娘能够赏脸。。。毛某人保姑娘锦绣前程。”那个叫做毛延寿的人第一次见到昭君时满眼都是激动的光,他是一个名冠长安的画师,同时也是一个长相精明的商人,他比别人更成功的原因在于他长了一双比别人更会索取的手。 昭君记得那个时候她摇了摇头,然后两人就寂然了,毛画师在画像的时候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虽然他临走时赞叹过昭君就连摇头也有一种迷人的风姿。 可是那个简单的摇头,昭君很久以后才想到,断送了她的整整三年。在这三年里,她学会了舞长袖,学会了弹琵琶,学会了姿态娴雅的恭迎圣驾,也学会了仪容万方的谢主隆恩。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见到皇上。 想起往事,昭君叹了口气,可是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想法。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是勇敢的,就像她从来未曾惧怕过三峡的汹涌巨浪,就像她永远也不会执迷于挫折的命运。 花丛中,隐隐传来宫妃们欢喜的笑声,昭君轻轻的穿过它们,走进了一座十分冷清的小殿,殿门口诺大的八分书“应征”。 掌管籍册的眼神浑浊的老太监刚刚做了一个美梦,梦到自己见到了天上下凡的仙女,在翻身的时候忽然惊醒,这才发现那不是梦,原来真有芙蓉一般的美丽少女俏生生的立在面前。 “你是那个明亮的‘昭’,”老太监笑了:“怎么,皇上还没有封你作贵妃么?” 昭君也笑了,昭君的笑容像风景一样挂在她美丽的眉梢上,毛画师要是见到了,又该怎么形容呢? “公公,请您帮我记下,我,王昭君,自愿去匈奴和亲。” 二 汉元帝坐在他高而金壁辉煌的龙椅上摸着他漂亮的刚刚留起来的髭须,等待着敬业的书记官提醒他下一步的行程。 事实上,元帝是这个皇帝的谥号,也就是当他死了以后对他的一生做的一个简短的总结。按照崇尚礼法的周朝定下的法则,“”称为“元”,于是我们后来的人可以推测出他是一个的温和俊雅的人。但是在他的时代,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叔伯还有他的女人都只能一律称呼他为陛下,这让年轻的皇帝感到郁闷,就像他每天必需要面对的种种例行的政务。 但是毕竟有些政务是有新鲜感的,比如现在他要处理的一件,接见一位自愿到匈奴和亲的宫女王昭君。刚才他就在想,是不是要亲自给这个深明大义的小宫女写一道赐婚的诏书,因为他对于自己的文采和书法向来是很满意。 “宣,王昭君进殿!” 在一叠声的呼唤声中,整个昭阳宫都看见,不,是整个大汉朝都看见了那个明亮的“昭”,她有比杨柳更妩媚的身姿,比白云更温柔的呼吸,比流星更璀璨的眼神和比花朵更娇艳的红晕,最最特别的是那两道蛾眉,像天边的彩虹,又像云傍的远山,但是比彩虹还要俏丽,比远山还要清翠。。。。 “王昭君拜见皇帝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上的元帝此时懊悔得连外交微笑都装不出来了,他发誓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美丽宫女的画像。如果见到了,他想,他会亲自用他引以自豪的文笔和书法写下贵妃的封册而不是远嫁匈奴的诏书;他还会为她盖起楼台学他的曾爷爷汉武帝金屋藏娇;他还会为她吹起洞箫,为她拾起裙裾;他想到了为她向匈奴人反悔,就是发动一场战争也不可惜;他甚至想到了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觉得有点理解他了,只要那个叫做褒姒的古代女人有昭君这样档次的容貌的话。。。。 “咳咳,”长久的缄默之后,还是匈奴使打开了僵局,他是少数民族,比较的坦白和直接。 “我代替我们呼韩邪单于向大汉天子致谢了,王朝嫁给单于如此美丽的阏之,我们感谢王朝的大恩,汉朝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万岁!”昭阳宫中激荡着回音,那是附和着跪下的百官了。 元帝脸上的外交微笑终于回来了,尽管脸色还有点不好看。他走到跪着的昭君的面前,亲切,同时也充满了无奈。 “昭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大汉朝的公主了,我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姐妹看待,你需要什么陪嫁,尽管说。” 昭君抬起了头,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陛下。她发现他出人意料的年轻和温和。荣耀的坐在这个温雅高贵的年轻人旁边,鼓瑟吹笙,举案齐眉,昭君想,这不就是自己原来最大的愿望么?而且这个愿望,自己,到底也曾经那么接近。 三 虽然知道胡地的夏天八月就会飘雪,昭君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的早,于是她只好拉紧了大红的绵褂在喜轿中抵御塞外的寒风。 她在思考。 起初,她决定报名和亲是为了赌一口气,因为她是全皇宫最美丽的女人,可是皇上不知道,人民也不知道,她偏偏要让他们永远记得她,永远懊悔。 后来她又觉得,皇宫里充满了钩心斗角,自己高傲的个性也许根本就在那里容不得,与其做一个争风吃醋的妃子,还不如退一步天地宽,到匈奴去做正经的王后。 可是现在,她望着轿外肆虐的寒风和飞雪,有点踌躇了。也许自己只需要再等待机会?也许自己当初就不该那么清高?也许自己应该满足作小宫女的生活,毕竟未央宫里有温暖的阳光和青青的翠柳,还有无忧的衣食和宁静的生活。。。。 轿外,忽然传来了低回的雁鸣声。昭君一挑轿帘,雪早已停了,眼前的是一湾逝水,万里平原。 小内侍上前一步:“昭君公主,这里很快就要走出咱们大汉的领地了,过了河,匈奴王就亲自来迎接了。” “请拿我的琵琶”,昭君简短的吩咐到。 胭脂一般的夕阳下,有一个美丽的剪影;她带起了洁白的风雪帽,披上了大红色的喜字披风,她骑着一匹俊美的枣红马,斜抱琵琶,玉指微舒,轻拢慢捻。 “真美!”小内侍流泪了,他在昭君的琴声中听出了思乡。 “真美!”匈奴使流泪了,他在昭君的琴声中听出了忧伤。 昭君也流泪了,为思乡,为忧伤,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从船家的女儿小樯变成了宫女昭君,又从宫女昭君变成了公主昭君,昭君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她,但是她对自己说,你永远是那个明亮的“昭”。 琵琶的尾音在凛冽的秋风中袅袅而绝,昭君看到的,塞上,风烟,归雁,幔帐,笑着的匈奴王,一切,暮色来临。 四 后来的人们都说昭君弹的那支琵琶曲子叫做“出塞”。 后来的人们都说那是一只忧伤的歌。 人们心目中的,传说和神话中的,诗中画中杂剧中扇面中屏风中的昭君形象就在这一天定格了。但是历史上真实的昭君还有漫长的下半生;我们可以为这个远嫁的女子附会美丽而荒诞的故事,但是她真实的生活永远比我们所想象的厚实和丰富。 首先,她是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妇人。用酥油梳着光滑的头,用沉重的金饰装点变得丰满的胸部。她安静的习惯着她所不熟悉的异族,偶尔感动于匈奴王热烈的拥抱,偶尔怀念汉朝皇帝温雅的微笑; 然后,她变成了一个慈爱的母亲。她为她的两个儿子留起匈奴式的髡发,给他们打造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她使用两个民族的方式来保佑她爱的他们。她有时候会为儿子们的教育问题和匈奴王小小的吵嘴,有时候又为儿子们的伤病担心流泪; 在然后,她成了寡妇了; 在在然后,她再嫁了; 再再再然后,她和新丈夫生下两个女儿了; 渐渐的,岁月和异域生活将她改造:她变得憔悴,支离乃至衰老,她身上原来淡淡的兰芷的味道变成了浓烈的奶香,她心中原来属于那些少女的梦想在悄悄隐遁,换成了琐碎的对家庭子女的操心和忧虑。但是她依然美丽,依然明亮。她告诉自己:只是生活,生活而已。 直到有一天她的头发白的像天山上的雪的时候她终于倒下,她的儿子成了王,而她的女儿嫁给了匈奴的贵族。她给汉朝留下了几十年的和平边境,给匈奴留下的是进步的农业技术,而她给自己留下的是一座四季都开放着茵茵碧草的青冢。 今天我们已经不能知道,昭君有没有真正的爱过她的丈夫,有没有怨恨过自己的选择;但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太多的武功和名望,最最坚强的,却是那样一种青色蓬勃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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