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孤寡寡 (短篇小说, 一)

相思生南渚,豪情动楚云。这园里有像青菜萝卜的新旧诗词,歌,曲, 小说,剧本,散文,杂文,欢迎批评。果子大半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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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二十五瓦的電燈光,照著躺在床上的約六十多歲,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蠟黃的臉,使它變得更黃了。這臉瘦瘦削削的,佈滿了皺紋,像樹皮一樣。眼睛因眼皮下垂變小,眉、眼、鼻和嘴唇還十分精緻,在臉上的位置也很均勻、整齊而對稱,年青的時候她的樣子一定是頂好看的。一個斯文、面容俊秀,約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坐在床前,俯身向著她,用親切而溫軟的聲音問:
“梅醫生,妳覺得怎樣?”
親友都叫老婦人梅醫生,實際上她是一個護士。她喜歡人們這樣稱呼她,即便小一輩的。青年是她好朋友女士若華的兒子幼雲,剛剛從海外學成歸來,經過香港。他和梅醫生唯一的孫子英之是小時很要好的玩伴。幼雲知道梅醫生患病,孫子遠在省城,家中只有她一人,雖然還有其他住客,便不斷地來看她。

老婦人沒有正面回答,卻有气無力地問:
“英之這孩子怎麼------還不來見我呢?”
一會兒,顫顫抖抖地從被中伸出瘦骨嶙嶙的手,彎到枕頭下搜著,好像要找什麼東西。大概是用了一些力,她的原來蒼黃而又慘白的臉孔變紅些,乾咳了几下。幼雲趕忙伸手進枕頭下幫她找。不一會,他拿出一个普通書本大小的,薄薄的,用透明塑料袋緊包的物件。正要交給老婦人。她卻示意要他拆開。幼雲小心翼翼地拆去封緊得嚴密的五六層塑料後,拿出一個兩層的硬紙板。打開一看,裡面有兩張發黃了的黑白相片。幼雲未見過這些相片,心中暗忖它們恐怕比他的歲數還大,恐怕是大半個世紀前照的了。他把相片交給老婦人,她鳥爪一般的手用力握著,像寶貝,生怕失去似的。一會,她叫幼雲幫她戴上一付古老的玳瑁老花眼鏡,端看著第一張,幼雲把身子湊過來。是一對站著的年青夫婦,男的中等身材,臉型略長,五官端正,眉眼清秀,但有病容,身上穿著白色長衫。女的身材嬌小,瓜子臉,端莊秀美,頭髮捲起,結成一個濃厚的髻在頭的後半部。穿著寬鬆的,像一個圓筒似的長長的,快要垂地的深色襖裙。
梅醫生看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輕輕地、深情款款地撫摸相片上那男子的臉龐。幼雲回頭看了看梅醫生,她和相片上那個女的面貌相似,意識到這是年青時他們夫妻的相片-----而以前他 媽媽告訴的關於梅醫生的點點滴滴的身世像雲霧一般,都湧現在眼前了------

她16歲,讀完初中後,就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王家遲來的獨子。他在母親四十歲時才出生,當時才19歲,已经患了輕微的肺病。這婚姻有一點“沖喜”的性質。她的父母起初不大樂意,後來經不起媒婆再三勸說,王家又送了一筆厚厚的聘金,就定了。王家是鄉裡富戶,她家卻十分清寒,不是門戶相當的。過門後,丈夫很體貼。公婆也很喜歡這溫柔嬌美的媳婦,當她像女兒那般。她過了一年多幸福快樂的時光,這是她一輩子難忘的,最美好的一段光陰。
但是好景不長,她丈夫的病況時好時坏;患肺病的男人又最禁不起有個枕邊人。婚後一年半,他的病越來越重了,而她也懷孕八個半月。她和公婆在九分憂慮、一分喜悅的心境中挨過這些日子。一個秋天的深夜,窗外正下著瀝 瀝細雨,雨點斜斜地滴在玻璃窗上。室內油燈光線昏暗。她的躺著的,瘦得不成样子的丈夫,緊緊拉著她的手。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一点血色,眼里却闪着半明半灭的光芒,對坐在病床沿的她說:
“玉珊,我------恐怕熬不了幾天了!本來以為我們可以白頭到老,倚奉父母到百年的,不料天不從人願,難道是命嗎?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妳還年輕,要找個愛妳的,可靠的男人,絕不要為我守寡。我和這家,包括孩子,不能累了妳一生-----”
話還未說完,就被急劇的咳嗽打斷了。哽咽著的玉珊趕忙輕拍他的胸部,怕吵醒公婆,不能放聲痛哭,真是十分難受。
“明哥,你放心,我不會對不起你和你家的。------”
不到三天,他就含悲離世了,遺下高堂雙親,年青的妻子和還未見過面的,待產的嬰兒。玉珊悲傷欲絕,柔腸斷成片片段段,她真想隨她丈夫而去,但捨不得父母、公婆,特別是腹中的,不時轉來轉去,踢打她的嬰孩。她想:
“這是王家唯一的骨血啊!不管怎樣,我要把他撫養成人。”
一個半月後,她產下一個男嬰,取名為思明,表示思念他早逝的父親。她沒有足夠的奶水,公婆便雇了一位奶媽,晚上也帶著嬰兒睡。她自己則是時時夜半還睜著眼睛,孤衾難眠。她是才十七歲多的年青寡婦啊!
她的父母痛悔當初答應了這婚事,在她回娘家時,多次勸她為自己前途著想,早日改嫁,起初她默默地聽著,後來,嚴肅地對她父母說:
“爸媽,請不要再提了!心明臨終前,我已經向他表明了心意。思明是王家僅有的男孫,要繼承香煙的,我不能,也不應該帶走他,公婆也絕不肯。我捨不得思明,如果我一人離開,日夜會思念他,心裡永遠不安。公婆對我很好,又已年邁,我應該照顧他們------思明如果是女孩,我或者能帶走,但誰會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呢?”
一面說,一面抽泣起來了,她父母很難過,知道女兒外表溫柔,內心卻十分剛強,看來是勸不轉的了。只有她十六歲的弟弟玉坷,一位思想急進的高中生,再三勸她,說她中了封建餘毒,犧牲自己畢生的幸福。她惱了,掉過頭來不睬他,但他還說:
“姐,妳人太好了,難道妳不應該為自己想想麼!”
這時,她眼眶裡含箸淚,定神地看向前面的虛空。
三年過去,她一身兼兒子和媳婦兩重角色,竭力支持這個家。可幸王家經濟上還可以。思明漸漸長大,總是黏著他媽,晚上也要和她睡在一起。人又乖覺,可愛,深得三位大人的歡心,給這不幸的家庭帶來不少慰安和歡欣。可是不久,兩位老人因悲傷過度,相繼去世了。
老人骸骨未寒,族中的叔伯之類欺他倆孤兒寡婦,出盡鬼計,霸佔了王家不少田地和房產。玉珊看勢頭不對,又為兒子的教育著想,便變賣了王家剩下的產業,搬到離鄉間約二百公里的省城住下。在那裡認識了若華。為了謀生,她進了護士學校。畢業後在醫院或私人診所做看護。母子相依為命。她平日百般節儉,省下錢來供給兒子讀好的學校。抗日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底,思明已是省城醫科大學醫療系三年級的學生。那時她的雙親剛剛亡故,而弟弟玉坷早就到北方參加抗日救亡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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