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计算日子和等待移民局的决定的时候,终於发现应该做一个会妥协的人。
给开婚姻介绍所的某某小姐打过电话后,橘红问晓洁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参加星期五晚上的单身人士联谊party. 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中国那个地方她不想再回去了,那里有太多不愿再面对的人事和景物, 想起来都会疲惫。
破旧的衣柜里零星地挂着几件体面的衣服,她在想该穿哪一件去party。那一件白色而昂贵的吊带丝裙,她后悔从前没有多穿过它几次,因为那是埃伦最喜欢的晚装,他说它配着她有飞扬绝尘的风质,让人情不自禁。她把这件柔软冰凉的丝裙轻声地套上自己纤细的身体上,走到镜子面前。美丽还驻留在苍白的脸上,可是那里有酸楚的神情。她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也许关于埃伦的回忆就足够陪她走到时间的尽头,因为它是那么暖和甜美,象心脏里滚动的一滴泪水:年轻的时候她有过一个好好地相爱过的人,一度的花开和一次温柔的采摘。就够了。
星期五下班以后,橘红推掉了陈恳去酒吧喝两杯的约会,和晓洁一起去参加那个联谊party。本来打算打扮得亮丽活泼一点才去,最后还是换了件黑色的连衣裙出现在会场。
总的来说,在场的男人都让橘红感到很平庸,没有一眼就值得考虑的人选。相反,橘红和晓洁的出现似乎抓住了很多男士的目光。她们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展露出良好的教育背景,压倒了其他在人群里搜寻依靠的各种肤色的女人。她们俩很快被涌来的几个男人冲散。这些人都试图和她们展开友好的交谈。橘红注意看每一张与她接近的男性的脸,在心里冷冷地笑起来。他们多数都可以算得上丑陋,或者很老,大约想轻而易举就挑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外国女人解决性伴侣的问题。他们的优势,只是澳洲的护照和一份稳定的工作罢了,可是他们对来到这个单身人士联谊party的多数亚洲女人的目的心知肚明。一个自称是会计师的秃顶男人对橘红说,如果他娶了一个他喜欢的亚洲女人,他会资助她每年回老家探亲一次。他看上去很自信的样子,盯着橘红的脸,问她是否可以有和她跳一支舞的荣幸。橘红犹豫着,心不在焉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晓洁的踪迹,最后看见晓洁在一张桌子边和一个年轻的白人热烈交谈。
陈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她的手臂被人扯住。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扯住她的人已经对那个半老的会计师说了一声sorry, 然后把她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当橘红认出这个人竟然是陈恳的时候,内心十分羞怒。她没有说话。她神情冷淡地等着他开始发问。也许他正在一点点地瞧不起她,那也没有什么奇怪,她就是要这样堕落。也许他来这里和其他的男人一样抱着同样的目的,那么他们就没有任何分别,各取所需而已。
陈恳没有马上问话。他盯着橘红的脸,相持了几分钟。突然发现有很多的理由为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心动,比如说,她的纤弱的线条,她的眼睛在阴影中流露出的固执和孤寡,还有在黑夜里筑起的冷漠的神情,会令他的心怀旧和疼痛。在那个漫不经心的外壳里,她应该是一个多愁善感而且要强的女人,让他记起很多年以前的妻子,她的容颜和在她来到澳洲之前他们的相爱,还有之后这些年的变迁。他很久以前就原谅了她的离去。
他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这个婚姻介绍所是我和另外两个朋友合搞的。橘红微微吃了一惊。然后他说,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会在这里见到熟人。我一般不直接参与操作。今晚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可是,婚姻介绍所的资料里应该没有你的档案,只有会员才能参加这样的晚会。
橘红懒懒地回答,是啊,我又不是你们的会员,是熟人介绍开了后门才混进来的。你看,张晓洁也在那里。她带着孩子般恶作剧的快乐把下巴朝那边抬了抬。昏黄的灯光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晓洁好像已经忘了回顾她的同伴,而是在忙於与她的对手 -- 仍然是刚才的那个年轻的白人周旋。橘红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难得晓洁在这堆人里遇见了一个对象。她想自己倒象是陪晓洁来的。她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很快转回头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去做这种生意?桌子上的一杯水,在她的洁白的手里转动。景泰蓝的手镯闪动着艳丽诡秘的光泽。
是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投资小,生意还好。其实来这里登记的人,大多数不是很较真的,不过他们可以逢场作戏、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排除也有成功的例子,交往到最后感到合适了就正式同居或结婚。
她说,我也知道,婚姻介绍所就是那么回事。她摆了摆头发,斜着眼看他,又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不仅仅只是好奇而已,我在找一样东西。我的绿卡还没有批,签证就要到期。不想这样回国去。
所以你和她们没有分别。他对她的直率有些生气。
是,没有。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来到这里。以为会见到一个能够让我稍作停留的人,可是看,看看你的那些男会员,他们消灭了我原先抱有的那一小点期望。我想还是花钱做个假结婚的交易或许还更利落些。
她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么平静,还有些沮丧。因为那种交易的金钱代价意味着她会连续两三年刻苦工作却囊空如洗。
可是熙攘的会场,暗淡的灯光下众人混杂交错的暧昧的目光,那种并不陌生的气氛,让她厌倦地记起从前在广州时生活的颓废气息。曾经为了挣脱那些繁华和空洞的日子才走到悉尼,不想再回头。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广州郊外的一家有名的夜总会,是做工程和甲方去那里应酬,吃过饭走进歌舞厅的时候,成百的三陪小姐挤在入口和走道两边。一张张娇艳的面孔,一朵朵在灯红酒绿里盛放的鲜花,在幽暗的下期待着过客的采摘,那里的交易是一个夜晚。这里的交易是女人的身份和未来,可是没有人告诉她们如何把命运稳稳地抓在手心。
所以我不会再来光顾,她说。
没有等到散会,晓洁和新认识的那个年轻白人走过来和橘红、陈恳告别。他们说要出去海边走走。那个男人给橘红的印象是很精瘦,苍白,带本地口音的英文,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个搞地理的。
橘红笑着和他们说再见,enjoy, 她说,然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很空寂和超然,没有任何起伏。她想她不会象晓洁那样快乐地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起在夜里去吹风。
风给她的感觉是漂泊和追忆。而漂泊和追忆如果不属於独行的人,就不会那样疼痛和华美。
她隔着酒杯看着陈恳,问,你很浪漫地爱过一个人吗?
陈恳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结婚,有了孩子。一个完满的结局。孩子五岁的时候,她先来了悉尼。再过了两年,我和孩子来投奔她。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保住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
如果还爱她,为什么不坚持留住?
他苦笑,说,如果当时能的话。。。。。。已经尽过力。可是后来终於发现分开也许对双方都更好。我们中国人在外面,有很多的无奈和苦衷,我很理解她。记得最后坐在一起谈离婚的事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开始平静地交谈,然后就散了。那一段时间很艰难,发现人的改变是难免的,如果是因为生存的需要,人就必须改变。加入教会就是一种改变。从前我在上海作中学语文老师。可是现在有几个杂七杂八的行业都在手里做一点。中国城那个旅行社却始终是我最喜欢自己打理的生意。
橘红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起了一件事,说,刚来悉尼的时候去看一个朋友,她坐在她丈夫身边对我说,橘红,你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出国是最明智的,可以真正地重新开始改头换面。她说过去可以与现在无关,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就象感情的事情,会很快就走到尽头。
可是生活,却还是要继续。陈恳轻松地接上她的话,然后问她,你呢,为什么来澳洲?
橘红喝了一大口水,说,在广州的时候很闷。你知道的,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安稳的生活。大学的时候曾经爱上一个人。毕业以后他很久才来广州看我一次,每一次我都会很快乐,觉得很奢侈。有一次去华南植物院,他用钥匙在一棵很粗的竹子上刻我们的名字。那里已经有很多人的名字写在上面,不知道是不是里面有些人的爱情也会象我们的一样从开始就看不到出路。爱了5年,终於疲倦。寂寞的时候我会和不同年龄的男人有些无关紧要的约会,去各种高级的场合,享受他们给我的殷勤和繁华。可是还是会在某一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去三元宫烧香。我父亲说我一定是太空虚才会那样。后来我才发现必须离开那个地方。
很久以前一个师兄给她算过她的将来在极远的东南方,悉尼就在这个方向。她是来投奔她的未来的。遇见埃伦的时候她差不多以为离幸福很近了,他的温情使她完全淡忘了过去。可是她从未和他谈过彼此的过去。对相爱的两个人,往事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我在校园里认识埃伦。是一段沉溺和温暖的爱情。可是他也走了。就在那一次在教会见到你的前不久,他死在在那一次的地方法院枪击事件里。他给我留下的回忆几乎是完满的,让我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感到寂寞。
她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泪水突然涌出来。曾经以为会和那个人长相斯守,有一个家和几个孩子,和美地老去。人可以计划很多,可是突然的一个变故,可以让生命重新成为一片空白。
陈恳把酒杯举到她面前,轻轻地说,让我们为改变和成长干杯。
改变和成长,这几个字从那个时候起常常在橘红的思想里出现。
在黑夜里,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念它们,承担灵魂被打磨的疼痛。
陈恳把橘红送回家的时候,在说再见前,问她:我很喜欢你,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好吗?她笑了笑,说,好的。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的门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