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160-169)

160 他问我,“那个人,他比我好吗?” “没有。”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碰到一个人,对我比你更好,你会怎么办?”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轻地笑了笑,“要真是那样,我会放你走。” 我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我满心以为他会说“不会” 或者“你怎么问得出这样的问题” ,却万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地说“我会放你走”。他都说“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十分后悔问他那个问题:不问,起码不至於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郑滢知道这件事,痛心疾首,“你,你,你可傻得真有水平啊。要脚踩两条船是这么个踩法的?要么你继续跟那个人约会,等成功了再跟程明浩摊牌,要么你就此打住,哪有这样一面给人家吃皮蛋一面自己乖乖招供的呢?你当心两边不着。” 我笑笑,“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两边。” 随后突然害怕起来:程明浩让我来去自由;这一次,我遇见的人没他好,但下一次呢?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遇见一个更好的人,他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放我走了?我越想越难过。 六月终於过去,好几个项目做完,大家空闲下来,心里却一致开始偷偷发慌,因为仔细想想,正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工作、那些每个人一天咒三遍的里程日期使我们对公司而言“有价值”,现在,项目告一段落,该如何去证明自己还是为公司所“急需” 的呢? 风水轮流转,我手头上那些又老又涩的工作突然抢手起来,因为老版本产品的客户已经相当稳定,也就是说,总会有活干。好几个同事向老处女提出他们想“提高自己这个领域的技能”,最后被 Chris 拔了头筹,分配来和我交换一部分工作,用老处女的话说,“这样有利於部门里技能平衡” ,其引申意义不下于“这样我随时叫谁走都可以” ,听得人汗毛凛凛。 和 Chris 一起工作是对智商和情商的双重锻炼:他很懂得“不耻下问”,从不介意浪费我多少时间,而且,妙就妙在,他甜言蜜语地慷慨挥霍了我的时间之后,永远“不为世人知” ,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绝口不提,好像一切都是他自己无师自通。等稍微熟悉了一点点,便开始故态复萌,把肚子里的半瓶水拼命晃荡,指手划脚,让我又恨他又佩服他:有些人的牛皮就是吹不破,你也拿他没有办法。 七月份,我突然接到杜政平的电话,他来旧金山培训,想约我见面,我犹豫半天,还是去了。 杜政平穿了件斜条纹的T 恤衫,一见面就热情地跟我握手。他没怎么变,想想也是,才一年多,能变到哪里去? 我们坐在一家 Starbucks 桔黄的灯光下看窗外的风景。我说,“你们公司不错嘛,舍得送你到旧金山来培训,简直像在度假。” 他笑笑,“我还是第一次来加州呢,” 顿了一顿,又说,“这里天气真的很好。” 我们交流一番近况,终於无话可说了。我喝我的薄荷摩卡,他喝他的卡普基诺。 他问我,“程明浩好吗?” 我点点头,“好。” 也问他,“你女朋友好吗?” 他喝一口咖啡,“我们分手了。” “怎么会?” 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并不太适合由我来问。 “她说跟我在一起看不到将来,” 杜政平摇摇头,“你们女人真的很稀奇,她说我没有诚心跟她结婚。可是,问题是,她从来没跟我提过她想结婚啊,我怎么会知道?” 161 “女孩子当然不会跟男人说‘我想结婚’。她是觉得你爱她,就应该知道。” 杜政平苦涩地摊摊手,“不好意思,我爱她,但我真的就不知道。” 我想了想,说,“可能她爱你更多吧。” 杜政平转过头来看看我。我望着窗外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水马龙,淡淡地往下说,“有时候,最痛苦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那个人明明爱你,可就是没有你爱得多。老是付出付出付出,是很累的,而且觉得特别不公平,因为连骂他的理由都没有,离开他的借口都找不到。” 那一刹那,我佩服起那个女孩子来,她为了“看不到将来” 离开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心里一定比杜政平更难受,但她至少做到了。我从程明浩身上一样看不到将来,却只是蒙着眼睛不去看,自欺欺人。 杜政平还是一脸茫然。我对他微笑一下,“我瞎猜的。”我想,男人不会理解,女人的爱情,很多时候就是玉石俱焚的。 两杯咖啡喝完,杜政平说,“你好像不大开心。” 我说,“没有,是最近工作太忙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说句你大概不会爱听的话,当时去追我女朋友,有点也是为了和你赌气。” 我又笑笑,“谈恋爱是不能赌气的。” 他也笑了,“你不如说谈恋爱赌气也没用。” 然后问我,“说实话,今天出来见我这个老情人,是不是先跟程明浩请示过,得到了他的批准?” 我摇摇头,“他这方面很民主,从来不约束我。” 我想,就算真的告诉了程明浩,他也未必会吃醋。 我们在街口分手,我们交换名片,说“保持联络。”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是一句空话。老情人,不过就是偶然相聚,几杯咖啡满与空之间的交情。 郑滢过二十五周岁生日,没有什么排场,只是一些在旧金山的朋友凑在一起吃了顿饭。杨远韬没来,或许是他老婆现在管他更紧,或许觉得我们都知道他的根底害怕尴尬,但是人不到礼到,他送给郑滢一条白金手链,细细的链子上缀着几朵精致的小花,手工很细。为了这条链子,我猜他大概又存了很久的私房钱。 郑滢把链子戴在手上,晃了几下,问我,“像不像手铐?” 我说,“比手铐漂亮一百倍,肯定很贵。” 她笑起来,“你觉不觉得我现在心理承受能力强多了?记得那次,为了他请客吃饭放我们鸽子,我还喝醉过酒呢,真是夸张,” 然后又自言自语似地说,“男人送的首饰,除了戒指,其它统统不值钱。” 我并不喜欢郑滢语调里透出来的玩世不恭,但这句话的确有道理。首饰中,女人最最宝贝的大概就是戒指了。公司里结了婚的女同事,再不喜欢首饰,多半都戴着戒指;我们部门有个女孩最近订婚,每天都把未婚夫送给她颗硕大的钻戒骄傲地戴在手上,逢到开会,在会议室暖融融的灯光下宝光四射,搞得大家都不由自主分散注意力。她还发给每个未婚的女同事一本那家珠宝店的目录,我把它带回家随手翻开来看看,不得不承认,戒指,就是特别迷人。迷人的,并不是那块金属或者石头,而是附带的一个承诺,因为不是每个男人都给得起,给得起的,也未必肯给。 162 饭吃到一半,林少阳的手机响了,他出去听电话。张其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凑过来跟我们说,“我看又是他哪个女网友。” 张其馨吵过几次,加上每次林少阳公司组织活动,凡是可以带朋友的,她都积极出席,让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名草有主” ,林少阳在生活中收敛了许多,却把拈花惹草的劲头用到了因特网上,并且加倍卖力。 “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清二楚,不拆穿而已,” 张其馨很不高兴,“他最爱去风骚的那个网站我也看过,肉麻得要命,男的统统标榜帅哥,女的全体自称美女,一天到晚哥哥妹妹,根本就是一帮丑八怪在意淫。” “他的网名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春风十里’ 。” 郑滢噢哟一声,“这么土的网名能泡到女孩子?” 我问,“林少阳是扬州人?” “不是,他喜欢小杜的诗。” “小杜?杜政平?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写诗。” 郑滢一头雾水。也怨不得,念书时她交过很多科目的男朋友,就是没有喜欢古文的;大学语文课上老师慷慨激昂地讲解“将进酒” 和“行路难”时,她正在教室最后一排埋头钻研“鹿鼎记” 里苏北奇男子韦小宝无与伦比的骂人技巧。 张其馨心情不好也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是杜牧。比杜政平老了上千年呢。” 郑滢恍然大悟,“我说呢,难怪那么土。” “网上有个女人看见他叫‘春风十里’ ,就也起个名字叫‘卷上珠帘’ 。够露骨吧?” 郑滢说,“嘿嘿,挺性感。他们勾搭上了?” 张其馨翻个白眼,“天天调情。那个女人真不要脸,开口闭口‘春风哥哥’ ,他呢,‘珠帘妹妹’ 、‘珠帘妹妹’ 叫得我恨不得把他株连九族。对了,那个女人还关心他有没有老婆。” “他怎么说?” 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张其馨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就是我最恨的,他跟人家说‘你发张照片给我我就告诉你’ ,那个女人这下子倒知道摆斯文了,假模假样不肯给他,然后两个人接着网上调情。你们说气不气人?” “你怎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他抵赖得比谁都快,还会反过来说我小心眼,因为他们除了敲敲键盘调调情,的确什么都没干,” 张其馨叹了口气,“看得见、摸不着总比看得见、摸得着要好吧。无论如何,网络总还是虚幻的。” 这个时候,林少阳回来了,一脸阳光灿烂,让我想到他那个“春风十里”。他笑眯眯地问,“说什么呢?” 张其馨刹那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和温婉,轻描淡写,“噢,我们在说关璐做手术的事情。” 看得我和郑滢目瞪口呆。我想她过上几年,涵养大概和杨远韬太太有得一拼。 林少阳立刻又体贴入微地为她布菜拿纸巾,完全标准好男朋友的样子。我觉得他是爱其馨的,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去打野食呢?“窝边草” 被拔光了还要到因特网上去找?难道男人天生就不会专心地爱一个女人? 那一年,因为从九月份开始公司将不再补贴员工的近视矫正手术,好几个同事都在夏天去做了手术。我本来并不特别想做,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有一次开会隐形眼镜掉了,半个部门的同事嘻嘻哈哈地钻到会议桌下去帮我找,而且,自从戴隐形眼镜以来,我的近视已经加深了好多,我很怕会接着深下去。 我两个月前去看过医生,做了检查,正式手术定在七月底。我跟程明浩早就说好,到时候他回来陪我一起去,可是,手术前一个多星期,他突然告诉我,可能赶不回来,因为他的一个项目快要结束,时间很紧张。 我很生气,“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临时出了点变化,我也是才知道的。可以改期吗?” 我问医生手术是否可以改期,他说那样的话就要排到十一月份以后。於是我告诉程明浩,“算了,到时候我叫郑滢陪我去。” 他说,“对不起。” 我失望地说,“你说话不算数。” 手术在下午,结束以后,郑滢把蒙上眼罩的我送回家,一路骂骂咧咧程明浩“什么东西” 。她扶我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到厨房去做晚饭。这个时候,程明浩突然来了。 163 郑滢一看见程明浩,立刻开溜。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说,“前几天把工作赶了一赶,不过还是晚了。” 程明浩走过来,一路凑到我鼻子跟前研究我的眼睛,“你感觉怎么样?” “比以前不戴眼镜的时候看得稍微清楚一点点,医生说慢慢地会越来越清楚。” 他伸出两个手指,“这是几?” “三。” 他又伸出三个手指,“这个呢?” “四。” 他着急了,又伸出四个手指,“那这个呢?” 我笑起来,“第一次是二,第二次是三,这一次是四。刚才是跟你玩的,谁叫你现在才来。” 他舒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他淘好米,把饭锅放上电炉,打开冰箱搜索,“好像没什么东西了。你晚饭想吃什么?” “我想吃炖蛋,上面撒一层葱花。” “有番茄,番茄炒鸡蛋吧。” “我喜欢吃炖蛋。” “炖蛋可能对伤口不大好。” “那也叫伤口?” “番茄炒鸡蛋,上面撒一层葱花。” 他开始打鸡蛋。 “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 他把饭菜端到茶几上,叫我吃饭。 我说,“把勺子给我。” 他说,“我来喂你吧。你这副样子像‘X档案’里跑出来的,我怕你会吃到鼻子里去。” 於是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一盘番茄炒鸡蛋,吃了几口,我问他,“你放了几个鸡蛋?” “四个。” “那怎么轮到我全是番茄?” 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水放少了,鸡蛋有点炒焦了。” “其实做番茄炒鸡蛋是根本不用放水的,只要早点加盐,把番茄里的水分吊出来就可以。放了水,反而淡了。” 吃完饭,我忍不住问他那个陈词滥调的肉麻问题,“医生说明天应该就可以恢复视力了,假如到时候恢复不了,我的眼睛坏掉怎么办?” 他说,“应该不会。现在这种近视矫正手术的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美国医生就怕人告,挑病人的时候也会特别小心,没把握的根本就不会去做,失败机率不到百分之一。即使真的失败,也可以再动手术,不致于造成永久性伤害。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同事前一段时间也做了这种手术,医生发给他一盘资料带,我借来看了一下。本来我挺担心的,看过之后放心了很多。”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因为标准答案好像应该是“如果你眼睛坏掉,我会养你一辈子” ,花色一点的还有“如果你的眼睛坏掉,以后我就得一边开车一边看地图了”,“如果你的眼睛坏掉,吃饭就得我负责看菜单了” ,“如果你的眼睛坏掉,以后看电影我就要一边看一边跟你讲情节了” 等等等等。但是程明浩的那个回答我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因为反过来想,假如我眼睛真的瞎掉,就算他养我一辈子,一边开车一边看地图,吃饭负责看菜单,一边看电影一边跟我讲情节,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幸福可言? 晚上没有什么好的电视节目,我们躺在床上聊天。因为前一晚上心情紧张没有睡好,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好像看见老处女敲敲我办公室的门告诉我,我某个项目的设计方案有很多问题,她不能批准,我请她再给我一点时间修改,她微笑一下说“不用了,我已经叫 Chris 全部修改好了,以后你就不用管了。” 我“哇” 的大叫一声,坐起来,一身的汗,才意识到那个设计方案其实要下个月才交,Chris 的确曾垂涎三尺,但老处女最终还是决定让我一个人做,而且,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也绝对不会跳过我去找他修改。刚才,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梦而已。 程明浩不知是一直没睡着还是被我叫醒了,他打开灯,伸过手来替我擦额头上的汗,问我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问他,“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他点点头,“不过,你说的是英语,还特别快,像在跟谁吵架,我没听清楚,好像是有关什么东西通过不通过的。” 我苦笑一下,“那是我在梦里上班呢。公司用我,是不是很合算?现在几点了?” “才十一点多。” 程明浩给我倒了杯牛奶。 我把牛奶喝完,想起刚才的梦,心里很难过。我问程明浩,“你能不能让我高兴一点?” 164 “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不想听。” “那我给你做脑筋急转弯。” “没意思,做来做去还不是那几道题目。” 程明浩想了一会,“那我唱歌给你听,保证你高兴。” “原来你会唱歌啊?”我好奇起来,因为我从来没听过他唱歌;每次要他和我一起唱,他都抵死不肯。 “你听着。”他清清嗓子,开始唱“爱如潮水”。等唱到“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我已经明白他为什么以前从来不愿开口:这个人唱歌严重走调,碰到张信哲的歌高音不断就更加夸张,三句两句之后离题十万八千里,到天涯海角转了一圈居然还能摸回原来的调门,非常好玩。 我听得笑起来。他唱完一首,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样?” 我吹个口哨,拍拍巴掌,“再来一个!” “你点吧。” 那天,他一共为我唱了七首张信哲的歌,一直到我笑不动为止。 说来有点奇怪,我熟悉的人大部分都很会唱歌:郑滢、张其馨和我之所以成为好朋友,就是因为大学一年级时一起排了一首 I Swear代表化学系参加学校的外文歌曲大赛;杜政平能把齐秦模仿得维妙维肖;蒋宜嘉擅长刘文正费玉清的老歌。程明浩是个例外,他声音低沉厚实,说话很好听,唱起歌来却乐感全无,叫人跌掉眼镜。 我说,“程明浩,不是气你,你唱歌真的有点像猫叫春。” 朦胧之间,我看到他凝视着我,丝毫没有生气,相反,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的心里流过一股小小的、温暖的电流,我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我开始跟他“想当年”,“刚开始,我们三个人还不熟,排 I Swear的时候,大家都想抢主唱,结果每人唱一遍,只有我能把最后一句的高音唱上去,就轮到我主唱。那一次很出风头,不过,好像也只有那一次。” 记忆里,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盖过郑滢和张其馨,其它方面,她们好像都比我厉害:郑滢精灵漂亮、伶牙俐齿,张其馨温柔可爱、说话得体,和她们在一起,我总是那个最安静而不太引人注意的。郑滢对我说过,她将来结婚,我是当伴娘的最佳人选:个子没她高又不算矮得太过分,长得没她好看又不算拿不出去。有时候,我简直怀疑,我们之所以一直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就因为我是个天然的陪衬 -- 她性格那么强,碰到个一样强的,不吵翻天才怪。 我说,“人要是长不大该多好。” “你是压力太大了,连做梦都想着工作。” “有什么办法,公司已经裁员两轮,大家要保住饭碗,抢起业绩来一个个都像德国狼狗。想想真烦,什么都要抢,我本来就不大聪明,只好加倍用功,否则,更加抢不过。其实我现在就抢不过人家,有时候明明被人家占了便宜都没话说… ” 我讲不下去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张其馨和西雅图那个送风铃的女孩子,心里像被一块大大的石头堵住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我知道的;我很怕她们来跟我抢程明浩,因为我抢不过。项目被人家抢走了总还有下一次,他要是被人家抢走了,让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呢?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喜欢我,我很怕再失去他,就格外小器,格外计较;偏偏小器和计较都讨人嫌,於是我更害怕;因为害怕,我变得加倍小器和计较,更不招人喜欢。难怪歌里说爱情好辛苦。 我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你不笨。” “我不相信。” 他轻轻地抚摩着我手掌上的纹路,过了很久,慢慢地说,“其实,璐璐,你有很多好处,自己不知道,比如说,比如说,你懂得做番茄炒鸡蛋不需要加水,应该早点放盐,把番茄里的水吊出来,对不对?” “那算什么。” “我就不懂。” 我不由微笑起来,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我还知道煎鱼的时候先用姜擦擦锅子就不会粘底,还有,在红茶里加几片苹果煮一下,茶会特别的好喝,还有,用剩的柠檬可以拿来擦菜刀,你肯定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 “你真会哄人开心。”我躺回枕头上,“借你的手用一下。” 我把脸颊枕在他的手背上,这样正好可以搁住眼罩,“我睡觉了。” 165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来,“有件事情告诉你。” 我隐约看见他正在翻一本什么东西,想起是上次拿回来的那本珠宝店的戒指目录。我脸红了,立刻解释,“这是一个同事送的。她订婚了,手上的钻戒大得像麻将牌,一开会就摊在桌上展览,有几个女同事因为戒指上的钻石比她的小,都不好意思坐她旁边。” 说着说着,一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假如程明浩现在向我求婚,就算拿一个两块九毛九的“情绪戒指”,我大概也会高兴得要命,马上答应。 他合上那本目录放到桌上,问我,“你要告诉我什么?” “噢,上次我见到杜政平了,他来旧金山培训。你不会生气吧?” 他摇摇头,“他现在好吗?” “挺好。不管怎么说,投资银行总比我们这种什么高科技公司稍微稳定一点。幸亏你当时没有转学计算机,这个行业是卖青春,累得要死,还动不动裁员,不累死也吓死。对了,你什么开始上班?”程明浩在一家科研机构找到了工作,工资不算高,不过比较稳定,而且在旧金山,有这两点,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说,“还没定。” 我说,“等你回来以后,陪我去看浪管风琴,我要听它唱歌。” “好,” 他用另外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发,“不早了,睡吧。” 我闭上眼睛,脸颊贴着他的手背,隐隐约约几乎能感受他的脉搏在跳动。我睡得很好,没有再做梦。 第二天,等我已经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程明浩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送给你。”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望望他,他看着我微笑。我揭开盒盖,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白金链条,一个圆圆的挂件,挂件上刻着细致的玫瑰花纹,非常好看。我把项链拿出来,发现那个挂件其实是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刻着同样的玫瑰花纹。 他帮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我照照镜子,问他,“怎么想到送我项链?” 他说,“有一次走过一家商店橱窗,正好看见,觉得你大概会喜欢。就买了下来。说起来,我还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呢。你喜欢吗?” 我说,“喜欢。你看,这个盒子里还可以放一张小照片呢。” 却有点失望:为什么不是戒指呢?随后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是不是受郑滢影响太深,也想着二十五岁以前清仓? 我剪了一张和程明浩的合照想放进那个挂件盒,结果还是太大,我想来想去,把照片上的自己剪掉,留下他,放进去,正正好好。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个周六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郑滢突然打电话来,声音很哑,语调也有点不对劲,“关璐,你过来陪陪我。” 我马上去她家,门开了一条缝,我走进去,郑滢穿着睡袍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头发蓬乱地覆盖在肩头上,她抱着膝盖对着马桶发呆,手上戴着杨远韬送给她的那条手链。 我走过去,叫了好几声,郑滢才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眼睛哭得发肿,无神地瞪着我,眼白比眼黑还多。我觉得不对头,蹲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却死也不开口。 我着急了,用力地拍她的肩膀,“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她还是不言不语。 “你怀孕了?” 我开始猜测。 郑滢这才“哇” 地一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又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我抱着她,轻轻地帮她拍背,像史努比抱着在沙漠里吃苦受累的史派克,一面开始刮脑汁想在美国怀孕了该怎么办。 郑滢哭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 我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原来她并没有怀孕,而是刚才,杨远韬正在和她温存,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杨太太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几辆车连环相撞,她的本田雅格被挤在当中,目前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 “关璐,你知道吗?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 166 郑滢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皱着眉头,无助地看着我。 “那又怎么样?她可能被你撞死,不可能被你咒死,”说起来,我大概还帮她一起咒过,“你去撞她了吗?没有。” “我知道她不可能被我咒死,可是…你知道吗,刚才我们在床上,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不接,后来电话响个不停,他说关机算了,我说还是接吧,说不定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然后他就接了,然后就知道他老婆出事了… 我突然就很想吐,我觉得他很恶心,我也很恶心,恶心得要命!”她把手指插进两鬓的发间,闭上眼睛,一个劲地摇头,“你知道一个男人一面跟你做爱一面铁板着脸问‘我太太现在到底怎么样’ 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像那应该是一种“没齿难忘” 的经历。我试图用手指帮她梳理头发,却一点也梳不通。 终於,我说,“你不要太自责。” 郑滢已经平静下来,拉拉睡袍,淡淡地说,“我不是自责,就是觉得有点恶心。你说他老婆会不会死?” “难说。车祸最凶险了。” “假如他老婆死了,他岂不是不用离婚了?” 郑滢抬头看看天花板,唇边泛起一个苍白的微笑,“不过,那样的话,大概我每次跟他做爱,都会想起那个女人。唉,还是她厉害,不过,” 她叹口气,“够惨,惨得我都佩服。有时候,我晚上睡不著,就想假如我是那个女人,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这么一想,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原来,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对手,常常也免不了惺惺相惜。 晚上,杨远韬打电话来告诉郑滢他的太太没死,只是受了点伤,不过,孩子流产了,叫她“不用担心”。男人通知情妇“不用担心” ,因为原配没死,细想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知道了,” 郑滢很平静地挂上电话,拿了块毛巾洗脸,“关璐,我们出去吃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朝我笑笑,“饭总要吃吧,就当庆祝他老婆没死好了。” 我们去北滩那家以提拉米苏著称的意大利餐厅。郑滢今天胃口出奇的好,吃完前菜、套餐,轮到甜点,一连吃掉三块提拉米苏蛋糕,“越难过的时候,越是要多吃,否则更加难过。” 她这么说。 她问我,“你知道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里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是‘捡起我吧’ 的意思,因为它做得烂塌塌的,一叉就散开来,所以叫这个名字。说起来好笑,提拉米苏是以前意大利经济萧条的时候,家庭主妇没有原料做新鲜的甜点,就灵机一动,用隔夜的奶酪、面包和咖啡一层层摊上去做出这种蛋糕给小孩子吃,根本不上台面;谁想到现在大家都拿它当回事,还一本正经跑到餐馆里来吃,以为高雅得了不起。” 她把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里,认真地舔舔嘴唇,“哼,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块‘捡起我吧’,看上去漂漂亮亮,标价也像模像样,其实骨子里贱得要命。现在好,人家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却忘记结帐,不要说小费。” “你不要这样说,” 我听得难过到都不知怎么安慰她,一面却不由想:或许,在所爱的人面前,我们或多或少都会变成一块提拉米苏蛋糕,光鲜神气的外表下面掩饰着的,是一颗患得患失、忐忑不已、卑微如同隔夜面包的心,只希望老天开眼,对方“捡起我吧”,怕就怕“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 。 杨太太车祸过后,告诉杨远韬她同意离婚,但是,郑滢终於还是决定跟他分手,还准备搬个地方“去去晦气”。正式搬家那天,张其馨、林少阳和我一起去帮忙。郑滢说,“不用麻烦林少阳了。” 张其馨眼睛一瞪,“还是麻烦麻烦他吧,否则帮他省下时间正好到网上去花女人。” 我们到的时候,郑滢已经把大部分的东西都装好箱。张其馨和林少阳把客厅里的纸箱抬下楼,我和郑滢在房间里整理最后一些零碎。 郑滢对着床头的一个小茶几发了半天呆。她说,“当初我买的时候先是挑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后来他看见了,说那样走路不当心可能会撞痛,硬是帮我去换了一个圆的才安心。” 她擦擦眼睛,“男人对女人好的时候,真是像小孩子一样,让你想恨都恨不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样最最可恨了。” 167 “你为什么决定跟他分手?” 我问。 郑滢用手一下一下抚摩着那个小茶几的圆边,淡淡地说,“上个星期,他来找我商量以后怎么办,那时候他老婆还没说答应离婚。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就索性上床,结果你猜怎么样,他居然不行了。还是头一次这样,当时,我们都很吃惊,他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我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跟他之间有一根带子,就像电视上轮船开船的时候扔出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带子,他拉着一头,我拉着另外一头,船开了,带子越绷越紧,慢慢地变成很细很细、蜘蛛丝一样的线,我就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线‘啪’ 的一声断掉,他把他的心收回去,我也把我的收回来。他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吧,后来我就说,我们分手吧,估计我不跟他分手,他大概也会跟我分。” “你还爱他吗?” “做爱都做不起来了,想爱也不行,” 她叹口气,“我觉得做爱大概也有份额,做完了,由不得你不服。有时候,身体最诚实了。” “他老婆现在还要离婚吗?” “老公都已经浪子回头,还离什么?自然眼开眼闭,大家当没那回事,你以为女人真有那么争气?就是可怜了那个流掉的孩子,听说她以后倒是还可以再生,不过说来说去,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算了,不跟她抢了。你看我干什么?” “我觉得你其实心蛮好的。” “也是为了我自己,否则,只怕真的每次跟他做爱都会犯恶心。” 郑滢没有把杨远韬送给她的手链还掉,她说,“反正他付不起帐,这就留着当小费吧。” 8月份,程明浩回到旧金山。我叫他陪我去买巧克力,“你说过要补给我的。” 走到一半,他突然说,“璐璐,有件事情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 “有关我的工作… 我可能暂时不会回旧金山了,”他告诉我,有一家明尼苏达州的制药公司决定录用他,条件非常好,而且,估计进去不久就能负责一个实验室。 我抬头望着他,“你想去吗?” 他点点头,“机会的确很好。”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那家公司联系的?” “很久以前,不过,他们上个月才叫我去面试,又过了两个星期才发录用通知。” “那也就是说,上次我动手术,你回来看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当时没告诉你,是怕会影响你的心情… 璐璐,我想… ” 我的心里像一块好不容易拼好的拼图骤然被一把拆开,一时间连个头绪也找不到。我想起那天晚上,我问他工作的情况,他说“还没定” ,原来那个时候,他心里早已有了决定,只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心情,不肯告诉我 -- 他倒也知道那会影响我的心情! 在我希望他早点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永远不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惦记着半个美国之外某个地方的前程,何等讽刺! 我打断他,“那家公司在哪里?” “明尼阿普勒斯。” “假如我说不要你去呢?” 他脸上浮起一层为难的表情,“璐璐,这就是我想跟你商量的。”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心底那张拼图还是乱七八糟。我终於挤出一个介于微笑和冷笑之间的笑,“你都已经想好了,还跟我商量什么?其实,我这个人很通情达理的。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明尼阿普勒斯算得上什么?小意思,你想去,就去吧,我没问题。” “璐璐。” 他拉住我。 “干嘛?我都同意了,你还罗嗦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我好得很呢。走,先陪我去买巧克力。” 168 他顺从地陪我走到那家卖糖果的商店。我找到那种椰丝巧克力 -- 说起来,已经有好久没吃了,然后,拿起店里最大型号的纸袋,对程明浩说,“把它装满吧” 。 我们一起往纸袋里装巧克力,记不清抓了几把,反正最后袋子装得沉甸甸的。 程明浩付了帐,我们走出商店,我说,“谢谢你。” 他问我,“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我对他微笑一下,“慢慢吃,总归吃得完的。” 不知不觉,已经走过金融区和中国城。我们沿着缆车路线爬上一个僻静的坡,隔着生满常春藤和三角梅的矮围墙,远远可以望见碧蓝的旧金山湾和魔鬼岛上的白色灯塔。 “我还没去过魔鬼岛呢,从前放‘石破天惊’ 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假如能到美国,一定要去看看,” 我喃喃地说,“不过要坐船。其实,旧金山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 记得有一次,我差点就去了,后来想起他也没去过,就没去;我想等他回来以后一起去。 “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分手吧。” 其实,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用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什么样的神态说出这句话,但当我听着自己说出来,却平静得像是别人的声音,在说别人的事情,心里不由诧异起来。从前想都不愿想的事情,现在真的发生了。 我站得比他高,正正好好直视着他的眼睛,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是第一次同他肩并肩、面对面说话,感觉有点奇怪。程明浩脸上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冻结,好像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过了几秒钟,他的眉毛慢慢地往一起皱,眼睛紧盯着我,“璐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的心头一阵发紧,随后痛楚逐渐蔓延开来。原来,刚才只是一阵短暂的麻木,就像手上被刀子划开,一开头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眼见鲜红的血珠浸润伤口,一点一点冒出来,直到一发不可收拾,才明白伤得实在不轻。 “你说我们分手?” 他居然还没听懂。 我开始不耐烦,“是的,我说,我-们-分-手-吧! ” 我的声音尖利地划过空气,惊得旁边树丛里的两只鸟扑簌簌飞走了。这一次,好比在伤口上泼了一瓢盐水,让我痛得眯起眼睛。 “为什么?” 他终於反应过来,扳住我的肩膀,“就为了我想去明尼苏达工作吗?”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声音里有些惊诧、有些不解,甚至有点愤怒。 我甩开他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蒙太奇般地闪过很多片段:从第一次见他,到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到海盐拼成的彩虹,到浪管风琴,到非洲紫罗兰,到套鞋花盆,到冬日风里的第一个拥抱,到旧金山湾边的散步,到雨夜里的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真是谈了一场色彩缤纷的恋爱。我们曾经离得很远很远,远到我觉得自己在发神经,远到他不相信会有结果;后来终於渐渐接近,一直近到此刻碧空白云下的四目相对,近到我以为可以牵手一生的距离,然而,每一次,都是我在向他靠近,而他,却要把自己拉得越来越远,远到我够不着,还在这里问我“就为了我想去明尼苏达工作吗?” 。 “为了…为了…很多事情,” 我结结巴巴地开口,一面说话一面感觉血往脑门上涌,我努力把声音控制得还算平静,“不是你的工作,是你…你总是让我很难过。” 我黯然地垂下头,“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总是很难过,谈恋爱,不应该越谈越难过,对不对?” 我抽了一下鼻子,“你真的很厉害,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让我难过,我吃不消,我想我大概需要一个不让我难过的人。”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慢慢地握成两个拳头,许久没有说话。我们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终於无法忍受,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又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一起递给他,“还给你。” 169 我把手机和项链捧在手上,等他来接,他却一动不动。 “还给你,我不要了。” 我重复一遍。他还是不动。 “你没听见吗?” 我用力把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扳开手指,把两样东西塞进去,“就这样吧。” 说完“就这样吧”,我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在我看过的中港台日韩爱情片里,这个时候,男主角大多会冲上来指天说地表白一番,或慷慨激昂、或缠绵悱恻、或赌咒发誓、或大言不惭。而女主角根据剧本通常有两种反应:欲擒故纵、想跟他继续下去,就泪水涟涟带着万般委屈扑进他怀里说两句肉麻话,例如“你真坏,害得我想离开你都不行” 之类,然后雨霁天晴;要是下定决心一刀两断,则泪水涟涟带着万般委屈推开他夺路而逃,一口气窜过若干个红绿灯,最好还冒出一辆火车 -- 没有火车起码也要公共汽车,没有公共汽车起码也要有一排出租车什么的夹在当中,让他追了半天追不上,无限怅惘地凝望着背影悔之晚矣。 我已经打定主意照第二种情节演,可是男主角不大配合。程明浩盯着手机和项链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璐璐,我真的让你总是很难过吗?” “是的。” “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 他突然坚定起来,“我不知道。” 没想到临分手还要做这么一篇记叙文,“好,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和我的好朋友谈恋爱,还跟她上床,我很难过;你同她分了手还私下见面,还对我说谎,我很难过;你跟我上床害得我去吃事后避孕药还过敏,我告诉你,我难过死了;实习你要跑到西雅图去,弄出来一个送风铃的女孩子,废话,我当然难过;现在好了,你大概觉得西雅图不够远,不过瘾,看上明尼苏达的哪个鬼地方,天晓得你在那里又会碰到谁,你说我难过不难过?” 他倒是知道抓重点,“那天你是在过敏?” “长了一脸痘痘呢,” 我泄气地说,“丑得要死,像小时候出风疹一样。” “难怪你不肯让我去看你,” 他抿紧嘴唇,“璐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后来,我也想过…不过,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后悔了,讨厌我…对不起。” “对不起管什么用?我最不要听你说对不起。” “不过,以前的事情我都跟你解释过的啊,你怎么老是抓着不放呢?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呢?这次找工作,我承认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告诉你,可是 -- ” “可是,没有可是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已经像一个吹到顶的汽球,马上就会“吹弹欲破” 。於是,我决定不理那个不照规矩出牌而且强词夺理的男主角,开演我自己的那一场,“程明浩,以后你归你,我归我,你奔你的大好前程,我预祝你马到成功;我呢,想办法去找一个不让我难过的人,皆大欢喜!” 我转身要跑,突然被他一把拦腰抱住,“璐璐,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立刻放开我,”我想挣开他,可是他把我抱得很紧,一边在我耳边急促地说,“你说我总是让你难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你是在让自己难过?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觉得你好像总是不相信我…” 岂有此理,他居然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来了。我火冒三丈,加倍用力挣扎,用足吃奶的力气拳打脚踢,还是没用。当一个男人不让你的时候,你骤然发现,他的力气真的很大。 终於,气急败坏之间,我猛地低下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用胳膊肘往他肚子上狠狠一顶,趁他两手松开,立即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飞跑而去。 等我气喘吁吁跑过两个街区,已经是三个坡之外了。我停下来,忍不住回头,想看看他会不会追过来。等了一回儿,他没有。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是不是刚才被我打得很痛?还是觉得我心狠?或者,他其实追了,只是看不见我,以为我已经跑得很远,就不追了? 那一天,我发现,那个爱情片的经典镜头在很多城市都可以演得很漂亮,催下一桶桶眼泪,但在旧金山却偏偏不行。因为,这里的坡又多又陡,注定不可能把要分手的男人和女人拉进一个镜头;明明只是隔了几道坡,因为看不见,以为对方已经走远,就很容易放弃;也是因为看不见,以为对方不在乎,就更加没有勇气回头。当心变得脆弱,一道山坡,就是一个天堑。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高高低低的城市游荡,吃完了整整一袋椰丝巧克力。黄昏的时候,我沿着市场街来到一号码头旁的栈桥。 栈桥上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听脚边海湾里的涛声。一只海鸟飞过来,停在我正前方的栏杆上,一本正经地盯着我。我没有理它,它却迟迟不肯飞走。我想它可能是肚子饿了,翻翻包,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几颗吃剩下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掰碎,摊在手上放到它面前。它果然是肚子饿了,立刻低下头凑过来嗅了嗅,迟疑一下,又把头转开,终於意识到我这里没有什么油水,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有点失望,随后觉得自己可笑:鸟,怎么会喜欢吃巧克力呢?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和程明浩对於彼此,说不定就像那只海鸟面前的椰丝巧克力,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放在一起,就是不对头。 我们的身高不般配,怪不得他 -- 他拥有可以把 Ralph Lauren西装穿得恰到好处的身材,是因为我只有一米五八; 我们不能一起唱歌,怪不得我 -- 我不用伴奏唱蔡琴的老歌都不会怯场,是因为他五音不全; 他对我很好,却偏偏让我难过,怪不得他也怪不得我,是因为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可是,我到底要什么?坦率地讲,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对头,就是不对头,不去多想了。 太阳慢慢地西斜,我站起来,回头朝市中心那一片高楼大厦走回去。 栈桥是一样很美的东西,它远远伸展到海里,让人领略在岸上无法看到的风光;它同时也是一样洋溢着哀愁的东西,因为走得再远,风景再美,到头来,总是要回头。

Gonewiththewind 发表评论于
I don't think need to criticize anyone, it maybe everyone's fault, or no one's fault, it really does not matter. That is an experience, it will be always beautiful in your mind.
But having happiness, need to cherish what you have; it is not necessary to be perfect, it is just good enough to make you smile every time when you count on it.
ilovelife 发表评论于
Dear 吴越, I really like your 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your new imput everyday. Really touching story. You put relationship, friendship, work, food, wine...all together, such a nice real life guide. Be the way, I was wondering if you could tell me where to find a bakery in SF which has Tiramisu with more Rum, I have been looking for that for a while. Couldn't find one in SF, did find a good one in New York, they claim that is "best Tiramisu in Town", but that is too far from SF:-).

Many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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