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爸妈不知道的故事》(四)

 

    躺在舒適柔軟、香氣四溢的大床上,羅倩百思不解,滿心

憂懼。

    第一個念頭是,馬上回國, 回家。我不要來這個地方。我

不稀罕這裡的一切。是他們,他、表姨、爸爸媽媽安排我來的。

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對待,我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他好像恨我。

    不過,這裡是美國。我已經乘了二十來個小時飛機,越過

太平洋和大半個美國,現在躺在密歇根州安娜堡市一幢住宅裡

美麗閨房的床上。美國不是中國。一切都要換一種眼光來看。

    這個老人,孤零零住在這麼大一幢房子裡,沒有妻子,沒

有兒女, 只有一條狗,這麼多年,不怪才怪哩。何必計較他的

態度? 我能要求他像親外公那樣地疼我嗎?

    不管怎樣,要有禮貌、知趣識相。 以後上了學,一回家就

躲在房間裡做功課讀英文。想聊天,讓他主動,我不去找一鼻

子灰碰。最主要的,飯菜要用心做好。

    他弄我來,不就是要我做飯菜?其他家務也要主動多做。他

把我當佣人,這才不用對我客氣親熱也不要我拉親攀戚。當佣

人就當佣人好啦,賺一份留學美國的代價,值得。

    這裡的生活可是沒得說的。住得像個公主了。還有一個這

麼豪華的專用浴室。想到這裡,羅倩禁不住想去享用一下了。飛

機上既悶又熱, 出了不少汗。

    拿著衣物,走進浴室。看到鏡子裡映出自己的裸體, 羅倩

很羞。一開始,她幾乎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用

旁觀的眼光端詳自已的全裸身體。她感到似乎四處都有偷窺的

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家裡脫得精赤條條。她驚悸

了一下,小心翼翼拉開玻璃門,跨出浴缸,躡足走到門邊。門

把手上有一個突出的長形軸心, 一扭, "咯嗒" 一聲,鎖上了。

回進浴缸,她再度凝視自已的身體,很美。轉過身子看看後背,

也很美。想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美。美國人真會享受,連觀賞

自己身體的這種樂趣也想得出來。

    怎樣放水? 一個晶亮的扁長水喉從牆壁裡突伸出來。它的

上方是一字排開的三個玻璃稜面球狀旋把。第一個,冷水。第

二個,沒有水。第三個,放了幾分鐘,水熱起來,越來越燙。羅

倩想了一想,打開冷水和熱水,水喉裡 “嘩啦嘩啦" 衝下溫水。

再試中間那個,"嗤啦" 一聲,頭頂上的蓮蓬頭一下射出了激密

的溫水,嚇了羅倩一跳,淋了她一頭一臉。

    盆浴怎麼洗呢? 出水口是平的, 只有一個金屬網眼罩蓋。

    羅倩又拉開玻璃門,伸出頭去張望察看。浴缸旁邊地上固

定著一根直豎的圓柱, 中間插有一根細桿,像打氣筒。把桿子

拔起,浴缸裡的水漸漸儲積起來; 按下,水漂著旋渦從出水口

流走。

    洗完澡,羅倩益發沒有了睡意。走廊那一端老人家的臥室

緊閉著。她開始憐憫這個孤鰥老人。 自已要是形單影只地獨住

這幢空宅,肯定發神經病。看來,他的神經已有某種程度的

問題。 羅倩想起,西德影片 《英俊少年》 中的老外公就是一個

因孤獨而出毛病的怪癖老頭; 他的外孫住進來,把他改變過來

了。我也要改變他。老人跟小孩一樣,容易駕馭。也許,在冷

漠、怪異、不近情理的深層,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仰躺在床上,羅倩打著跟爸媽通電話的腹稿。從進入虹橋

機場起,一直到對著鏡子洗澡,所有的細節都想告訴他們,默

默地在心中敘述了一遍。但是,舅外公的古怪態度不說為好。她

在心裡刪去了這一段。想到一個人走進新的生活,跟爸爸媽媽

無話不談的習慣勢必要改變時, 羅倩心裡有點悲涼。

 

 

 

 

                        (四)

 

 

 

    熹微的晨光剛使乳白色的百葉窗透亮,羅倩睜開眼睛, 只

聽到園中一片鳥鳴啁啾。她一躍而起,仔細收拾好一切,從箱

子裡拿出一套最好的衣裙穿上,然後坐在小沙發上靜候。

    過了很久, 聽到動靜,老人家下樓,廚房裡有了聲響。

    "羅倩!" 老人家聲如洪鐘,把羅倩嚇了一跳。

    該領我去學校報到吧。她拿起早就準備好的放著全部文件

的方形背包,應聲疾步下樓。

    Doctor李在煮咖啡,很香,褐色透明液體, 帶著 "嗤呼嗤

"的聲響,滴進玻璃的咖啡壺裡。

     "早安,Doctor !"羅倩盡最大努力,使自已口齒清楚、語

音清亮、 聲調愉快。然後,她垂下眼睛,畢恭畢敬地站著。

    老人背對著羅倩,紋絲不動。"你隨時可以下樓吃早餐。冰

箱裡什麼都有,你自便。"平板空洞,不具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

"要吃麥片粥,自已煮。咖啡……你想喝的話就喝。牛奶、果汁,

各種飲料都有。"

     "謝謝。" 羅倩的嗓音發澀。

    寄人籬下的生活。努力適應吧。

    無所選擇。羅倩笨手笨腳地拿了兩片方面包,抹點深紅色

果醬,倒了一杯冰冷的牛奶,在老人家對面怯怯地坐下,低著

眼睛,無聲無息地咬嚼起來。一點果醬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她

慌忙用手去擦,卻把污跡塗大了。幸虧Doctoor李根本沒有瞧她。

他薄薄的一層頭發梳得精光溜滑,向後腦齊齊排去。襯衫、領

帶、別針、長褲、皮鞋,都已換過,全身上下整潔得無可挑剔。

他慢慢地、斯文地用小銀匙吃著麥片粥,喝著不放糖不加牛奶

的熱咖啡,神色安閒,旁若無人。 羅倩像個木頭人,機械地咀

嚼著, 怎麼也咽不下去,喝一口牛奶,卻咽出很大的聲音。她

的臉紅了,眼中有了淚花。

    老人吃罷,走到水池邊漱口,洗手。"我去上班。醫院在底

特律附近。開車過去一個小時,晚上六點半回家,六點四十五

分吃晚飯。中飯,你自已解決。"說完,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

裝穿上,頭也不回地挾起一只黑皮包,打開通車庫的門,隨手

把門關上。

    接著,汽車發動聲,車庫大門捲開聲"船長" 歡送主人的

吠聲,汽車出門的聲音……

    羅倩瞠目結舌,如墜五裡霧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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