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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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小学班主任是这么说我的。她话一出口,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全班顿时鸦雀无声,一半人张了口,另一半人勾住头,都静止住成泥偶。至于班主任自己,胖脸蛋好象掉进灰里的馒头,痛心疾首地变了形。鼻子倒是越发红了,好象馒头上的一粒枣。

这话对我的打击,超乎我的想象。我的反应有点象看见蘑菇云升起的人。最先觉查到的只是体表的不适,而不是心理或内脏的。照日历推算,当时应是五月初夏无疑。但我的记忆就很怪异。我觉得那天我是走在寒风里,光着脸,被吹得鼻青脸肿,眼睛也呛得直流泪。

我没想到有这个结果。谁也没想到。我是班主任的红人,照嫉妒我的学生的说法,是“红的发紫,紫的发黑”。成绩好,听话,常常被派去做优差,象是课间帮老师买豆沙包,名正言顺逃掉半节课,有时自己也顺便买一个,一边嚼一边遛哒回来。又象是领同学上早自习,自己便不必学习,且可以板了脸监督别人学习。

离小学毕业还有一个月。学生都务实起来,考上的考不上的,考重点的和考非重点的,自己心中皆有数,所以便比较从容,个别的还很轻快,这里分两个极端。一个是象我,我几乎可以预见班主任在推荐书里溢美之词,这于我实力之外再添砝码,会令我价值更重,重得够资格进重点中学。也有另一类人,就象学生蔡千。

蔡千的身高,我认为有170,这是个感觉高度,我那时是130。他的脸,既然跟身材配套,就相应地大,且颇黑,但没有黑到遮住青春痘的程度。不知什么原因,他被他的同龄人抛弃了。别人都升到高中去了,他却好象玩电子游戏,到了某一关,便再也过不去。老师们的判定当然是他蠢。但他的眼神又不象是蠢的,里面有灵活的星子,偶尔还有种能看透人心的锐利--与其他小学生比。我有时看多了小说,就自作聪明地猜测,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或许还有个不见不散的约定呢,那人一直没出现,他就停在小学,继续等。

不然就无法解释他的轻快。他一点也不急。就象那天早上,他又迟到了。书包带子绷住额头,两手揣在裤袋里,一晃一摆地到了教室门口。门没关,班主任正在黑板上写课文的题目。学生们正没精打彩地翻书拿笔打无声的哈欠。

有人眼尖,先注意到蔡千,不禁发出欣喜的“哈”声,大家扭头抬头,精神一振,这是又有好戏看的反应。

蔡千知道大家的期望,极其响亮地笑喊道,“报--告!”整个楼道都听见了。

“蔡千!你给我出去!”班主任的怒火好象煤气灶似的腾地点着了。

“老师,您还没让我进去呢,我没法出去呦。”蔡千一本正经地说。

班主任大概不想家丑外扬,便把书啪甩在讲桌上,登登登走到门口,扯着蔡千的书包带子拽他进来,摔上门。

 “啊呀,我,我,喘不上气了,要勒死了。”书包带子果然从蔡千脸上拖泥带水地跌到他颈子上了,他故意吞口水,喉结一碌一碌的。

“住口!蔡千,你脸皮怎么那么厚。”班主任的骂没新意,大家比较关心蔡千的回应,

“不厚啊,青春疙瘩一顶就冒出来了,您看看。”大伙如愿以偿笑起来。蔡千也笑了,饶有兴趣地搓他的脸。

“滚到门后面去!”

“我用走的行不行?”蔡千还是满不在乎地诞笑,晃到门后面贴住墙,脖子仰着,装作是浮雕。大伙又尽情地大笑。

班主任没辙了,就使出最后一招,揪住蔡千的袖子,象推一头大象似的,把他挪出门。蔡千显然是合作的,大概是为了显出班主任力气很大,他自己很弱小。在教室门磕到他鼻子尖前,他还迅速地作了个最后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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