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的家 （7） 从十八岁进车间，到二十三岁调到化验室，大姐度过了她人生中最身心疲惫的五年，连个人问题也耽搁了，好在二十三岁也不老，仍有大把的机会。自从找对象这件事被排上了议事日程之后，大姐就开始走马灯似的和各种介绍人以及男孩子见面，我记得最密的时候，一个星期要见上三，四个。但是好事多磨，如此密集的介绍，也没有促成大姐的婚事，因为她的问题比较复杂。那时大姐的条件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企业里的工人她当然是不愿找，而机关里的，又会顾虑大姐是在国棉厂工作，而且还要到三班，如果没有十足地把握能把大姐从国棉厂调出来，也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那时大姐很苗条，外号叫巴黎美女，因为她总是喜欢留着金羽西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迷人，她也知道自己的美丽，所以总想找一个才色双全的男朋友，但这样的理想又谈何容易实现？ 转眼大姐二十五岁了，这一年，她做了此生最浪漫的一件事，和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孩子恋爱了。 他们是通过二姐认识的，当时那个男孩子在一家大酒店做门童，既然是门童，肯定外形要不错。我那时还小，没有什么审美观念，所以说不上他到底英俊与否。我只记得他个子高高的，应该有一米八左右，皮肤非常的白，头发黄黄的，好像烫过，蓬得高高的，看起来有点像个外国人。他给人的感觉很忧郁，不太爱讲话，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一个相对于当时的条件来说非常奢侈的习惯，就是天天洗头。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蓬松的时候比较好看，而那时还不太流行吹风机，所以能让头发蓬松的唯一方式就是天天洗。他父母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青海支边，是由奶奶一手抚养大的，老人的精力有限，也就能让他穿得暖，吃得饱而已，他的忧郁或许就源自于这种孤独而特殊的成长过程。我不懂他和大姐为什么会在一起，因为两人的性格和脾气似乎很不匹配。但有一点我想应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大姐的贤良和成熟让他觉得很温暖，在他们恋爱期间，大姐一直扮演着母亲，姐姐和女朋友的多重角色。而大姐被他吸引，最初肯定是由于他出众的外表。好色是我们家三姐妹的共同点，也是最让母亲担心和头痛的。 我要论述的重点并不是他们的恋爱过程，我想说的是这段感情给我们家人带来的痛苦。因为感觉母亲不会同意他们的交往，所以从一开始这份感情就处于地下状态。那时大姐虽然已经到了化验室工作，但依旧需要倒三班，有很多白天的时间在家里，而那个男孩子上班也不是按照正常的朝九晚五，所以他们经常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在我们家里约会。但是纸里包不住火，最后母亲还是知道了，而那个时候恰巧父亲又不在家，到日本留学去了。事情总是这样，每次家里发生重大事情，父亲总不在母亲的身边。此事不仅让母亲生气，更重要的是伤心，从小这么乖巧贴心的女儿，竟然做出这样的傻事，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而且这段感情也存在着太多的缺憾，第一点，男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他或许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和好奇才和大姐在一起，过几年，如果厌倦了，提出分手，那时大姐已经要三十岁左右了，还能再找到什么好的对象？第二点，对方的硬件条件也不行，只是高中毕业，还是个宾馆站大门的，难道能一辈子都做这个工作，以后结婚有孩子了，怎么办，有什么前途？母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拆散他们。我想母亲还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先从摆事实，讲道理开始，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大姐描述，如果他们继续交往下去，不管结婚与否，大姐的结局都将是非常悲惨的。但大姐那时正陷于平生第一次的浪漫热恋之中，这样的话怎么听得进去。母亲见这一招完全不奏效，加紧了控制的力度，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要母亲在家，就不允许大姐出门。但是恋爱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特别是当它遇到阻力的时候，就只能产生更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大姐找各种理由和他出去约会，有的时候会搞得很惨，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夜生活，电影院也不会开到很晚，况且也没有钱经常去看电影，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计划为了能以后在一起生活而存钱了。男孩的家非常狭窄，也不适合约会，所以很多时候就只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游荡，那时正是深冬，大姐为此还生过几次病。 这似乎要成为一场持久战，母亲感到非常的不解，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么顽强的抵抗，她以为大姐会很快就缴械投降的。渐渐地，母亲失去了耐心，况且这种事也怕夜长梦多，所以母亲不得以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因为是第一次使用，做女儿的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只是觉得母亲变得有点怪，她开始拒绝说话和吃饭。每天回到家就钻进自己的卧室不出来，然后就开始喝酒，喝醉了就睡觉，有时候睡梦中又会哭。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母亲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问她，她也不回答，只是沉默或者哭泣。虽然我不了内情，大姐和二姐却在几天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她们不屑于向我这个小毛孩解释。母亲和大姐依然对峙着，我忘记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真地记不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我很不愿意回家，觉得自己家的房顶变得非常矮，房间的上空总是乌云密布，象倾盆大雨欲来之际的烦闷。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地，尤其是偶尔从母亲卧室里传来的低沉的哭泣，更让我感觉世界末日要来到了。我那时候特别地思念父亲，非常想寄封信到日本去，让他赶快回家。大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应该是很痛苦的，因为毕竟她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看到母亲一天天地憔悴和瘦弱下去，最终亲情战胜了爱情，大姐放弃了，亲手扼杀了这段本就不该发生的恋情。具体是怎样提出分手的，大姐没有说过，成了她心底一个永远秘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尽管和母亲对峙了这么久，就为了维持这份感情，真正分手的时候，大姐却表现得非常平静。做饭，上班，生活节奏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更没有终日以泪洗面。此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难解之谜，却也无法开口向大姐求证答案，就让它成为我心里一个永恒的问号吧。反观男孩的反应却是非常激烈，多年以后从二姐口中得知，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连续喝了几天几夜的酒，最后甚至被送到医院打点滴，折磨得彻底失去了人形。更令人感动的是，他后来的妻子和大姐非常地像，也是留着金羽西头，只是不如大姐漂亮罢了。说实话，我对这个男孩子的印象一开始并不是特别的好，觉得他有些娘娘腔，更因为他给我们的家庭带来的这些对峙和痛苦，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反而有些喜欢他，或许是为了他的这份痴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