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黑在美国 第十章 绝 境(73-80)

第十章、绝 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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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离开拉斯韦加斯之后,心情有些沉闷抑郁。主要是因为这几天跟君慧在一起聊了很多话,心里既是感慨,又是伤感。而她在赌城跟君慧分手后,心头忽而怅然若失,骤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种熟悉的情味抛弃了一样。

那天回来的时候,车上只有她和程墨雨两人。在穿越过茫茫的旷野时,天空中飘洒着零蒙的细雨,远山雾气沉沉,了无生气。

程墨雨因为在警察局呆了一夜的缘故,心里还有一丝芥蒂,但是他在脸上没有表露出来。费宁却似乎窥透了他的心思,因此一路上极力想找些愉快的话题跟他聊,好让他开心。她没有想到,在这么多年以后,程墨雨做事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冲动。

程墨雨好像也看出了她心情的忧郁,就笑着说:“费宁,我听说,新娘子刚刚嫁到夫家去的时候,总是盼望娘家来人探望自己。而一旦娘家来人看过她之后又离开了,她的心里就会更加难受。君慧走了之后,费宁,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也是跟这新娘子一样的啊?”

费宁心里一酸,嘴上却说:“去你的!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哪在乎这个呢!”

程墨雨笑着说:“那么你就一点都不想家了?这好像不太像你的性格吧?!说老实话,我现在倒是挺羡慕君慧的。美国虽好,毕竟没有像呆在国内时那么亲切。我想,君慧一走,你的心只怕也早已经跟着飞了!”

费宁叹了一口气,说:“说归说,不过,君慧来了之后,我的确是更想家了,特别是一想起我的儿子浩浩,心里就揪紧了。墨雨,你没有小孩,你可能不太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的。”

程墨雨听了,忽然又想起耿小袖怀孕的事,心头有点乱。他笑着说:“费宁,如果现在再让你选择一次,我的意思是假设你现在还没有离婚,你是会要小孩呢,还是选择两个人的天地?”

费宁说:“我当然还是要小孩的,这跟婚姻是两码事!不过,当初我刚刚怀上儿子的时候,也有点惊慌失措,觉得突然有一天来了个亲切的陌生人,不知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哎,说白了,有时觉得自己也只有在儿子面前的时候,才会实实在在地体会到,自己长大了。没有小孩,也许永远体会不到这一点。”

程墨雨想了一会,说:“你们在有了小孩后,——我是说,你在跟你的那个令人厌恶的前夫的距离是拉近了,还是有些生疏了?毕竟你们中间有了个第三者。”

费宁笑着说:“我倒没有去注意这事,当然肯定会有些不一样了。墨雨,你跟耿小袖也结婚三年了,你们考虑过要小孩了吗?”

程墨雨笑了笑,断然地说:“没有。”

费宁说:“这可能是各人对生活的投入不一样罢了。我现在就很难想象,如果我失去婚姻之后,身边再没有一个值得我去关照护爱的亲人,我还能挺得住!不过,有的人会很快重新投入到新的婚姻或者爱情中去的,但是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程墨雨笑着说:“我是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要离婚的。我对婚姻抱的态度是,既婚之,则安之,因为我发现自己实在是太懒了!婚姻也容易培养惰性。”

费宁笑着说:“但是,假设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走到离婚这一步的时候,你又将如何处置呢?对不起,墨雨,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假设。”

程墨雨愣了一下。他以前还真的没有正儿八经地去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方面是他对自己太自信了,另一方面,也许是自己对耿小袖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上一次耿小袖过来闹出的事,让他对她的内在性格,有了个新的了解。他对耿小袖的印象,一下子就从“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下子转变成了“她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同时,他在暗地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自尊心因为对耿小袖的看法的这种改变,而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突然间明白,耿小袖也有这么一天会对他的刻意掩藏的心理,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因此,他的心理开始失去平衡了。其结果,便是对婚姻前景的隐忧。而这是他在两个月前根本就没有、也不屑于去考虑的事。

他尽管还在拼命地为自己的略微有些晃动的前景找到合理的借口,认为婚姻无非是一种共同的妥协,即使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妥协,达成双方之间的谅解。但是,正是由于他以前缺乏对耿小袖的深度的了解,如今这个消极的因素,又反过来让他的内心极度地不安了。

他目视着前方的雨雾,眉头凝结。过了一会,他笑着对费宁说:“费宁,你提到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事情万一走到了这一步,假如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想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我说过了,我懒得在婚姻事体上去招惹是非。就像上次耿小袖对你我的的误解,只要我是坦荡的,我想时间长了,她自然是会理解我的。”

费宁笑着说:“我想耿小袖她应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真是这样,墨雨,那是你的福气!”

程墨雨说:“其次,如果我们的婚姻出现的危机是由耿小袖她造成的,那事情就非我所能操纵的了。婚姻又不是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如果有朝一日她真想要散伙了,那我也只好顺其自然了。”

费宁笑着说:“听你这么说,你倒真的只是把你和耿小袖的关系,当作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婚姻义务了。因为你毕竟还是可以接受最后散伙的事实,也就是对这种义务的解除。”

程墨雨没想到费宁说出这种话来,他怔了一下,说道:“费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费宁叹口气说:“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听听你对婚姻的真实的想法。我想,看来你比我还是要超脱的多了。我在遭遇婚姻危机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婚的事,更没有考虑过什么顺其自然的解脱方法。因此到头来才会倍加痛苦。”

程墨雨听了,默然无语。他想,费宁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话呢?难道她的作为婚姻过来的女人的敏感,已经嗅到了什么?!自从在跟耿小袖有了上次的冲突之后,他对女人们的感觉,开始刮目相看了。但是,费宁她嗅到的是什么呢?


费宁后来两天里,给家里打了三次电话长电话,她似乎只有从她母亲和儿子的话语中,才能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的意志远远要比原先想象的脆弱。而只有投入到学术研究中时,她的焦躁的情绪,才会渐渐地消退。

在Peter的研究室,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博士后,以及四个博士生,另外有两位助理研究员。Peter是他们的Director,他们研究室的研究基金,都是由他申请的。每年的六月,都是他最忙的时候。这时他得赶着写申请Grant的报告,有的时候他一早来到他的办公室,关起门来,一忙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八、九点后,才离开研究室。

费宁对Peter的敬业精神非常钦佩,觉得他的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很像她先前的导师杜宇。有时她去吃中饭的时候,看到聚精会神的Peter正在忙着,忍不住就会提醒他一下该吃午餐了。但是,她发现Peter却是很少吃午餐的。他经常是随手开了一听研究室里的软饮料,胡乱就着喝着,就对付了一餐。有次费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笑着跟他说:“Peter,你再这样下去,你的胃口要提出抗议的!”

Peter笑着说:“我想不会的,要抗议的话,十几年前它就把我打倒了!”

费宁觉得,Peter跟她们这些手下的关系,倒更像是相处融洽的同事。但是他们都尊重他。而Peter对她似乎比对别人更加亲切一些。有的时候他需要Relax一下时,他就会来到她的办公室,跟她轻松地聊上几句。而这时候,费宁又觉得Peter的身上,充满了奶糖般的孩子气。

在Peter的Grant报告就要完成的前两天,费宁在午餐之后,发现Peter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出他的办公室,喝上一听饮料。于是她就冲了一杯热咖啡,端着来到他的办公室前。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于是她便推门进去。

屋里的情景让她大吃了一惊:只见Peter正趴在桌子上,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满头是汗。他的样子显得十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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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见状,慌忙把咖啡放在桌上,过去扶起Peter。Peter伸出软塌塌的手,指了指书架上的一个小塑料瓶子,示意费宁把它拿过来。费宁拿过瓶子一看,是止痛药。她赶紧倒了一颗药片出来,又去倒了一杯水,喂Peter服下。

Peter服药后约过了两分钟,他的疼痛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厉害了。费宁看着他痉挛的脸,于是毫不迟疑地就拿起电话,拨了C大医院的Emergency。

那时研究室里的人差不多都出去吃午饭了,只有费宁跟两个博士生还在。费宁和他们一起,跟着来到了医院的急诊室。Peter到了急诊室时,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了,根本无法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医生问了费宁他们三人有关Peter的一些情况,他们都说以前没见过Peter有肚腹疼痛的经历。医生摸不准Peter的病况,就先给他喝了一小杯的止痛药水。过了一会儿,Peter的疼痛开始有些减轻了。

Peter将自己的症状跟医生说了,医生从他的疼痛部位断定,他可能是患了突发性的胰腺炎,需要留在医院里观察一些时间,才能做出最后的诊断。Peter谢过了费宁他们三人,要他们回研究室去,不要陪着他。费宁还在犹豫着,Peter躺在诊床上笑着说:“我没事的,这次可能是我的胃口向我提出抗议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过了一时半回就挺过去了。我身体抵抗能力强,快的话我明天就可以回研究室了。你想,我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上帝也不会惠顾我,让我躺下来休息的。宁,你不必担心,你还是忙你的去吧。我还想早些看到你的新课题的成果呢!”

费宁想了想,觉得自己留下来也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她安慰了Peter几句,就回研究室了。

下午,费宁看了一会Paper,总是觉得心神不定。她的眼前老是晃过她临离开急诊室时,Peter的眼神中,掠过的一丝像暗夜中的火星逐渐熄灭的淡光。她有种不愉快的预感,就是Peter这次的骤然生病,可能并不像他自己所轻描淡写的那样,而是长期潜伏的痼疾的发作。在她心目中,Peter是个非常自信的学者,他对诸多学术问题的犀利与准确的把握,也正是源于他的这种自信心的。但是,当他的这种自信心体现在生活细节中的时候,有时就难免有些固执了。比如他对自己散漫生活作风的执著,最终造成了他的婚姻的破裂。而这个不幸的结局,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过分的执拗的话,其实还是可以避免的。还有就是他在日常餐饮的安排上,也是对自己的身体抱着过于肯定的态度,只注重晚餐的饱和享受,而忽略了早餐和午餐对身体健康的合理作用。这些都是令人担心的不良的生活习惯,而Peter他却多年如一日。

因此,这次他的病症的突发,是不容得乐观的。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费宁给医院急诊部打了个电话,询问Peter的病况。那边的护士告诉她,Peter已经转入住院部了。费宁心头一沉:看来她的担忧不幸终于成真了!她正想详细地问一下Peter的病况,护士却不愿意将详情告诉她,只说Peter正在特别护理之中,需要休息。

费宁放下手边的工作,匆匆忙忙地就往医院赶去。到美国这八个多月时间,她如此揪心地去光顾一个人,这还是第一次。平时,她总是将Peter视做是自己的师长,她从内心里尊敬他,包括他的为人。但是,此时在她的心目中,正在遭受痛楚的Peter,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她的一个要好的朋友,甚至是兄长。他需要得到她的关怀和照顾。

她来到特别护理室,只见Peter躺在病床上,正在做IV,旁边摆放着心电图仪器。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她去找了负责Peter的医生询问病情。

那个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韩国人,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看上去很和气,文静。他要费宁叫他Choi。Choi在 问了费宁跟Peter的关系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告诉费宁,他们下午已经给Peter作了Ray-X和Ultrasound,但是还没有得到最后的诊断结果。他们认为,鉴于Peter的病情有可能比原先估计的要严重,因此,他们决定让Peter休息一个晚上后,如果他的状态允许,明天早上将给他做MRI观测。因为胰腺在B超等仪器下是查不出详致的情况的。

费宁焦急地问说:“那么,他的病有危险吗?”

Choi苦笑一下,说:“小姐,我不知道你说的危险指的是哪个方面的。如果是指生命危险的话,我不好回答你。但是如果是指病情的复杂化或者恶化的可能的话,我想,我们都得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因为据今天的临床诊断,Peter的病并不只是一般的胰腺炎!”

费宁暗地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Choi,他有可能是患了……”

Choi看着她,最后微微点了点头。费宁一下子呆住了:虽然她对医学是外行,但是,胰腺肿瘤她还是知道的。那是一种治愈的机会微乎其微的绝症,而且,患者届时还将罹受极为痛楚的肉体的折磨。

Choi看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安慰她说:“当然,你也不必过于焦虑,我们希望明天他的结果出来,显示的是良性的状况。”他顿了一会,又问费宁,Peter家里有什么亲人?费宁把Peter离婚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Choi点点头说:“是这样。如果明天检查的情况对于病人不利,我想我们应该将他的病情通知他的女儿。因为考虑到Peter他目前的病情,他的手术将迫在眉睫。”

费宁在Peter病房里静静地坐着,眼睛失神地盯着挂在床边上方的塑料水袋中慢慢滴落的液体,心里一阵难受。她跟Peter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才半年多一些,而她真正的开始对他产生良好的印象,也只不过是她那次急性肺炎住院以后的事。那次住院后,她对Peter抱的不只是感激的态度,而是对他的看似不经意的那种体贴之心的由衷的赞赏。在她看来,在异国他乡,这是一种难得的温情。而这也是促使她最后决定留在美国的重要原因。但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刚刚准备开始新的事业的时候,Peter现在却突然倒下了,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她想,如果Peter这次万一有什么不测,那么她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良师益友,还有Peter平时的乐观的生活态度给她带来的勇气和信念。这些勇气和信念,曾经让她在前一段时间经历不幸的婚变遭遇之后,重新焕发了冲击的劲头,最后终于挺了过来。

她望着Peter沉睡的突然显得憔悴不堪的脸,想起了他曾经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的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的了,包括荣誉!”正是这么一个热爱生命和生活的人,厄运却毫不留情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公平的!

费宁的眼睛禁不住一下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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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宁在Peter的观测室里一直呆到晚上十一点,直到护士要求她离开病房时,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其间Peter醒过来一次,当他看到费宁站在他的床边时,先是惊讶,接着眉目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喜悦之情。他笑着说:宁,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刚才好像梦见了乞力马扎罗山,那是我二十年前去过的。

费宁问他腹部还疼不疼,Peter说:还有点,不过不是像白天那样针扎一样的刺疼,而是闷疼。

费宁去叫来护士。护士问Peter还需要不需要打止痛剂?Peter摇摇头,笑着说:我挺得住。一般的小痛,我挺一下就挨过去了。


第二天,费宁先到研究室里,把昨天没有完成的材料整理了一遍,然后就赶到医院。她碰到ChoiChoi告诉她,今天Peter的状态看起来不错,他们准备给他做MRI。费宁不安地问Choi说:依你看,ChoiPeter他可能性大吗?

Choi说:现在还很难说。万一他真的是患上了肿瘤症,我们必须马上给他动手术。你们最好做好通知他家里人的准备。

费宁于是跟Peter说了一下情况,但是她没有提及他可能患了恶性肿瘤。Peter听说需要让她的女儿过来,就说:“Alex眼看就要开学了,我不想占用她的时间。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生病的事,这样会影响到她的情绪的。

费宁既不能告诉他实际情况,又不能说服他,于是只好等检查结果出来。Peter做过MRI后,Choi告诉费宁,情况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Peter的胰脏部分,果然发现了肿瘤,而且已经开始扩散了。Choi说:“Peter患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他可能也有过类似的症状,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现在我们必须马上给他动手术。而这时候,为了万一起见,他的亲属必须在身边。

费宁知道了结果后,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是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没有勇气再跟Peter谈论要他女儿过来的事,这些事最后还是经几个医生会商之后,然后跟Peter说了实情。

Peter听到他的病况后,先是有点不太相信,因为他始终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自信。但是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事实时,他显得十分的镇定,他笑着跟费宁说:也许上帝知道我离不开我的女儿,因此找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让Alex来到我的身边陪伴我。

他把Alex的电话给了费宁,叮嘱她在告诉Alex他的病情时,不要让她过分的惊讶和难受。另外,他说他也很想见他的前期一面。

Peter的手术是在第二天下午开始的,而Alex的飞机要到晚上的时候才到。费宁让他们研究室的一位博士生到机场去接Alex,她自己守在手术室的外面。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Choi他们神色疲惫地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费宁马上就向Choi询问情况。Choi的脸色凝重,他只说了一句话:晚了,已经没法动手术清楚了!

费宁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Choi的话,无疑将她的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掐死了。她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健康,那么乐观的Peter,竟然一下子站到了死亡的门槛前。然而这又是不能不接受的事实!

Peter从手术室推出来时,费宁看着他一下子变得虚弱苍白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晚上,Alex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她一看到Peter,忍不住就哭了起来。费宁没有跟她打招呼,她不想再受到Alex悲伤情绪的影响,就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接下来的时间,Peter要定期做电疗和理疗。但是谁都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人道的救助手段罢了。Peter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AlexPeter身边呆了三天后,就被他打法回北卡去了。他不想让女儿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被他的阴影笼罩着。费宁每天都会到医院去看Peter一次,这让Peter相当感动。Peter说:宁,你应该考虑找一个新的研究室了。你不能因为我而废了前程。我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费宁笑了笑。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今后自己的去向问题,但是她觉得,在此时Peter病入膏肓的时候,自己就在准备后路,她实在是于心不安,也做不出来。而他们研究室里的那些博士、博士后,在得知Peter患了绝症之后,早已经在另寻出路了。所谓树倒猢狲散。费宁为此深深地感到悲哀。但是话说回来,他们这些人也没必要为Peter做出个人的牺牲的。在美国,道德价值永远比不上实用的利益。费宁已经看透了这点,不过让她自己去做的时候,她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狠心做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弱点,也许并不适合在美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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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离开纽约了。耿小袖环顾着狭窄杂乱的房间,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愫,不觉油然而生了。

就这将近四百英尺的房间,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从肉体与精神上,在这里被圈限了三年。甚至那张床,那张书桌,在她住进来时,就没有从原有的位置挪动过。她在整理东西,搬移开一些桌椅的时候,才发现角落里原来早已经堆满了平时难以看见的灰尘。

如今看起来,即便是这些灰尘,也显得十分的生动亲切了。她想,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失落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呢?这一点,也许是不该认真地去理论的。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个恋旧的人,尤其是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不堪回首的酸痛。

耿小袖觉得,她的本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时间,已经埋葬在这斗室之中了。

她订的机票是明天傍晚的。这个航班对她来说,将会是相当的沉重的。

昨天她曾经给程墨雨打了一个电话,问他需要她带什么东西过去。她盼望着程墨雨能说出一两件他们俩都珍惜的东西,比如摆在窗口的不经眼的海棠花,墙上的合影等。但是程墨雨却只是笑着说,只要她人过来就行了。

这是一句听起来亲切的空话。耿小袖想,这种口气,可能更符合程墨雨的性格。

耿小袖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程墨雨该带走的东西,其实他离开的时候早就带走了,而剩下的差不多全都是她的东西了。她把她认为是贵重的东西,收拾作两个大箱子装着,剩下的只好抛弃了。她想,如果不是时间紧迫的话,她可以将剩下的那些东西整理好托运过去的。程墨雨却说,该扔的还是扔了,不要婆婆妈妈的。

耿小袖跟程墨雨说,是不是连她也给扔掉算了!

前天,韩晋年从上海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她必须在这个月下旬前,赶到洛杉矶上班,将“华年”公司所有的工作程序启动起来,包括账户。他将在月底时候回到洛杉矶,到时候,跟他一起来的可能还有国内的几个重要的客户。

耿小袖尽管还摸不清他们设在长滩的新公司“华年”经营的是什么业务,还有,支撑新公司的庞大的资金从何而来,但是她还是答应了韩晋年,马上赶到洛杉矶,先将公司的门面支撑起来。对她来说,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如果她将一切事务处理的好,她将给韩晋年一个意外的惊喜和不可忽视的颜色。她在“亚美”这边,因为受到韩晋年的青睐,公司里很多人都不服气,因此,她想到了新天地后,一定要好好地展露一下自己的才能。

韩晋年还特意关照她,新公司的事情,暂时先不要跟他们在纽约的“亚美”集团联系。他回来后,将会亲自处理两者之间的事。

耿小袖隐隐觉得,“华年”公司可能是韩晋年在商界中闯荡的另一张重要的牌。而且,她的命运似乎也已经跟这个至今还没有成为真正实体的公司牵扯在一起了。她原先以为,韩晋年只是个优秀的商人,并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跟他深交之后,她发现,韩晋年的背景其实相当的复杂,而他展示给的她,只不过是个表象。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实在的温情。他似乎是个八面玲珑的冷血动物。这跟她最初接触他时,那一付温文尔雅的、热情的外表,完全是两码事。

当她发现到韩晋年这些阴暗面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曾经因此感到过极度的不安和愧疚。但是,那一步既然已经跨出去了,任何反悔都不能补救了。

她觉得自己在无意间背叛了程墨雨,同时也背叛了自己。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她跟韩晋年一起到洛杉矶操办“华年”公司的时候,她因为程墨雨的谎言,一气之下跟他闹翻了。那时,她觉得自己是意气甚于理智,一心想要置程墨雨于尴尬的境地而后快。其实,后来她想了想,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多少带着点报复的心理,一部分的确是出于被欺骗的气愤,但是,她的潜意识里,不可否认地也有借助韩晋年来平衡自己心理的念头:她不能容忍程墨雨那付对她的不在乎的样子。她想,如果程墨雨那次真的很在乎她的反应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紧紧地攥住她的心的。可惜的是,他仍然是那么的固执,那么的孩子气,那么的不近情理。

而相比之下,那时的韩晋年则要显得成熟的多、大气的多了。那天晚上,当她跟韩晋年在HILTON他的客房里喝酒的时候,她气愤地把手机砸掉了。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后迷迷糊糊地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韩晋年的床上,一丝不挂。而韩晋年正在盥洗室冲澡。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昏地暗。她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回避的、或者说是一直都是明知就里,但是还是极力地把握住自己去改变生活方式的种种努力,一下子全都落空了。就像一张本就透明的纸被捅破了一样,连虚饰的形式也存在了。就那么不经意的一时意气,一夜之间,她就将自己出卖了。

她躺在床上,泪如雨下。她恨程墨雨,恨韩晋年,更恨自己。后来韩晋年的安慰和许诺,都不能使她平心静气。她向像韩晋年提出了一个苛刻的妥协的条件,那就是韩晋年绝对不能将他们俩那天晚上的事公开出去,而且,在任何时候,韩晋年都不能去伤害程墨雨。另外,他们俩的事,仅此一次,以后韩晋年再也不能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

韩晋年答应了。他看中耿小袖,倒不是为了性。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

从那以后,耿小袖等于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精神枷锁。她一方面难免陷于对程墨雨的愧疚心理中,一方面又摆脱不了那天晚上的阴影的纠缠。更糟糕的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她在内心深处,其实还是爱着程墨雨的。对她来说,程墨雨是不可替代的。每次跟程墨雨通电话时,她都不得不故意摆着冰冷的样子,以便让程墨雨觉得是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有的时候,她也很想温柔地跟程墨雨聊上几句,但是,她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很虚伪。她曾经为自己找了很多失身的理由,但最后发现,其实没有一个理由是站得住脚的。这也正是她愧恨无比的原因。

然而,更要命的是,她怀孕了!而且,就在她危险期的那两天,她同时跟程墨雨和韩晋年来过那事,因此,现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肚子里的家伙是谁留下的了!不过,她内心里还是希望她怀的是程墨雨的种子,只有这样,她才会少一些愧恨,对程墨雨的爱也有了一丝寄托。但是,这一切只有等到小孩出世的时候,才能加以断定。而如果小孩不是程墨雨的,那么,她就只能往韩晋年设定的陷阱,更进一步的滑落下去了。她没有更多的选择的余地。除非她听从程墨雨的劝告,将小孩拿掉。不过,这样一来,她或许将一无所有了!她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耿小袖正失神地打量着房间里四处乱扔的杂物,她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韩晋年打来的,心里略微有些失望。这些日子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她主动地跟程墨雨通电话,他也不会主动地打电话给她的。他好像在逃避着她。有时她不免怀着嫉妒的心理想,程墨雨会不会真的又跟费宁重归于好了。而这对她来说,似乎是很正常的、合情合理的事。因为自己跟韩晋年的事,她有时甚至希望程墨雨跟费宁真有那么一回事,这样,她的心理才会好受些。

韩晋年是在上海给她打的电话。他告诉耿小袖,他跟国内的客户已经签了一揽子的合同,第一笔合同投资的资金,将在三天后汇到他们的“华年”公司的账户上,到时候要耿小袖查收。耿小袖问了资金的数目,吓了一跳。那笔资金一共是三百六十万美金。韩晋年交待说:“大陆的投资资金到位后,你马上找到上次一起吃饭的Johnny,告诉他,我们约定的一切程序,都照常运行。就这样!

耿小袖愣了一会。她只知道Johnny做的是房地产的生意,而韩晋年做的主要是服装的生意。他跟Johnny联手,不知道要搞什么生意?!

正愣怔间,忽然房间外面有人敲门。耿小袖不用开门,就知道是房东张太太来了。张太太知道她要走了,这几天对她突然热情起来。此时她推门进来,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满地的杂物,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小袖,这么说,你说走就走了?!真是的,在美国,做朋友也不容易。明天叫老张送一送你吧。”

耿小袖笑着说:“不用了,我的东西又不多,叫辆的士就成了。张太太,我这床跟桌子什么的带不走了,就留给你了。有空你帮忙处理一下。”

张太太伸手按了按床垫,觉得还硬实,于是笑着说:“好吧,邻居一场,到时候我让人来搬走。”

耿小袖估算了一下,她那些留下来的东西,至少还值得上三、四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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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小袖乘坐的航班是在下午两点到达LAX的。程墨雨这一次可是早早地就到机场等着了。而且,他在上高速公路时,还从路边的墨西哥小贩那里,买了一束玫瑰花。

耿小袖从机场出来时,程墨雨大老远地就迎了上去。当他把玫瑰花递给耿小袖时,耿小袖差点吓了一跳。她笑着说:“墨雨,你这不会是拿我开心吧?!在我印象中,你这是第一次送花给我。”

程墨雨说:“你看你看,我的热情稍微出格了些,你又多虑了。这花就算是我对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愉快的补偿吧。”

耿小袖接过花,放在眼前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想,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又能给予程墨雨什么样的补偿呢?!

在车上,程墨雨忽然记起上次他赶着到机场送耿小袖的事,于是便打开驾座前的盒子,拿出那张罚单,递给耿小袖。耿小袖看了一下日期,笑着说:“你还真惦着那事啊?!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其实,后来我也想开了,我前后检讨了一下那件事,觉得自己的脾气还是大了点。而且,也让你在费宁面前显得难堪了。”

程墨雨笑着说:“本来就是你对自己缺乏自信。你想想看,你跟费宁相比,哪点差了?难道我放着这么出色的太太不亲热,还要去跟别的女人乱来吗?!”

耿小袖笑着说:“你现在变得嘴甜了。当时要是……”她本来想说,当时要是程墨雨乖巧一点,那天她也不至于那么自暴自弃了。但是一想到那天晚上在酒店里跟韩晋年发生的不堪回首的事情,她这话又说不出口了。

程墨雨以为她还在为上一次的事耿耿于怀,就笑着说:“好了,不提那些事了。小袖,上次不是说好了,我要请你到中国城吃饭吗?后来你临时有事,咱们没去成。晚上我要请你去吃正宗的川菜,为你接风洗尘。”

耿小袖笑着说:“既然这样,我想请另外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去。”

程墨雨愣了一下,说:“谁?不会是个不速之客吧?!是韩晋年吗?!”

耿小袖打了他一下,说:“你呀,想到哪儿去了!我想请的人是费宁。我想,上次的事,她也挺尴尬的,咱们应该向她赔个不是。另外,以后我们在一起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总不该为了一点小事闹不愉快吧?!况且她还是你的同学和旧人呢!”

程墨雨叹了口气,说:“小袖,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这一没事了,又亲热上了。”

耿小袖到了公寓,把带来的两大箱子的东西收拾好了,就跟程墨雨商量说:“墨雨,以前我们在纽约时,住得紧了些,现在到这边了,我想我们不应该再跟别人Share房子了。那样多不方便。”

程墨雨皱了皱眉头说:“你的意思是要傅庸离开这公寓?可这话我怎么说的出口?当初也是我请他住进来的。再说了,我们两个人,住一个Bedroom就够了,何必多出来一个房间呢?!这一个房间就是七、八百块钱的房租呢。”

耿小袖说:“那另一个房间不是可以做你的书房吗?还有,你看,我们只有一个卫生间,每天都要跟另一个男人公用,多不方便!”

程墨雨嘟囔着说:“这事再说吧。我们总得先给傅庸打个招呼吧?!”

耿小袖说:“我主要还是为将来我们的孩子考虑的。孩子出来了,这房间摆得下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程墨雨听了,慌忙说道:“小袖,你扯到哪里去了!孩子的事,我们还没有定下来要不要呢!”

耿小袖正色说道:“墨雨,我可跟你先说明白了,这孩子我是要定了!我可不想去做Abortion。”

程墨雨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上班了吗?到时候你挺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你还能做什么事呢?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的条件,能把我们两人自己的事对付好就成了。孩子的事,过几年再说。你还年轻,又不用担心不能生。”

耿小袖说:“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挺得过去的。这点不用你操心!你就等着做父亲就是了。”

程墨雨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仍然不以为然。


费宁接到耿小袖请她一起出去吃饭的电话时,她正在医院里。Peter在进行电疗手术之后,差不多已经不能进食了,只能靠挂盐水来维持热量与营养的补充。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Peter的身体就瘦缩得不成样子了,脸上的颧骨高耸,眼睛凹陷,没有半点从前的神气了。而且,他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了,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就像尖厉的刀子一样,在费宁的心里刮剔着。

他的Alex回到北卡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只是隔一两天打个电话过来。费宁看Peter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肯定有些失落的。Alex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寄托了。

费宁想了一下,就答应了耿小袖的邀请。

她想,上次耿小袖对程墨雨的误会,主要就是因她而起的,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耿小袖好好沟通一下。毕竟耿小袖过来之后,今后他们之间还是免不了要接触的。

这次Peter的突然倒下,使她对人生的理解,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她没有想到,生命竟然会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如此看来,与貌似坚强的活着的愿望相比,没有什么真值得去认真计较的,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她回到公寓,先去冲了个澡。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自己柔软圆润的胴体,一边用劲呼吸着,感受着生命的活力。她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结实地充满了生机和血气。这时,她又想起了Peter,她的泪水与热水混合在一起,然后消逝了。

她将头发松松散散地扎成一束,然后穿了一套便装。将要出门的时候,小宋和小沈两人刚好回来。小沈端详了她一下,笑着说:“费宁姐,你晚上打扮的这么清爽,是不是去Dating啊?!”

费宁笑着说:“亏你想得起来!我男友那份闲情啊。”

程墨雨跟耿小袖正在公寓区的门口等着。费宁上了车,耿小袖就亲热地跟她聊了起来。程墨雨漫不经心地开着车,不是地瞥一眼后视镜。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女人们的面前,似乎一直都是孤独的。他不能真正进入她们的世界。

到了那家川菜馆,侍者拿了菜单过来。程墨雨猛地想到,费宁是不太喜欢吃辣的。于是他就先让费宁点菜。费宁看了一会菜单,笑着说:“这些菜我都不太熟悉,还是你们点吧。反正我的口味也不挑剔。”

耿小袖笑着说:“看这些菜名,好像都是挺地道的正宗四川菜色。那我就点几个特色川菜吧。”她点了几个菜,程墨雨听了,暗暗叫苦:那些菜全是辣得让人不知东西南北的货色。

他慌忙叫侍者先给他们上三杯冰水。

 

78


耿小袖见费宁脸上气色不太好,就笑着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程墨雨也觉察到了费宁疲惫的眼神,就让侍者给费宁倒了一杯热开水。费宁喝了两口。耿小袖笑着说:“费宁姐,你看,本来我也想让Waiter给你倒一杯热水的,没想到墨雨他倒抢先了。他现在也学会体贴人了!

程墨雨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尴尬。费宁心里明白耿小袖话锋里暗藏的意思,就笑着说:“是啊,以后你们俩又要在一起了,墨雨他总该学会关心人的。”

耿小袖说:“我啊,根本就不指望他来关心我。只要他心里有我,做了什么事不要再瞒着我,我就满足了。”

费宁听了,看了一眼程墨雨,便低头默默地喝水。程墨雨担心耿小袖又说出什么带刺的话来,就岔开话题,问费宁说:“费宁,听傅庸说,你们老板生病住院了?他现在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他不碍事吧?”

费宁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摇摇头,说:“他患的是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要治好恐怕希望不大。我听那位主治的韩国医生说了,可能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说着,眼圈不觉红了。

程墨雨听了,呆了半晌。耿小袖说:“这胰腺癌挺麻烦的。以前我实习时,也见过一例。那患者生不如死,疼的没日没夜地叫唤,后来只能靠注射‘芬太尼’维持着,死去的时候,他人全身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太可怕了!”


程墨雨说:“小袖,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你这不是吓人吗?!”

耿小袖看了看费宁,笑着说:“啊呀,费宁姐,对不起,我这嘴巴没遮拦,可别真吓了你!”

费宁轻轻地笑了笑,她知道耿小袖之所以这么直白地说话,明显地对她还是心存芥蒂的。程墨雨跟她说:“既然这样,费宁,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你今后的去向了。所谓未雨绸缪,在美国,凡事都是以自我的利益为出发点的。万一你们老板不行了,你们没有了经费,研究所可不管你们的事。你自己得先做好准备才是,别难为情。”

费宁说:“我现在也担心着这事。不过,看着Peter那付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现在就去找出路的。这倒不是难为情,而是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程墨雨说:“说起来,你还是心太软了。你知道,在美国换老板这种事是很正常的,这又不涉及到伦理问题,你的良心是不受谴责的。反而是你如果耽搁了自己的正事,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耿小袖对程墨雨说:“人家费宁姐说不定早就胸有成竹了,就你瞎操心。你能帮得上忙吗?!”

费宁苦笑说:“我哪有什么胸有成竹?!最近我头绪乱得很,而且对这边的情况又不太熟悉。做我们人文研究的,没有大的名气和专家的推荐,还真很难申请到研究机构。现在只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不了还是回国去算了。”

程墨雨笑笑说:“算了吧,说这种气话干什么?!咱们不说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话。不过你想想,你当时既然决定要留在这边了,就再也休想什么回去的事。人争一口气,说得难听一些,你现在就是厚着脸皮,也得在这边混下去。不然你突然回去了,人家会怎么说你?!就你妈那脾气,她还不说死你?!”

费宁叹了口气,说:“当然,那也是万不得已的时候的事。”

耿小袖笑着说:“墨雨,你就别替费宁姐出主意了,人家的脸皮,可没有你那么厚!”

程墨雨瞪了她一下,说:“说什么呢,我这说正经的!”他跟费宁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干脆在这里读个博士学位算了,到时你的身份也可以换成学生,如果能争取申请到奖学金,再混上几年,到时候在学校里做Faculty也不错。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性格,呆在学校里是最理想的。

费宁说:“再说吧。现在要叫我再去考GRE,难度还是很大的。

程墨雨说:“在美国直接申请入学,估计1700分以上就够了吧。

耿小袖笑着说:“费宁姐,你可别听墨雨瞎胡说。你看他自己,到美国快六年了,换来换去的,到现在连一个博士学位都还没有拿到呢。”

程墨雨指点着她说:“你看你看,真是哪壶不开你拎哪壶。我那是两码事。”

菜上来了,费宁望着满桌子的红辣椒菜色,拎着筷子,不知道该往哪道菜下手。 耿小袖亲热地直往费宁面前的盘子夹菜,搞得费宁吃不是,不吃又不是。程墨雨皱着眉头,说:“小袖,你还是让费宁自己来吧。她不太会吃辣的。”

耿小袖说:“是吗?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费宁姐,那就只好请你自己随便了。”

程墨雨说:“费宁,要不给你上一碗清淡的面条吧?”

费宁笑着说:“算了。不要麻烦了,放着这么多的美味佳肴,我要不吃,那还不冷落了!”说着,她叉了一筷子“剁椒鱼”填进嘴里,但是随即她就被辣味给呛得张大了嘴巴,赶紧喝了两口冰水,吐着舌头“咝咝”地吸气,一边说道:“看来还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辣味我还真的是受不了。”

耿小袖笑着说:“费宁姐,要我说呀,这要是不会吃辣,这吃饭的味道就折了一大半了。以前墨雨也是不能吃辣的,后来跟我在一起,调和了一些日子,现在也是无辣不香了。”

程墨雨说:“我这可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了。”

耿小袖看了他一下,用筷子敲着他的碗沿说:“嘿,你说好了,我是红的,还是黑的?!”

程墨雨笑着说:“我叫墨雨,你当然是黑的了。”


晚上回到公寓,耿小袖跟程墨雨说:“看来,你还是挺护着费宁的。你别看她表面上似乎温文尔雅的,其实肚子里的心计可不少。上一次的事情,我后来冷静下来想了一下,觉得费宁她贸然地将你们俩从前的关系告诉给我,未必不是有意的。不管她在那之前知不知道你没跟我提过你们俩的事,但是,她当着我的面大谈你们俩的关系,肯定是有不良的动机的。”

程墨雨说:“你又来了。不管她是什么动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况且今后我们两人又要厮守在一起了,什么事还能瞒得过你?!”

耿小袖笑着说:“我看你们男人都恨不得三妻四妾的,个个自以为风流,魅力出众,可是又有几个真正懂得女人的心思的?最后还不都得栽跟斗!”

程墨雨也笑着说:“你说到这事,我倒觉得那韩晋年算是这号人。你想,他跟你只不过是在餐馆里认识的,算是萍水相逢吧?!他凭什么就那么热心地让你到他的公司去?而且现在还要让你在新公司里独当一面,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这种好人。他韩晋年要是对你没有任何的居心,你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相信你是不会背着我干出什么荒唐事来的!”

耿小袖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了。她拿捏了一下情绪,笑着说:“墨雨,你对我真的就这么自信?!”

程墨雨叹了口气说:“小袖,在这种事上面,你说我除了相信你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咱们毕竟是三年多的夫妻了,有的事根本就没必要互相猜忌的,那样只会伤了我们自己。自从上次你来这边,我受了憋闷之后,也才想得开的。而且,我也想过了,你有了身孕后,如果你不在乎我,你肯定会顺从我的意思,将小孩拿掉的。”

耿小袖看着他,眼睛不觉红了。她拥住程墨雨,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轻声说道:“墨雨,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的。我跟韩晋年虚与委蛇,不过是想让他帮我的忙,我哪会真心地和他周旋呢!等到哪一天我的身份定下来了,我自然会离开他的公司的。”

程墨雨说:“其实,我倒不是很在乎什么身份的。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的人,不都是那样一步一步的挨过来的吗?我担心的倒是你,你如果是在利用韩晋年,他可是个老江湖了,岂有看不出来你的用心之理?!到时候你欠了他的人情,我们反而显得被动了。”

耿小袖说:“我凭的是自己的能力做事的,又不是真的受他的恩惠!他也是想笼络我,——你不知道,他在这边开的新公司的事,根本就不让‘亚美’那边的人插手,他对那边的人只说是跟别人家合作经营的。我申办L-1的事很快就会有眉目了。L-1批下来后,我就可以申请绿卡了。他韩晋年办起这些黑事来,还真有一手!你不能不佩服他!

程墨雨冷笑道:“像他这种人,在纽约的黑白两道肯定都是吃得开的。只要有钱,在纽约再黑的事也办得成!你一定要留心他!还有——”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我的意思,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我们现在都不能要小孩!”

耿小袖说:“这事可由不得你!”

 

79


第二天一早,耿小袖开了程墨雨的那辆本田,来到长滩他们“华年”公司的办公处。他们的新办公处位于海边的一幢办公大厦的六楼,共有两个大办公室。耿小袖的办公室面向大海,透过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只见一片蔚蓝的汪洋,与天空交汇成一色,十分的赏心悦目。

耿小袖跟Johnny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过几天韩晋年就将从中国大陆回来,国内投资方的部分资金已经到位。耿小袖说:“Adams先生,韩先生让我转告你,他托你办的货,他到时候将如约和你交割。

Johnny高兴地说:我相信韩先生是个杰出的、守信用的商人,他是不会让我失望的。他要我订的货,我一直给他留着,没有出手。小袖,你告诉韩先生,请他放心好了!还有,小袖,你称呼我Johnny就可以了,这样显得更亲切一些。

耿小袖笑着说:“那么,我就代表我们‘华年’公司谢谢你了,Johnny

Johnny笑着说:小袖,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巧的女人。我很欣赏你的性格,我们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的!

耿小袖接着就按照韩晋年留给她的号码,给他住的酒店房间打了个电话。她知道韩晋年是个夜猫子,晚上不过十二点,是不会上床睡觉的。此时正是上海那边晚上十二点多,耿小袖估计他还没有睡下。但是,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有接。耿小袖想了想,便给那家酒店的总台拨了电话,问说韩晋年是不是住在他所给的分号房间?值班的小姐查了一下,告诉她韩晋年的确是住在那个房间,但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已经退房离开了。

耿小袖心里有些纳闷。韩晋年本来告诉她,他要等到后天才离开上海的。他这时候退房,莫非要提前回到美国?如果是这样,按照他一向谨慎的办事态度,他应该会先给她打个电话的。

下午四点多,耿小袖收拾好办公室,正要离开,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一听是韩晋年打来的,就赶紧问他到了什么地方?韩晋年说他正在香港,他还要在那里呆两天,有些商务上的事要处理。他问耿小袖跟Johnny联系上没有,耿小袖把Johnny的话跟他说了,然后问他说:老板,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货啊?!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韩晋年笑着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反正我们做的是合法的买卖。我们只要替投资方负责就行了!”

前天晚上,韩晋年给在台北的妻子许笠云打了个电话。他们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面了。许笠云本来过些日子要到纽约去,但是他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她一时半会的又走不开。她在电话里要韩晋年到台北来一趟,看望一下她父亲。许笠云说:“看老人的样子,恐怕时日不多了,他有几句话要当面跟你说。”

于是韩晋年便订了次日到香港的机票,然后再在香港转机,飞到台北。他给耿小袖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台北的事。他跟耿小袖说过,他是离了婚的。

他给耿小袖通过电话后,就去了机场。在飞往台北的华航班机上,他的心绪,就跟窗外滚滚的白云一样起伏着。

他至今仍然忘不了十六年前,许笠云带他到台北见她的父亲,“亚美”集团的董事长的情景。她父亲板着脸问他:“年轻人,你知道我们家的背景吗?你娶了笠云,同时也接受了我的产业的一部分。你应该清楚你肩上的重任!”

当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向那位董事长做出什么信誓旦旦的承诺。后来,他凭自己的努力和出众的商务能力,在纽约为“亚美”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当然,这里面离不开聪颖,贤能的许笠云的心血。

他觉得他对许笠云是尽了做丈夫的责任的。尽管在结婚后,他极力地想要深化对许笠云的感情,但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他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层捅不破的隔阂。说实话,许笠云无论是在姿色还是在气质上,都比他接触过的诸多女人要出色,但是他却不能从她哪里领略到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有时也想过,这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如果说真有这种心理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事业的成功,他的自信也已经足以将这种心理驱散了。

可是他仍然无法排斥许笠云只是作为自己妻子的角色。她始终不能在他心目中扮演一个哪怕是假想的情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无奈的遗憾。因为许笠云毕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正是因了这一点,他们才能维持着一段在别人看来是美满的婚姻。

他曾想在婚姻之外去寻找情感的欠缺,但是许笠云的影子,反过来又让他排斥了许多出色的女性,包括耿小袖。——在气质上,耿小袖跟许笠云是不能相比的,她身上的那份裹着她极力想要掩饰的小家子气的小家碧玉的脾性,跟许笠云的大家闺秀的气度,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韩晋年才会产生出剪辑的灵感,倾心于耿小袖的。在他看来,如果说许笠云是一道名菜的话,那么耿小袖就像是一碟略带苦涩的清新野菜,很能调解他的胃口。

此外,他在耿小袖的身上,也有着一把算盘。他想要摆脱开“亚美”的阴影,在加州另辟一块天地,身边正需要耿小袖这样的女人。作为泡在商场中的老手,他是不相信男人的。他觉得女人有时候比男人具有更多的使用价值,尤其是某个女人与你有着特殊的关系的时候,女人几乎就成了你的事业与财产的一部分了。女人在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时,是不会像男人那样深思熟虑的。

当不久前耿小袖告诉他,她怀孕的事时,他有点吃惊。耿小袖还告诉他,小孩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因为她跟程墨雨呆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他们两人没有发生性关系。韩晋年对她的话当然没有完全相信。他原先没有考虑到要跟耿小袖走这么远的,因此他建议耿小袖去做Abortion,但是她拒绝了他的要求。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病。在那以后,耿小袖也已小孩为借口,再也没有跟他亲热过。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面对的不是一个看似柔顺的、头脑简单的女人。

他在四川呆了将近二十年,对那里的女人的辣劲,有着深深的体会。比如他的初恋的情人。他想,如果他对耿小袖的事处理不好,那很有可能酿成一出悲剧。而且,迄今为止,耿小袖还相信他是离过婚的单身汉。他想,必要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把真相告诉她?或者,他就该隐瞒着许笠云,在LA重筑爱巢,金屋藏娇?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白云,心想,最好还是等到“华年”公司在加州扎稳脚跟之后,腾出心思来处理这事。今后,他要处心积虑面对的是许笠云,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要比耿小袖棘手。他见到她的父亲后,老人家会跟他说什么话,他心里已经十分清楚。再接下来,他能瞒得过许笠云,他在加州那边经营自留地的事吗?

这次回到上海,他跟他大学时的同学、如今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的谷石谈得十分投机。谷石现在是国内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裁,在圈子里有着广泛的人脉。他的构想跟韩晋年一拍即合。韩晋年想,如果他们的合作成功的话,那么,他在加州的很快就会出头的。

飞机很快就飞到了桃园县的上空。韩晋年猛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他走的仓促,离开香港时,竟然忘了给许笠云和他们的儿子买礼物了!


 80


出了中正机场后,韩晋年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他和许笠云位于台北市“天母公园”附近的家。车子经过中山北路时,他看到路边一家花店的门口,摆放着一丛鲜丽的菊花。韩晋年知道许笠云喜欢菊花, 就让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然后他进店去,挑了一大束黄菊,另外又拿了一束康乃馨。

这时还是七月,没到菊花盛开的季节,但是这家花店培植的菊花,却开的鲜活抢眼,惹人喜爱。

韩晋年想起儿子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前两个月儿子过生日时,他没有来台北跟他们一起过,心里有些歉疚。于是他又拐到附近的一家食品店,买了一大盒蛋糕。

许笠云知道他今天回来,正在家里等着他。儿子放暑假了,学校组织他们到野外去活动,不在家里。韩晋年上一次来台北,是在今年三月。他发现,他跟许笠云分别四个多月后,她的神色竟有些憔悴了。本来平时极重保养的她,此时眼角眉梢之间,居然生涩了许多。那双细长的大眼睛,也没有以前那么有神了。

许笠云接过鲜花和蛋糕,然后给韩晋年倒了一杯热水。韩晋年问了最近一些家里的情况,许笠云叹了口气,说:“晋年,听老董打电话来说,你现在在加州那边也有生意,忙得很。本来我是不该让你回来的,但是看看我爸的光景,怕是拖不了多长时间了。有些事他觉得要跟你当面谈好了为好,免得到时候你跟我两个哥哥闹得不愉快。你知道的,我妈在我爸五十来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爸为了我们兄妹三人,花尽了心血,没有再娶。他的苦心,你也应该体会的到的。”

韩晋年听了,心下也有些酸楚,说:“你爸的心思我知道。其实,你我都是过了四十的人了,很多事情的分寸,还是把握得清的。这些年你没少为家里的事操心,这我清楚。你知道,在我心里,这辈子除了事业之外,就是你跟小孩了。”

许笠云微微笑了笑说:“晋年,看来在你的心目中,总还是以事业作为第一位的。这话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了。”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当初看重你的,也就是这一点!所以,我对你一直是放心的!”

韩晋年心里像被揪了一下。他明白许笠云最后一句话的另一层的涵义:以许笠云对凡事体察入微的细腻,她不是不知道,像韩晋年他这样的男人,在纽约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免不了总会做出些出格的事的。但是她对他采取的一直是欲擒故纵的态度。她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把握的太紧,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因此她对韩晋年的私生活,很少去过问。而韩晋年也是个聪明人,他在这方面的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从来没有什么过火、或者引火烧身的行为。可以说,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层从不捅破的默契。而一旦谁捅破了这层默契,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韩晋年又问了一些儿子上学的情况,许笠云说,儿子的学习成绩不错,就是性格太内向了。她想明年送他到美国去上中学。她笑着说,是不是因为儿子长时间跟她这做母亲的呆在一起,性格有些女孩化了。韩晋年也笑着说,小孩能像她那样,性格内敛一些,未必是坏处。

韩晋年稍事休息之后,便让许笠云带他上“和平医院”去探望她的父亲。他说,如果没有其它什么重要的事,他想后天就赶回美国,处理一批商务。许笠云不说什么,她知道,她再怎么挽留,韩晋年也不会在家里多呆的。

他们来到许父的病房,许父正在闭目养神。许笠云将韩晋年送的康乃馨插在花瓶里,随后察看了一下她父亲的心电图。韩晋年轻轻地走近病床前,许父吃力地睁开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下,头动了动,然后伸手指了指许笠云,又闭上了眼。许笠云明白他的意思,便过去将他的床位往上挪高了些。许父咽下一口浓痰,睁眼对韩晋年说:“你来了?”

韩晋年俯下身子,“嗯”了一声。许父说:“你在那边干得不错。我很欣慰。”

韩晋年又“嗯”了一声。他静静地望着许父的脸。这张曾经让他敬畏的脸,如今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睛,十几年来,多少次让他胆颤心惊。就是眼前这个平躺着的虚弱干瘦的身体,十几年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这一切似乎很快就要随着它们的主人消逝了。韩晋年心里忍不住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但是他的脸上,却仍然挂着淡淡的、刻意的忧伤。

他转过脸,忽然发现许笠云站在一边,正摆着一付不经意的样子,嘴角微微含笑,默然地看着他。

他的脑门登时“咝”地一凉!他觉得自己的心思,总是逃不过许笠云的尖锐的目光的。这也是他不愿跟她多呆在一起的一个原因。她的那双看似轻柔的、洞明的眼睛,就跟她的父亲一样,有时真会让人不寒而栗。尽管她的眼神中,很少带有什么恶意。

许笠云的目光跟他的眼睛碰触了一下,随之就朝他歉意地笑了笑。许父乜着眼,又对韩晋年说:“晋年,你到我们家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外人。你的为人,我心中有数。我已经立下遗嘱,到时候我的律师会跟你们交待的。”

韩晋年低声说道:“爸,你就静心养病吧,别想得太多。我会照顾好笠云的。”

许父似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他重重地咳嗽两声,然后又抬手指了指许笠云。许笠云忙把床架放低下来。她轻声地跟韩晋年说:“爸让我们离开了。他喜欢清静,不喜欢身边有人。”

两人离开了“和平医院”。在车上,韩晋年忍不住感叹说:“笠云,要不是我亲眼见到,真难相信,当初精神矍铄,意志坚定,体力充沛的一个老人,竟然会一下子萎缩成这副样子!真是人生如梦,沧海桑田啊!”

许笠云眼里噙着泪光,说:“晋年,你不会介意我爸刚才的话吧?!”

韩晋年笑着说:“笠云,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爸对我不放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只要你对我放心就可以了!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需要瞧别人的脸色。等到老人家的事安顿好之后,你在这边少了顾虑,干脆就跟小孩一起到纽约去住,也免得一家人一头东一头西的。那么大的一幢房子,我一人呆着,不知道有多空虚!”

许笠云微笑着说:“这样的话,你不嫌我碍手碍脚的吗?!”

韩晋年忽然凑在她的耳边,笑着悄悄说了一句亲昵的话。许笠云正开着车,她听了之后,抽手轻轻打了他一下,脸色“唰”地红了起来。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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