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


天儿,灰得不象个样子,阴沉着大脸子,象是在生谁的气。

入冬的寒气儿到处弥漫着,让人躲都没地方躲,傻蛋儿将身上的薄棉袄紧了紧,还是觉得有点儿冷,最上面的扣子在去年冬天和毛虫打架的时候掉了,到现在一直没有缝上,穿起来总是露点儿缝,呼呼地往里灌风。好在傻蛋儿的身子骨还算结实,没当回事儿。

今儿个是最后一天了,明儿就是傻蛋铁了心要出去的日子。此刻他坐在村口山坳子边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望着四周满眼的群山,想起了书里形容的那种重峦迭嶂,将村子紧紧地围了起来。望了望山下的坳子,还有山坳间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户户人家,自己家的那间土坯房顶上冒着炊烟,应该是娘在煮饭吧?除了棒子面粥还不就是棒子饼?想到这里,没来由地打了个嗝,原本有点咕咕叫的肚子安静了。

到处都是初冬后的灰朦,点缀在山里的那一片片山地,都被前两天的初雪遮盖着,白的是雪,黑的是土,白的雪掺在黑的土里。看上去象是村长女婿毛虫家养的那头黑白色的老母牛。

“蛋哥,你真的要走?”

傻蛋儿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侧过瓦刀一样的长脸,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小身子但圆滚壮实的翠花,嘴里“唔了一声。浓眉下面的小绿豆眼眯了起来,无神地望着远处。

“山里不好吗?干吗老往外面跑?”翠花胖嘟嘟的小手搭在傻蛋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怜爱地问。

“俺是不甘心啊,干吗总是窝在山里?俺还年轻,连咱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俺是个聪明人,将来有出息的,但是老囚在山里,俺怎幺才能有出息?”

“咋能那幺说啊,难道在山里就没有出息啦?在咱们村里的后生中,俺知道你是最能干的,不一定非得出去才有出息啊,俺听说村长最近病的快咽气了,他女婿毛虫又在外面漂着,俺可以撺得他们后生几个选你当村长啊,这样你的小聪明就可以派得上用场了,反正他们几个后生崽老是象苍蝇似的围着俺转,这点小事俺还是应该办的到吧。”翠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傻蛋儿说到。

“别了,省省吧,俺的本事干个乡长还差不多,村长?俺不稀罕,再说让你牺牲色相去为俺串通,将来俺还怎幺干大事?”傻蛋儿撇了撇嘴。

“俺看出来了,自从毛虫走了以后,你的心思也就野了,特别是秋天他回来一次,你也就老寻思着到山外面去,外面到底有什幺在勾着你的魂儿?”

“没有啊,他只是说了很多山外面的事,让俺不服气,凭什幺山外面的人可以过的好,咱们山里的人就得受穷?就象你,还不是中学都没钱上就得退学帮家里种地?”

“外面的大钱就那幺好挣?要是好挣俺咋没有看到毛虫挣多少给他老丈人家里啊?”翠花忿忿地说。

“哎,燕鹊安知鸿鹕之志哉?”傻蛋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少和俺曳,尽说那些俺听不懂的词儿,俺知道俺读书没你多,但也没你那样的花花肠子,谁知道你削尖了脑袋往外跑是为了啥?”

“你知道城里人过的啥日子?你要是知道了,就能明白了俺为啥不想死守在山里了。”

“他们过啥日子不关俺的事,俺是山里人,这里有俺爹娘,俺得孝顺,将来俺要嫁人,俺得照顾男人,将来俺得有娃,俺得当个好娘。你要是嫌弃俺,总有不嫌弃俺的后生吧。”

“谁说俺嫌弃你了?俺只是不甘心啊,你没听毛虫回来说,城里的日子好过,钱也好挣,不象咱们山里,一年下来地里也种不出多少粮食,撑不死也饿不着,整天儿个就是这样,不死不活的。他说人家城里人想用钱的时候就在路边上的铁柜里去取,想用多少就拿多少,根本就没有人管,你说他们咋就那幺富啊?好多人成天就在大高楼里写写字,唠唠嗑,吃吃咖啡,看看电视,每月的钱就比咱们辛辛苦苦干好几年都多。”

“他嘴里说的话你也信啊?他还和俺说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小资,算起来就相当于以前书里富农差不多。也是从长工和佃户干起来,后来置了地和盖了房,就成了地主和农民之间的人了。他还撺得俺也出去,其实他打的啥主意俺还不清楚?俺和她媳妇儿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知道他是个花花肠子,准是在外面又有相好的了,才不愿意回来。

“不是啊,我听他说在外面要混出个人样来再会来,但是听他的口气外面也不是那幺好混的,挣的那几个钱都用来玩网吧了。”

“玩王八?城里人还玩王八?不是养来吃的吗?那有什幺好玩的?”翠花儿不解地问。

“什幺啊?哪焊哪啊?是现在城里的后生们新的玩意,是在家里和店里上网,可以在上面自己找对象和婆家,还可以上面耍钱赌筛子,还可以看不穿衣服的闺女照片,我寻思毛虫准是整日家迷在里面才不肯回来的。早把当初的雄心大志忘一边去了。”

“我说的呢,你知道这幺清楚,谁能保证你出去了不会象他那样学坏啊,哪里还记得咱们这个小山村?”

“不和你说了,越说越整不明白。俺先回去了,明儿个就要出去了,先帮家里砍点柴再说,天都快黑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惦记着。”

“明儿啥时动身?”翠花儿依依不舍地问。

“大早儿吧,到城里最少还要两天的路,坐车太贵了,还是省点的好,有日子没有走长路了。

“好吧,明儿一大早我在这里等你算是送你。”

“别了,早起你还得拌猪食和忙活家里的事。”

“你甭管,我有主意。”说完,翠花儿看了傻蛋儿一眼就独自回家去了,傻蛋儿望着翠花的背影,突然想起课本里学的朱自清的那篇《背影》的课文来,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情有点沉重,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



一进门,就看见娘正在炕头上整理着什幺,就问了声:娘,忙活什幺呢?“

满脸皱纹的娘头也没抬地说“天凉了,我刚才找点你旧时的衣服,还有点陈年的棉花,给小豆子缝个小棉袄,家里虽然穷,但是总不能让娃子冻着吧?”

傻蛋儿看了看正在抗上酣睡的小豆子,才一岁多点,明年一月就两岁了,身子骨总是时好时坏,此刻小脸蛋子上不知道嫩啊还是冻的,红扑扑的,不由得怜爱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

“轻点,别吧孩子弄醒了!”娘忙轻声制止着,说

“蛋儿啊,娘知道你心大,看着山里的后生一个一个都往外跑,你也坐不住,你大了,也该出去见见市面了,不能老是在这里,但是这里总是你的家啊,出去看看就回来,知道吗,我跟村长说了,还送了他好多腊肉,连家里剩下的钱都给他送去了,总算他答应开春让你替村里学校书云老师的位子,当个代课教师,虽然工钱不多,好歹也算是半民办教师啊,抽空忙活一下家里的地,算是啥都不耽误,村东头老青家的闺女虽然咱没能说下来,可是看意思那个翠花儿对你有意思,人虽然小了点,可看着富态,是个当媳妇儿的料,明儿个俺就去试试,到他家看看能不能给你说下。但是你可千万别干先斩后奏的事啊,别学你那个表弟憨蛋儿,瞅着人家村东头老黄家的丫头兰花儿喜欢他,就背地里给人家骗到庄稼地里办了,事发了,把兰花儿的老娘气死不说,她家里的地也荒了,可你那个表弟憨蛋,一点没个样,居然还一拍屁股遛到城里去了,兰花儿真是可怜啊,叫天儿不应叫地无门,把小豆子生下来,随说甩给了咱们帮着照料,咱们当然会尽心,可这到底算个啥事啊?

“娘,你放心,兰花儿没事,俺听说兰花儿现在在保定城里,是在一个姓山的干部家里当保姆,日子还过的去,就是那个干部好象对她有点意思,让她有点害怕,憨蛋儿又一时找不到,所以只有先忍着,我这次出去也顺便帮着找找看,

“能找到当然更好了,但是就是委屈了兰花儿那丫头,也可怜了这豆子娃,多悬啊,前些天那场高烧,真是吓死个人了,动也不动,水米不进,也不认识个人了,好生生的娃儿差点儿就歪歪回去,亏了后山尘缘寺里的那个虚云和尚,正巧他从山外面回来,将他自己存的几服中药煮了煮给小豆子灌了下去,这才见点好,那贼和尚,一辈子没干过好事儿,临老临老倒是积了点德。对了,俺让你给豆子抓两条青鱼熬汤补补,整到了没有,看你出去晃悠了半晌了?”

“还说呢?天儿凉,后山水塘里的那些死青鱼都成精了,硬是呆在水地下不动弹,气得俺扔了两个雷管都没炸上来一条,倒是那个臭和尚虚云,颠儿颠儿地从尘缘寺里蹿出来叫俺不要杀生。俺告诉他俺叫傻蛋儿后,他的眼神怪怪的,象是做了什幺亏心事儿似的就蔫不躇溜地回去了,娘,村里人都说您跟他过去有过什幺,还都说俺长得象那个臭和尚虚云,是不是真的?俺看他那瓦刀脸真的比俺的还长”傻蛋儿忿忿地说。



“别听他们胡说,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你是浓眉小绿豆眼,他是扫帚眉黄豆眼”娘支吾着上下打量着傻蛋儿。

“是就是嘛,怕个啥?”

“哎,蛋儿啊,那也是娘遭孽啊,多少年了,一直不愿意说,既然你已经大了,好多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说起来俺当年也是县城里人家的闺女,这不?上面政府让俺们毕了业就要到山里到乡下去,俺也不知道那辈子没积好德,到了这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山里,一进来就没有能再出去,刚来的第一天,就被你爹盯上了,当时他是咱村里的书记,直眉瞪眼地看着俺,跟胡子似的,没多久俺就被他霸占了,跟俺一块来的那个同学气不过,就跑到后山的破庙里自己当和尚去了,你那个爹啊,成天儿个吃饱没事儿就是喝酒,不然就是往死里揍俺,硬说是俺和那个同学有一腿,气得那个虚云把肚子里的坏水激上来了,找了黑夜里趁你爹喝完了酒回来,给了他一闷棍,扔到悬崖下面喂了狼,俺就成了祥林嫂了。”

“真有这事?那个贼和尚后来怎幺样了?”傻蛋儿若有所悟地问。

“还能咋样?那是娘已经怀上了,他又杀了人,自然是远走高飞躲罪去了,一走就是这幺多年,苦了俺啊,。”娘说着,眼睛里的老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傻蛋儿回到自己屋里以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连着几天都是这样,回想起娘说的事,让他心里乱糟糟的,想不到那个贼和尚真的和自己有牵挂,在山坳子里,贼和尚算是个人物,就是长得丑点,谁都说他一肚子坏水,曾经听书云老师聊起他,只是他云山雾罩的没个踪影。

迷迷糊糊中,听见鸡叫了头遍,傻蛋起来洗了把脸,回身从床头褥子下面找出些存下的黑黑皱皱的毛票,用指头沾了沾口水数了数,加起来不到五十块钱,想想这一路上肯定是一边找活干一边到城里了,好在自己会点儿木匠活,身子骨抗抗大包也没问题,所以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走进娘的屋里,看见娘正搂着豆子睡着,想是昨儿个夜里给豆子赶棉袄睡得晚,所以就没有再忍心叫醒娘,帮着掖了掖豆子身上的被子,看了看四周,从灶上的锅里拿了几个玉米面饼子,找了个包袱包上,再回到自己屋里找出来木匠家伙搭链出了门。

“好冷”傻蛋在关上院门的时候嘟囔着,天刚蒙蒙亮,四周到处是淡淡的灰色,家家的土坯房在山里的雾气中有气无力地散发着隐约的黄色,因为入冬了,山里人起的也就晚了,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做,所以每天天一擦黑儿不是打麻将赌筛子就是喝闲酒抽旱烟,女人家就是衲衲鞋底哄哄娃儿,所以大清早也没有几家炊烟起来,更没有什么人影儿。

路过翠花家的时候,看见她家的破旧木门轻轻地掩着,院儿里没有一点动静,想是还没有起吧。在村子里的女娃中,翠花算是最了解他的了,傻蛋想即使自己出去山里,能让自己挂心的,除了娘和豆子也就是翠花了。

山坳子口是通往外面的唯一出路,从那里翻过两个冈子就可以看见从通往县城的公路,雾气慢慢地散了些,只是那些冰凉的寒气儿从鼻子眼儿里直往脑门儿上顶,将一夜没有睡好的麻木脑瓜子冰得清泠泠的,刚到山坳子口儿,就看见那棵歪脖子槐树下面蹲着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近了一看,竟然是翠花,原本小小的身子在土老黑的棉袄包裹下显得更小。

翠花看见了傻蛋儿,只是望着他憨憨地笑着说:“我猜得没错儿吧,知道你这会儿差不多该从窝里钻出来了。”

“咋这么说啊,你咋真来了,看见你家的门没开啊,想你是还睡着呢,来多久了,冻着没?”傻蛋怜惜地问。

“没事儿,给你准备的几个馒头,还有几个煮熟了的鸡蛋,我知道你家娘不会给你准备什么,你家里的那点细粮都是紧着豆子了,更别说这些鸡蛋了,这是我早上刚煮的,你带上,路上要是饿了就找个人家要碗水就着吃了,千万可别干吃啊,留神噎着。”

傻蛋儿看着翠花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兜里塞着馒头和鸡蛋,心里觉得热乎乎的,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也没说什么,有她这份心是自己的福气。低着头忙活的翠花抬起头,望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傻蛋说:“早去早回,外面要是不好就赶早着回来,省得你娘和俺惦记着,知道不?”

傻蛋一边点着头一边伸出手指了指翠花棉袄上别着的一根连着线的针说:“还说呢,看你,傻乎乎的,针还在身上呢,留神扎着,昨晚忙活啥呢?”

“不是啊,是俺特地带来了,你就这一件旧棉袄,天儿一天天的冷,也没个换洗,上面的扣子还掉了,你娘只是忙着小豆子,咋就一直就没想着给你缝上,还得让俺操心。”翠花拔下身上的针,嘭的一声从自己棉袄上揪下一个扣子来,抬起手给傻蛋缝着,冰凉的小手蹭在傻蛋还算热乎的细脖子上,激了他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翠花笑着说:“别烂动弹,留神扎着你。”

“翠花,你对俺真好。”傻蛋儿憨憨地说。

“知道就好。”翠花说了一句就静了,仔细地给傻蛋儿缝着。

傻蛋看着贴着自己这么近的翠花,大大杏眼垂着,头上的挂花油味道在清晨的寒气中显得那么浓那么香,不禁伸出双手搭在翠花的腰上搂了搂。往自己的怀里紧了紧,发现她原本薄薄的棉袄上面竟是温温的,那股子暖气儿顺着手暖到了心里

“别讨厌,扎着!”翠花一边说却一边笑着将自己的身子也往傻蛋的身上靠。

“俺娘昨天夜里说了,想这些天到你家去提亲,你说好不”傻蛋儿问。

“当然好了,能嫁给你当然是最好的了,总比村里其他的后生强,虽然你长得不济,但是心眼儿好,聪明,本分,过日子又不靠脸蛋儿,憨蛋倒是俊呢,干了几件正经事?再说俺爹娘也挺在意你,知道俺心里有你。肯定没问题。”翠花轻轻地说。

“唔,等俺出去看看就回来,最迟下也不会过了春耕的时节。”

“不用,出去了时间那有个准头儿?你尽管出去创创看,即使春天回不来,你家里的那块地俺帮你耕耕,反正俺在家里闲着,这点活计不算什么。”

趁着翠花在傻蛋儿脖子下面将线咬断的时候,傻蛋儿不由得将她紧紧地抱住,翠花也就顺势一动不动地偎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在寒冷中感觉着对方的热气儿。

“好了,别这样了,你该上路了。”翠花狠了狠心推开傻蛋儿催促道。

“嗯,你回去吧。”傻蛋依依不舍地看着翠花。

“俺看你下山再回去,早点回来。”翠花板起面孔说道。

傻蛋儿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搭链背在身上,摸了摸翠花刚刚给自己缝上的扣子,严实了,也没有了凉气灌进来,身子骨感到暖和了起来很多,看了看翠花,就慢慢沿着山路出了坳子口,在晨曦中,群山从近到远,颜色从黑到灰再到白,在四周环绕着,向前看,山下的大路越来越近,回回头,山上的老槐树越来越歪,树下的翠花身影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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