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者言 我有许多爱好,音乐、摄影、旅游······能称为嗜好的只有两项,一是游泳,二是读书,简直到了不可一日无君的地步。 一次在加美边境的环山湖waterton lake,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一个人在湖心游泳,万籁俱寂,灯火杳然,唯有清风明月做伴,我仰望苍穹,体会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感觉。我竟追问自己:是为活着而游泳,还是为了游泳而活着?一时迷茫不得其解。 18岁以前我不会游泳,到南方才起步,一旦学会便不可收拾,立誓要游遍中国的江河湖海。那些年,一本中国地图册陪伴着我,凡去过的地方都划圈,游过的地方划双圈,写这文章时拿出来数数,双圈已有六十几个。 江 上世纪初,一群青年常聚会桔子洲头,其中一人高唱,“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我仰慕先贤,第一次游江就是游湘江,地点就在桔子洲。桔子洲是个沙洲,江水至此变得舒缓,但平静的水面下水流是那么湍急,用我以后知道的野泳者的行话说,就是很“劲”(powerful)。我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击水,非有搏击之力,不能得到自由,只有随波逐流。人和环境之间大概也是如此。 第一次遇险是在陀江,我和同事去四川6082厂出差,在资中摆渡去威远。我不听当地人劝阻,跃入江中,向对岸游去。正是丰水季节,未到江心,人就给冲得看不到码头,而且有个下势,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几个漩涡一过,头晕目眩,找不到北。挣扎到了对岸浅处,稍一直立又被冲倒,四肢并用才得爬起,短短十几分钟已离出发处有一,二十里,幸好栏住一辆手扶拖拉机,才没有误了班车。至今想起独自在水中的挣扎,还有些后怕。那以后我常常愿意向孤立无援的人伸出我的手,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独自一人面对。 游得最多的当然是长江。武汉及以东,九江、安庆、芜湖、南京······我都游过。印象最深是在采石矶,传说李白酒后捞月而死的地方,长江出三峡后难得见到的青岩石壁,犬牙交错,甚是壮观。马鞍山的朋友为我找了向导,沿小路下到江边。那时我已经知道如何分辨漩涡了,从高处下望,凡平平的、像镜子一样发亮就是。我看好水势然后下水,游得十分痛快。从江心看江边石壁,又是一番风景。换一个角度看人生,我们也会有不同体会。 河 南方多河,北方少,可我记忆最深是在芦沟桥边的裸泳。那是到中科院原子能所出差,经过芦沟桥,是走其旁边的一座桥,汽车已经不能从芦沟桥上过了。看到有一伙人在永定河里游泳,便与司机说好,回来到那里去。实际是一个与河连通的水塘,十几个人戏水,有长有幼,清一色男子,全一丝不挂。我开始还保留城里人的矜持,穿着内裤,后来发现根本不行,棉质的裤子像过滤的滤布,一会儿就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把裤子往下坠,它自己要脱,使你不得不脱。第一次裸泳,特别兴奋,以后凡夜游,远人群,我总要裸泳,体会全身心交给大自然、被水化掉的感觉,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又游过海河、淮河、大运河······黄河和苏州河我却一直无缘。不是没有机会,是没有准备,我没有,它也没有。 记得一次到黄河边的一个城市(是河南哪个城市记不清了),突然发现对面高楼的屋顶上方居然有帆船经过,像在天上行驶。我惊呆了,张大嘴巴,指着那船问同行的当地人。他说那是黄河,河床比城市高出几十米,是悬河。我像登山一样疾步上了河堤,看到浑浊的河水,再次惊呆,只知黄河浑,哪知如此浑,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河吗?我失望得没有下水。前年我又来到黄河边,准备一了心愿,但黄河露出河床“欢迎”我,看那纵横交错的干裂的河底,我的心一下子生出同样的皱纹。 上海苏州河流经我原来工作的研究院,一年有半年多黑臭。听说文革时期,一位老工程师跳河自尽被捞起,劝他的人说,人家说跳到黄河洗也洗不清,你跳到苏州河,没问题也洗出问题来。可见苏州河污染力有多强。我离开时,上海开始治理苏州河,也许现在河水已经变清,不知能否下水一游? 湖 出国前一段时间很空,我“恶补”中国的山山水水,几个月游了十座湖。其实,济南灵岩寺和黄山情人谷那两片水只能算做水塘。西湖和庐山芦林湖好象也是禁止游泳的。我是深夜偷偷溜下西湖的,在花港观鱼处。(下不为例)西湖淤泥很多,站在齐腰的水里,淤泥会没到膝盖。西湖载过多少诗情画意,水软软、暖暖、腻腻的,如肌肤相亲的感觉,至今仿佛还留驻我的心头。 游太湖,是去三山,朋友们坐渡船,我下水往湖心的三山游去。是春雨缠绵的日子,远山如黛,湖天一色,烟水茫茫,断鸿声声,像在一幅水墨画里畅游。我悟到什么是墨分五色,中国画为什么有大写意、泼墨山水,又为什么只用黑白就能绘出千姿百色。我进一步悟到持黑守白原是人生最高境界。 游得最痛快的是横渡上海淀山湖,市里的一次活动,我用三个半小时游完全程,看到一个个游伴中途爬上船,我坚持着,抵抗着长距离运动的“第二次疲劳”,我知道最后的胜利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游泳的目的不仅在锻炼身体,更主要是锻炼意志。 湛江湖心岩的火山口湖、黄山脚下的太平湖、宁波东钱湖······各有特色,都给我深深的印象,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 海 比起湖,我更喜欢海,海有波浪,有潮汐。 第一次是在青岛鲁迅公园游黄海,一个浪过来,我呛了一口,啊,海水齁咸齁咸的,仅仅咸倒也罢了,又涩、又苦、刺激性那么强,我没有准备的胃马上打翻,立时呕了起来。记起以前看席里柯的画,不理解筏上的150人只15人获救,其余是饥渴而死,为什么在海上还会渴?一口黄海水让我知道妈妈的菜汤再咸也能喝,海水千万不能喝。亲人和朋友无意让你受伤,会帮你包扎伤口,你也应原谅他们,可有的伤害则是致命的,你应该尽量避免。 游渤海在大连星海公园,10月底,人们已经穿了冬衣,我只游了一小会儿便上了同伴的船,躺在船上任由太阳晒干。干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梅花鹿,析出的盐花一点一点的,不像过去是一片白霜。想了半天才明白,过去游泳时间长,这次时间短,身上的油脂还没有泡尽,油上析盐,当然一点一点。 游南海是在湛江,住的招待所是当年周总理住过的,有一个游泳池,说是海水,我开始不信,招待所不靠海,哪来海水?下去才知确实是海水,有许多小水母和你一起游来游去。后来又到海边游了一次,以为游了南海,很得意。回来看地图才知道不过只游了广州湾而已。(奇怪,明明是湛江为什么叫广州湾?离广州那么远。) 永远忘不了是在崎岖群岛的大洋山。大洋山、小洋山是上海以东、嵊泗以西的两个东海小岛。因为远离大陆,水清澈见底,游鱼在腿间钻来钻去,触手可及。我潜水捞取海底礁石上的贝类,不料上浮过猛,加上眼镜腿没有绑紧,自己把眼镜打掉,可能卡在哪块礁石里,几次下潜都没有找到。我这“进士”一下子迷失了前进方向,连住的小岛也看不见。我游到一块露出海面的礁石,像跨在独木舟上,默默祈祷不要涨潮,耐心等到归家的渔船。归后我在日记里记载了当时的心情:水面一点/天际一线/一舟/一人/一海/三者合一/独木舟上/水怀抱中/我与心灵交谈。 人生犹如江海,我们都是弄潮儿,顺水自应借力,逆势更要搏击。 活着为了更好地游泳,游泳为了更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