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蝴蝶

“竹叶飒飒轻舞，小溪叮咚伴唱。竹林深处深处，笛声婉转悠扬……”

这是我家乡的山歌，我从小就会唱。我出生的那个村子，非常美丽，被重重叠叠的青黛山峦包围，有缓缓流淌的湖水，有一望无际的竹林。我的爷爷，爹爹和哥哥们，从没有人走出过这个竹林，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火相传，安详地生活着。

我是最小的妹妹，娘烧香时，默默地说，佛祖阿，请给我一个有着湖水一样清澈眼睛，有着竹叶一样轻盈身影的女儿，佛祖仿佛听到了，我于是来到这个世界。

我平静地长大，坐在深深的大院里，把竹子劈成细细的篾条，编成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奶奶散发着清香的竹枕，哥哥烈日下劳作时的竹笠，嫂嫂挎在手中的小竹篮，还有调皮侄儿手中的小蜻蜓。

我的名气渐渐传出去，远乡近邻都来托我编些东西，我常常在月光中忙到深夜，嫩黄晶莹的竹条在我纤细灵巧的手指间纷飞穿梭，渐渐变成一个个玲珑精致的形状，我的心也随着欢乐地低吟。

有一天，有人来叩门，我开门，探出半个脸。是一个年轻人，看着我，幽幽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又倒映着他的。

他微笑地说，我是外乡来的教书先生，在湖边开了小学校，你也来听课好不好？他的口音很奇特，声音很好听，像风吹过竹林，温柔沉厚。我慌乱地点头，掩上门。

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穿上竹绿色的布衫子，乌油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辫子。一步步，走向湖边的那个小学堂。先生站在门口，远远地，晨雾中见到瘦长的身影，衣襟拂动，我的心啊，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走到先生面前，他脸上和蔼的笑容却突然凝结，我的人也要冻住了。进去的时候，听到先生轻轻的叹息，真可惜啊，多美的小人儿。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这么说，是我的头发不够整齐吗，还是今天的衣衫不够新？

先生教我们识字，渐渐地，我能认出，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先生读的时候，抑扬顿挫。经常他会给我们看一个黑匣子里放出来的彩色图片，有一次，是各种各样的蝴蝶，斑斓夺目，先生说，蝴蝶是美人凝聚的魂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挑出最柔最韧最滑的竹条，细细割到如发丝一样，坐在青烟灯边，直到天明。我睡着了，手边是一只呼之欲出的竹蝴蝶。

先生接过这只蝴蝶，小心地揣进怀里，眼中的湖水更加深邃，我的心也跟着一起荡漾。

忽然先生离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女老师。短短的头发，窄窄的裙子，还穿着薄如蝉翼的长袜子。先生牵着女老师的手，走到我面前，高兴地对她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美丽伶俐的小人儿，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看到女老师细长白腻的脖颈，带着一根项链，那个链坠儿，是一只竹蝴蝶。我转身奔走，一口气奔到湖边。水中的倒影，我看到自己脖子上突出的几个醒目的瘤子，我娘，哥哥，还有乡亲们，都是这样。可是那个女老师不是这样，她真美。

回到家里，娘跪在佛龛前。我问，佛祖真的能什么都听见吗？娘回过头来，微笑地摸着我的头发，当然，你就是娘跟佛祖祈求来的呀。

夜深了，我编完最后一个篮子，静静地跪到佛龛前。看着微笑垂目的佛像，我默默地祈祷。眼前闪过先生湖水一样的双眸。我掏出锋利的削竹刀，往自己脖颈上的瘤狠命地切下，血，喷注而出。我抓起香灰，糊在脖子上，村里的老人说，这样能够止血。但是鲜血依然汩汩地往外流淌，瞬间沾湿了我的绿衫子。

眼前的佛像越来越远，似乎可以看见蝴蝶翩翩飞过，难道，那是我的魂魄吗？

后注：旧时中国西南地区，长期缺碘，村民流行甲状腺肿，民间称为“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