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病房,爸象往常一样向我招了招手,这让我不由的涌起一阵愧疚。 “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吧?也许我错了。不过,我老了,有些想法、有些原则,想改也改不了了。” 他这样说着,自作主张的出了院,又回到江上喝风雨去了。 叔叔要去欧洲讲学,大概有好一阵回不来,临行前回家转了一圈。 “这次要去讲什么呀?”我问。 “全球气候走向。” “哈!那地球究竟是要变冷还是变暖啊?你是哪一派的?” “‘暖’派。”叔叔立刻表明立场,却又自嘲的笑笑,“其实谁在乎地球是烤在烤箱里还是冻在冰箱里,最要紧的是‘funding’! ‘funding’!现在的行情,研究‘温室效应’比较吃香,所以我是‘暖’派的。” “你根本不管对错嘛,这是‘科学投机’!” “你要这么说也行,”叔叔不脸红,“但是科学家也得吃饭、养孩子。” 倒是我一下子红了脸。因为我的第一件连衣裙是叔叔买给我的,我的钢琴也是叔叔买给我,爸爸买不起钢琴,更交不起学钢琴的学费。 叔叔拍了拍我又笑了,“毕竟还年轻啊!科学可不是象你这么‘对’或者‘错’的简单解释。任何理论不是单靠正面的推动就能建立起来,即使建立起来了,也是不完善的。必须有对立理论的讨伐、反证,才能逐步趋向真理。地球是变冷还是变暖,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两方面的理论在同时探讨,不管结果怎么样,任何一方都是在直接或者间接的推动真理。我既做了贡献也得到自己的利益,有什么不好呢?但是,”他话音一转,“能不计个人得失,纯粹的为科学而科学,这样的科学家才真正称得上‘伟大’。” 叔叔少有严肃的望着我,“你总喜欢拿你爸和我比较,不错,我是名利双收了,但真正做出成就的还是他呀!” “大博士,你有理想吗?”我剪着手指甲,无聊的问。 “我现在做的工作就是我的理想。”他理所当然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他从书堆里探出头来,“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我吗?”我失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生字,我记得那一课是‘工人、农民、医生、科学家……’,当时老师问:‘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呀?’我举手说:‘我想当科学家’。因为爸爸、叔叔都是科学家,那个时候觉得‘科学家’是很棒很棒的字。后来,初中的时候,在《少年科学》上读了一篇有关纳米技术的科普文,觉得特别好,就想着我将来就研究这个吧。大家不是整天说资源耗尽、能源危急吗?我们要是能用纳米技术把人类缩得象蚂蚁一样小,地球上的资源不就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吗?说不定我也会成为爱因斯坦呢!很幼稚吧?别笑。” “没有,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说不定有一天也很可行。” “是吗?”我开心的笑起来,“后来,因为这个我上大学也选的这个专业。唉——”我不由的叹了口气,“小时候的想法太理想化了,现在谁还会说‘为理想而奋斗!’这么土得掉渣的话。 “为什么不能说?” “人浮于事。并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有几个大学生毕业后专业对口的?比如说我们公司里编网页的那个女孩,原来是学环保的;作售后咨询的那个小子,原来是在西工大学原子能的;我喜欢纳米技术,结果现在整天还不是跟大型机床打交道。” “都是借口。如果你真想研究纳米技术,真想作科学家,也并不是不行,你只是面对困难在给自己找借口,和现在绝大多数人一样浮在社会上。所以,我觉得爸是很棒的人!能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路。” “坚持了又怎么样?你看我妈,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苦了一辈子。” “我看妈倒是乐在其中呢!” “什么呀?我才是她女儿,说的好象你比我还了解似的。” 丈夫只淡淡笑笑,也不反驳。 爸住进医院那天,尚轩一直靠在墙上守在病房外,听着我和妈的谈话,反常的沉默。另一件反常的事是,也是从那天起,家里很少收到女孩子找他的电话了。 “最近在干什么?”我试探的问。 “和几个朋友在筹备开公司。姐,借我点本钱吧?” “什么?你还是学生呢?”我惊叫起来。 “那有什么?比尔·盖茨也是在我这个年龄开始创业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中国软件业的第一人!”他说着声调高昂起来,“我也是有理想的!我要开始我的奋斗了!” 似乎有什么变了,周围的人,还有我自己。我怀着对自己的疑问,对人生的不解走入了炎热的夏季。 夏季。暴雨。 持续不断的暴雨使得南京市里多处低洼的地方发生了管涌,又脏又臭的地下水淹的到处都是。我们公司在三十几层的酒店里,楼下隔堵墙就是又低又矮的老旧民居,这时候全淹了,真是天堂地狱一样的对比。改革开放啊! 宜昌,还有好几个沿江城市都发出了水情警报,水位已突破历史最高记录,已经开始疏散人口了。我大学时上铺的铁杆姐妹家就在九江,她爸妈背着几本相册和存折逃到了我家里,为了赶上长途汽车,在齐腰深的水里连续走了五个多小时,一进我家就病倒了。爸被请去主持泄洪去了,据说上游好多小水坝都给炸了,为了泄掉这场好象永远泄不完的洪水。真如爸预言的一样,百年不遇的洪灾! 爸临走时,我追出去给了他一件新买的雨衣。 “没事。”他笑笑说,“照顾好你妈。” 然后他上了省里来的专车,车子开出好远,我似乎依稀还能看到他在车里的背影,那一刻,我觉得那背影无比高大! 那也是我最后一眼看到他——我的爸爸,一位真正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