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
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行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废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插曲: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