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由于父母闹离婚,我被送到了乡下,让一个长得像男人一样五大三粗的哑巴女人当我的奶妈,她就是我的哑娘。
在我去哑娘家之前,哑娘出生三个月的孩子夭折了,于是,我成了哑娘和她的丈夫驼背叔的精神寄托。他们把我当成亲生儿子,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驼背叔会吹唢呐。那时,每逢村里有红白喜事,驼背叔都会被请过去。只要驼背叔的唢呐一响,周围的喧嚣立刻停止了。男人们忘记了抽旱烟,女人们忘记了纳鞋底,孩子们也不哭不闹了,纷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驼背叔的手指轻轻抖动着,或悠扬,或哀婉,或激昂的曲子便从手指间汩汩流淌出来。《百凤朝阳》鸟语花香,《风搅雪》气势磅礴,《十面埋伏》扣人心弦,《哭墓》让人断肠……
每次吹完,红白喜事的主人除了给驼背叔一点钱外,还会送上在当时极为珍贵的肉夹馍——雪白的馒头,油汪汪的肉,看了就让人流口水。驼背叔舍不得吃,把肉夹馍揣在怀里,带给我。看着我香甜地吃完,驼背叔和哑娘总会笑得很开心。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哑娘把土炕烧得暖暖的,我依偎在哑娘的怀里,边看着哑娘纳鞋底,边听着驼背叔吹唢呐。驼背叔的唢呐总能把我的心带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在我四岁那年,驼背叔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死了。我清晰地记得,驼背叔临终前,眼角挂着一滴泪。那滴泪在秋阳下抖动着,闪烁着,年幼的我未能从那滴泪里读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滴泪里满含了牵挂和不舍。
驼背叔走后,村里人都劝哑娘把我送回去,趁年轻改嫁个好人家。哑娘紧紧地抱着我,拼命地摇头,时不时地用满是惊恐的眼睛向四周望一望,仿佛怕别人把我从她的怀里抢走。
没有驼背叔的日子里,我和哑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哑娘惟一能挣钱的活计是做豆花。每天深夜,在昏暗的灯光下,哑娘推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圈地转着,看着洁白的豆浆汩汩流出。磨完后,哑娘顾不得抹去沁满额头的汗珠,又把豆浆装入大瓦缸,端上锅,生起火,这时,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天不亮,哑娘便领着我出门了。哑娘不能叫卖,只好拿起驼背叔留下的那把唢呐,用唢呐代嘴叫卖。由于底气不足,哑娘总把唢呐吹得很刺耳,那刺耳的唢呐声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沉睡中的人们听到唢呐声,就披着衣服,惺忪着蒙睡眼,把一张张毛票递给哑娘,换取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豆花。
村里的孩子看见哑娘,总跟在她后面起劲地喊:“哑巴婆,吹唢呐,嘴巴鼓得像蛤蟆……”哑娘没有听力,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时地回过头冲他们笑一笑。
我渐渐懂事后,哑娘成了我的耻辱。每次和同学们在一起玩时,总有人用手做出吹唢呐的样子,发出怪叫。这时,其他人就哄堂大笑。我拼命捏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不知该转向哪里。
我回到家,大声向她喊:“你为什么是个哑巴?为什么!你送我回我自己的家,我再也不要呆在这儿了!”
哑娘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但她似乎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默默地站在一边。泪,像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无声地顺着哑娘的脸颊静静地流淌着……
以后的日子里,我很少搭理哑娘。我把同学们对我的嘲弄全化成了对哑娘的仇恨。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赶快考上初中,去县城读书。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哑娘了。
终于,小学毕业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我住进了学校,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哑娘都会打量我许久。当她伸出手,想摸摸我的头时,我会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她。哑娘伸出的手就怯怯地缩回了,她的脸上有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和难过。
初二那年冬天,我感冒了,周末没有回家。星期天早上,我正在宿舍里躺着,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唢呐声。是哑娘的唢呐声!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难道是哑娘来了吗?
许久,我走出宿舍。屋外,飘着大朵大朵冰冷的雪花。
在学校门口,我看见了哑娘。她已被白雪覆盖了,如同一个洁白的雕塑。寒风卷着雪花,不停地扑打着哑娘的身子。哑娘瑟缩成一团,她用冻得红肿的手紧紧地握着唢呐,边吹边向四周焦急地张望着。
看见我,哑娘露出兴奋的神情,唢呐吹得更响了。
听看门的大爷说,哑娘天不亮就来了。那天,雪下得很大,县城离家里有三十多里路,我不知道哑娘是怎样走过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的。看门的大爷看不懂哑娘的手语,不让她进,让她站在门口,这一站,就是整整一个早晨。万般无奈之下哑娘吹起了唢呐,以此来呼唤我。
我把哑娘带到了宿舍,让她暖一暖。哑娘比划着告诉我,她听村里的孩子说我病了,不放心,来看看。她望望我,又比划着说:“我一会儿就走,你的同学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无法体会哑娘此刻的心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苦涩的。我激动地比划着告诉哑娘:“没关系,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哑娘。”
哑娘笑了,很欣慰,眼睛里却有点点泪光在闪动……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回到家,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人看见我,显得很激动,他抖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哑娘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哑娘比划着告诉我,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要带我走。
我望着眼前这个人,他是那样的陌生。我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像过父亲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我远在天国的驼背叔。
夜里,我和哑娘并肩躺在土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哑娘也是。
窗外,月亮像一柄钩子冷冷地勾着我们的心。我转过身去看哑娘时,哑娘正在默默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哑娘老了,她的两鬓有了白发,不知何时,岁月悄悄地把痕迹留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相对无言,用眼睛躲躲闪闪地交流着。
天不亮,哑娘就起来了。等我醒来时,哑娘已烙好了厚厚一沓我最爱吃的葱花饼。
“哑娘,我不想走,我走了,就没有人和你做伴了。”我比划着。
哑娘勉强笑笑,比划着:“有空回来看看哑娘,哑娘给你留着大红枣。”
父亲来了。他把一沓钱递给哑娘。哑娘没有拿,比划着说,留给我上学用。
我被父亲推上了车。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哑娘扑上来,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几滴冰凉的泪蹭在了我的脸颊上。
车开了,我趴在车窗上拼命地喊着哑娘,哑娘泪眼蒙,无力地向我挥着手……
车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缓缓行驶。
我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唢呐声。是哑娘!是哑娘!
我一阵惊喜,连忙把头伸出窗外。我看见我的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崖畔上,对着远去的我忧伤地吹着唢呐。车开得太快了,后来我把脖子都扭疼了也看不到哑娘,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回到城里才知道,父亲再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无奈之下,他想起了我,把我接了回去。虽然那个嘴唇涂抹得无比鲜红的女人对我还算可以,但我还是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的哑娘,想念那个给了我温馨,给了我欢乐,给了我无私关爱的偏远山村的家……
后来,我曾回去看过哑娘几次,每次都是匆匆去,匆匆归。走时,总能看见哑娘不舍的目光。哑娘每年都会托人给我捎来大红枣和棉鞋。大红枣被那个女人吃得一颗不剩,棉鞋被她撇着嘴扔进垃圾箱。在那个女人扔掉后,我总会偷偷捡回来,藏在我最贴心的包裹里。我知道,这双棉鞋里,针针包含着哑娘对我的思念,线线包含着哑娘对我的牵挂。
终于,我大学毕业了,我兴冲冲地赶回去,准备告诉哑娘,我可以养活她了,哑娘却走了。她走得很匆忙,很匆忙,她还没穿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没戴我给她买的新手套,还没尝我给她买的好吃的,就被一黄土掩埋了。
望着那个小小的坟头,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恍恍惚惚,像在做一个梦。
听村里人说,哑娘走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张我的照片,还有我戴过的长命锁,哑娘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看,似乎在等待什么……哑娘下葬的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听说,好人死了,上苍也会伤心的。哑娘,那是上苍为你流的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