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在重庆的世界 袁凌 一 我不知道商学院里面是这样的。 以前当记者的时候,我来过一趟,采访“西部大开发”的一个研讨会。匆匆 来去。研讨会放在商学院,应该跟商学院的王院长有关系,他是重庆市常务副市 长的亲弟弟。商学院的研讨会开得气派,红包是一人两百,这个规格在高校恐怕 是少见的。看看商学院里边,几乎全部是新修的,行政楼建在高坡上,更显出某 种气派。特别难得的是背靠南山,来势广阔,这么大的山地看来都是属于它,在 地挤的重庆,这很不寻常。 今天我目的是找一间打字店,输出我存在软盘中的两篇稿子。两张软盘就压 在我的衣袋里,自从办公室的电脑爆发了一次病毒,副主任在他经常使用的那台 电脑上加了开机密码,而那台电脑又是这个办公室唯一装了激光打印机的,我就 失去了借公家之便打自己稿子这种小小的方便。虽说我以前也只是用一下机器, 打印纸是自己买。报社附近打字店价格不合情理,输出一张要三块,最少也要两 块,算下来两篇稿子得花很多钱。根据我的经验,大学里的打字店应该比较便宜。 我的目标预期是找到一家一块钱一张的。 很久没有打印稿子了。慢慢的写。感到一种从干瘦的躯体来的苟延。这次是 因为杨林雨提起,他的师兄 Z ,正在主持重庆市作协刊物《红岩》的小说版面, 让我拿一篇稿子。这个 Z 我已听他说过,也看过一点他的小说,是专写校园情 事的。据杨林雨说性生活很丰富,上次受邀来重庆,先到北碚品味了一下本地的 “妹妹”,感到那边物美价廉。我本来有见他一面的想法,想到可能不投机,就 算了。现在碰巧杨林雨提起来。 我说:“恐怕人家看不上啊”。我没说看不起。看不起和看不上,这是有区 别的。这种区别别人注意不到,在我的语言内部,可以说内心。 杨林雨说:“我可以要求他一定???” “强求不好”,我赶忙说:“影响你们的关系。我以前有这种经验”。 我指的是以前在复旦,高老师为我推荐稿子。当时,我拿了一篇《秋思》给 他。他在某杂志有一个同学,最近当了常务副主编。我在复旦霜白的、四面是暗 红木格窗的教室里给他,窗外似乎有点点飞花。我对复旦现在就是这样的记忆, 一件东西离开久了,变得没有理性地浪漫。电话打了,稿子寄过去,一直不见回 音。一个月后我打电话问,说还没看。给高老师说,他连说没问题,他有些忙, 做主编的人。但过了一段,那边还没来电话,高老师就让我再拿了一篇稿子(发 出来,才能叫作品,而我常常混淆),一路寄给他,“也当作催一催”。我看了 高老师的推荐信,说我的东西“初看平淡无奇,看进去了很有味”,又说:“以 前你多次督促我给你一点东西,因为我生性疏懒,一直没有还债”,这两段话就 使我感到一点难过。信又寄了,过了一个月,没有回音,我打电话过去了,那边 正在和人打牌,大概是这样,开始没想起来,我说是高老师的学生,才哦哦, “看了,看了,还可以,就是我们这里比较强调现实,你的东西题材意义到底有 限”。我问他写的到底怎么样?他没说,“风格不合吧”。他说他会给高老师打 电话的。后来我告诉了高老师,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那个人不要再理他了。我 很少见到高老师这么动气,我也觉得很废然,往后就不愿再提推荐稿子的事了。 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后悔,是否我和高老师的疏远,还是当初不该叫他推荐稿子。 在帮我发表毕业论文上,他也很失败,虽然在自己的论文发表上他不同寻常地成 功。 废然是一种常态,也许甚至胜过“无聊”。当痛苦袭击一个农民,他总是默 默忍受,等待着过去。我也这样。过去了,就浓重地体会到“活命”这个词。我 想为一个老年的农民写一首诗。这首诗只有了两句:山顶笼上阴云/像农民步入 老年。写不完。陈天说吴海子写诗靠一种语言的天才,总能得到最合适的词语。 赵传一首歌唱:靠着天/我走路大步大步。我的任何一小步都难、笨重。以前以 为上帝在支持我。用失败来考验我。肯定很多人都这样想过,但吴海子没有想过。 卫慧没想过。刘亮程呢? 就不太投稿,写得也很慢。苟延性命于寂寞的世界:想到这句半文的、似乎 是高老师式的话,眼睛就发酸。伤感的本性对我害处很大,我知道。这也是废然 的起因。 但今天有了机会,我还是行动了,连带给陈立寄稿子。毕业后大家分飞,他 分到上海文艺出版社。这是一个特别走运的结果,我曾想争取却失败了,当时曾 经去听过一个招聘会,一间不大的屋,坐满了指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教师、工 人、干部、学生。机率在这里是多么小,也许根本不在这里,在我们去不了的地 方,至于这里,只不过百里挑一个尖子来装门面,我其实懂得这种单位的伎俩。 陈立的哥哥是决定性的,他在法国当翻译,出版社的老总出国旅游,正好他做导 游,相处愉快,老总问到他有个弟弟在国内复旦大学,表示可以帮忙。回来兑现 了诺言。上次电话中,他说已认识了不少作家、编辑,韩少功、海男等等,让我 有了的话可以给他寄过去,碰碰机会,“就是怕你出了名,不理我了”。 我对着电话狂笑:“怎么会!”我说的是“怎么会出名”还是“怎么会不理 你”?后者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也许就是这两者微妙、隐秘的混淆让我大笑,同 时感到笑后面的抑郁。 陈立不以为然地:“那可是未必,你的那种风格,肯定会有人喜欢的吧”。 指的是我以前寄给他的《唐诗故事》。 尽管歇斯底里(陈立会感觉到吗?),心里还是窃喜。以前在大学里,并没 给他看过我的什么东西,没觉得他是文学路上的。现在他倒——不是有种感慨吗? 现在我软盘中的稿子,有一篇就是从《唐诗故事》中抽出来的精加工部分。 没想到进了商学院,想找到一家打字店并不容易。我向着学生宿舍楼走,那 地方一定要养活这类生意的。但是我走了相当远,还没有见到宿舍楼,同时渐渐 惊讶于商学院的别具一格。我在草坪上走,在大道和操场上走,渐渐有了回归的 心境。我的大学校园似乎没这么美好。我还钻进一片竹林,里面有的部分已整治 得很好,当然还有一两对拥抱或独坐的学生,像林中无可救药地安静的鸟儿。这 使我感到一种手足情谊。一道月亮桥,几处石阶还有溪流,我没有去看溪水,心 里却判断那溪是脏然而不超过限度的,一个这样的情境能容忍的限度。有一片地 方还在整治,我踩着刚铺上的松软粪堆,迈过一个界限,于是又回到了大路上, 像是急匆匆奔赴什么地方,袋里还按着我的软盘,一共两张,不用看,我的手指 就能分辨出是其中任何一张,每一张里有一篇稿子。 竹林里的恋人,显然对我的灵欲又起了作用。有一种缠绵的东西开始隐隐活 动,这种活动根本没法提到桌面上来说,可是暗地里仍然是需要出路的,又根本 没有出路,只能乱走一通,在某个部位又沉落罢了。对于我来说,这可能是因为 少年手淫引起的,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也是由于寂寞的状态。在小絮回陕西以 后,寂寞的出路就只有手淫或找妓女。这显然不是理性的解决,算不上一种解决。 跟妓女在一起,双方总是要提防什么,肉体挤压之外其他是疏远的。就算表现得 羞涩、亲切也不行。 我知道,我走路的样子几分像有角动物,昂头,鼓起嘴巴,两手倒背。宽广 的操场上,这非常自由,没有干扰。当我遇到越来越大群的学生,我这种姿势就 收敛了一些,脊背稍微弯曲,手贴紧两肋,这是必要的,我意识到学生像潮水一 样涌来,给了我一种没有道理的期盼。我遇见了很多跟过去的我相像的穷学生, 边幅不修,一眼看过去,内心的沉默和家境的复杂就现形了,无可掩护。 可我也遇见了漂亮的女生,那种缠绵的东西开始不停冲击我的胸膛。缠绵的 东西怎么能冲击? “还是女学生好”。万群说。 说这话的他有一个背景:昨天晚上他跟同学去了夜总会。听他讲,那个“妹 妹”特文静。当然有些其他的事情就不说了。他问她一月能挣一万多吧?她说哪 有这么多,也就是五、六千。“你划得来”?“那你让我干什么”?叹气:“能 当‘妈妈’就好了,一个月两三万”。忽然问:“你愿不愿当‘鸭子’?找钱比 妈妈还高”。笑,打量他:“可是当鸭子也要条件,一要能侃,二要能干”。万 群当然不能侃又能干。 “今晚跟我走啊”,他还能够大胆地说。他第一次进夜总会可没这么出息。 人家问他:“怎么来的”,他竟说:“同学带我来的”。(他很久忘不了这句 话)。小姐就微笑了。“我大姨妈来了”。 真的她大姨妈来了?在跟大家去金竹宫的路上,我想。我耽于这没必要的想, 大概只是耽于时光,是留恋:这样小小的队列将越来越稀少了。也许我只是第一 次这样和大家走在一起。他们的语调显然透露出事情有某种微妙。这我是知道的。 但我还是几乎是故意地问:“她大姨妈真来了?” 杨林雨、王平都笑起来。这是一种大度、宽容的笑。我才确实意识到自己角 色的愚蠢(而我是心甘情愿的):亲切的大姨妈原来是讨厌的月经。但这是借口, 万群也知道:“小姐一般不愿跟你走,要安全”。 他和她又互留了传呼。 我想,把这事设定为万群说话的背景,也许不过是我自己的联想。万群当时 其实在讲找对象的问题。王平和万群来报社后常去相亲,这是他们两个独享的, 没结婚也未担任正式男朋友的专利。我觉得像上面这种破坏性的联想是由于我自 己的心理问题。就像我刚才在竹林,当缠绵的东西涌上来,灵魂或感受悬了起来, 我感到或想到那可能是一种美的东西,接着我就联想到去金竹宫跳舞。所以说我 的想象是破坏性的。 这种想象使我心情废然,随大流向前。 从市图书馆阶梯下来,强烈的暑热叫我一阵发昏。正像李茵说刘天:每天早 上起来,会发一阵呆。 发昏的时候,就领会到我在重庆生活的意思(如果有“意思”一说的话。又 谈不上是意义。在《民法》里,非常注重“意思”,比如说“效果意思”“意思 表示”,这个涩名词保留了西方法学的翻译痕迹,一帮技术精英干的。应该有更 好的词,更本土化,应该找得到,可是不是我们在干。再比如微软开发的拼音输 入法,“标的”这样的词一打就出来,在那里排着队,尽管对于我来说,一年难 得用到一次。可是“我的”这样一个日用词倒一下打不出来。在我们这个社会中, 到处打满了技术精英的痕迹。有时倒让人觉得不是可厌而可玩味)。小絮回陕西 之前,刚刚费力把房子一套厨具家具置起了,像有一辈子的打算。大理石的灶台、 嵌入式不锈钢煤气灶,冷火与秋烟,就像在别人收获过的田野上。女性啊,维修 着自己的小巢,却不知大树要被雷电击倒了。回到房子里,两室一厅显得大了。 陈天说:没有房子,倒还在一起。有了房子,倒回去了。前两天刘墨来电话,说 我还不如回西安去,报社或进学校,都可以。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从报社到 宿舍到饭堂。已经申请转到刘天的部门,下乡驻站了。 借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拿回去才晓得是下册。今天来换上册, 图书馆因为防火整修,要关到 5 月份。里面打得破破乱乱的。图书馆确实有陈 旧和消防的气息,特别因为暑热蒸着木窗户上暗红的漆。前不久,报道有个女孩 在开架书库里闷得晕死。图书馆以至重庆对我最直接的关联,就是暑热和铁书架 上厚的灰尘,暑热在这城里像粘稠的泥浆堆积,像铁柜里的空气绝望,又似乎是 象征。所有的书籍感染了这种气息,它们把偶尔增添的新书沉沉淹没,使库里失 去了一切流动性,陀氏的书就蹲在十九世纪守望着。看他的上一本书《白痴》, 是躺在郊外一处果园的李子树下,结果看得头昏了睡着了,受了覆盖着李花的地 面的潮气。等我离开那里,到阳光下一暴晒,忽然吐了两口血。我忍住恐惧,把 下一口硬憋在心里没吐,赶到医院才知道诱发了肺结核。难怪鲁迅看到韦素园墙 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会觉得陀氏目光的注视不祥。 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反基督》,前两天总算看完了,《诸神复活》却一直看 不见,以前经典书店里有一本,不晓得买。这是准备的一部分,起因是贾植芳写 到的那个中国托洛茨基分子,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提篮桥监狱里,翻译《基督和 反基督》三部曲。家乡农民们前些年闹基督教。围攻乡政府。其实现在暗地里还 有人拜。“基督教”被我的大舅听成了“鸡都叫”,因为秘密拜耶稣,都是在鸡 叫时分,穿过整个黑暗中的队,到湾口上汪老婆婆家。高老板提到,现代中国知 识分子是“反基督”的。也许是一本书里(《现在的工作》,通过回复的电子邮 件发给我的。之前我们已经好久不联系。我发了两篇作品请他看,他一直没回音。 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也许是阎连科:他推荐我看《年月日》《日光流年》。我 知道高老师近来一直在评论阎连科。我看了《年月日》,电话里我忽然冲动的说 我觉得农村不是那么回事啊。我显然冒失了,我事后责怪自己,有什么必要这样? 这样的姿态。难道你竟未反思吗,经过这么多时间和事件。那次和刘志荣失去联 系。因为贸然激动地问人家,要人家判定:我到底能不能走写作的路。高老师不 快的说,事情就是这样,你觉得别人的不是那么回事,别人又觉得你写的不是那 么回事。往后就没通过电话。那封电子邮件里我有些伤感,说随着时光流逝,也 许是必然的,但也可能是我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您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对我不好的 印象。我这个人总是这样,经常犯错。我写的时候想到了刘志荣,也想到了我的 第一个导师王东明,我的毕业论文上没打他的名字。本来是要添的,不知怎么又 没添,出于懈怠吧。高老师回信说,我误会了,别想那么多,什么事也没有。他 给我寄来了“现在的工作”第二部分,以前我看过第一部分。他的信我觉得很短, 里面有一句,针对我告诉他自己的写作打算:《唐诗故事》:既然你那么看重, 就好好改吧。这句话刺痛,哦,可以说击中了我。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联系。小絮 回去后的一天,我正走在下坡阶梯上,忽然想到:现在我是彻底的孤独一人了。 这个阶梯还联系有一个比喻。当时我跟刘天、李茵一路从解放碑大都会顶楼‘外 婆桥’回来,那天吃饭,本来喊吴海子来,他忙得很。一起吃的有沈明文的‘遗 孀’陈芬,她要和朋友结婚了,朋友几乎还是新的,一个派出所的所长,这似乎 让刘天有些伤感。那天我知道陈芬帮李茵找到了高新区管委会的工作。回来的阶 梯上,我问李茵陈芬还是个官哦,李茵说她是纪委的一个处长。我一边下阶梯一 边说:像吴海子跟陈芬他们,站在比我们高一级的阶梯上,我们伸出手来可以拉 住,甚至关系还会很亲密。而我们的手往下伸,又会拉到比我们低一级阶梯的人, 我们和两边的人都是好朋友,可是他们之间却没有联系——他们隔了两级阶梯。 同样,吴海子他伸出手能够够到的人,我们也够不到。所以说马克思的阶级斗争 是完全错了,但人生的阶梯又是分明的。李茵笑笑没说什么)。 提篮桥监狱应该就在外滩不远。在上海却未留心,后来因为林昭的事,才叫 我注意到。傅雷“夫妇”(不能用这么呆板的词,但也不愿用‘伉俪’)自杀的 地方,也不知究竟在哪一条街上。只是庸常地幻想过两回,古董窗子、煤气街灯、 空旷街头黄包车风一样驶过什么的,这些大路货。 就像到重庆来,也没去过江津的陈独秀墓,西师去过,没注意吴宓墓,当时 不知道。赖家桥和胡风、路翎。南岸林风眠隐居的大佛段(在电脑上能够打出林 风眠这个词),向同事打听了几回,都不知道。后来却有意外的机缘。一个南岸 的小女孩,十四岁时失了一次恋,她母亲从此把她关在屋里,门窗都钉住,直到 现在二十六岁。晨报曝光了这件事,女孩才走出了屋门,她喜欢唱歌,唱的还是 十四年前的歌。这个女孩住的地方就是大佛段。但是这个机缘,我没有去实现。 其实这样的情况还有。弹子石有一个小女孩父母离了婚,判给她母亲抚养,母亲 喜欢后来生的孩子,不给她生活费。母亲说是自己下岗,给不起,女孩说母亲带 “自己孩子”上街,吃的一买就是十元的!女孩告了她的母亲。想给女孩捐点钱, 想到要通过晨报的记者,又算了。 人流渐渐分散,看到了宿舍区。奇怪,这里仍旧不见打字店,小卖部倒是有 几家。我就初步产生了下面的想法:商学院和重庆大学到底不是一个档次,尽管 房子比它新得多。我的第一本自制“作品集”,就是去重大打印的,它水泥墩子 的承重大门给我留下了另一个时代的阴郁印象,似乎那暗红的字迹不曾被雨水和 岁月冲刷:“教育为了工农兵”“无产阶级大学”类似的什么。后来我看到沙区 红卫兵墓,觉得跟这两根柱子像极了。院中草木蒙茸,我的大学生涯,似乎就隐 没在那样的盛夏荒草中, 辛苦而急促地穿过记忆,为了找一个有关“挑战者”杯 科技竞赛的追踪新闻,几个大学生的作品在那次科技赛上卖了天价。一些木板房 子的微红色内部使我感到了神秘的亲切,想到一些朦胧久远的仪器、课堂和心灵 的往事。采访和被采访的身份,使我和大学生之间注定隔了一条鸿沟。眼前的楼 也有些神秘,暗红色、黄色,形状有几分像城堡,特别是立于高坡上的那些,这 些使我陌生,像失望的 K 站在村子里感到身在异乡。只有门廊里的传达室和 “男生止步” 的标志是我熟悉的。 一条尚未填好的深沟那边,一座现代式的大建筑,走近看出来是食堂,灯火 就将要辉煌,它的显露出来的钢筋结构和玻璃组件,有一种神秘凄凉,也许是由 于那种冷色吧?我认为我的伤感有时候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它包含有神秘,盅 惑我自己。我顺着少人的洁净水泥路走去的行动是特异的,仿佛我打算什么也不 碰到。但是就在眼下,就在路边,一对恋爱的学生勾肩走来,幸运满足地微笑, 女孩却长得有几分庸俗,使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苟合”感,这又是破坏性的。 商学院的奇异之处是,它的后坡没有围墙,直通到山顶,这是我的奇异发现, 不知道商学院的学生们是否熟视无睹,我的发现属于我自己,在这个夜晚拥有; 但或许那不过是短期的过渡现象,是缺陷,我却把它当成了永久性的标志,某种 意义的暗示。这说明我是生活在意象和隐喻中。眼前那山坳,山坳里的竹林,落 在竹林上的阴影,也是隐喻性的。不过它那高耸的托起阴影的姿态又使我摆脱隐 喻,想到这是重庆特有的竹子,只要你走出主城区,在盆地上,在南部的丘陵地 带,地势一直通往云南的山脉,那里河流与幽深的竹林缠绕不休,来自竹林又归 于竹林,植被茂密地遮盖了阳光,掩护了陈独秀的墓,植被又在蒸腾,阳光下绿 色的雨,使我想到远古四川农民,李白和苏东坡的童年、初恋、眺望、远行。我 向山坳里的竹林走去,脱离常规,也许被人看见了。我还掐了一朵花,一屁股坐 在地衣上,眺望重庆。两个大烟囱在远处江岸上吐烟,使我想到冒烟的“双塔”, 我没想清是伦敦的还是吉隆坡式的,直到 9 ? 11 以后,我忽然想到其实是纽约 的,这是说我的想象有预示性。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在梦中经历了现实中要发生 的事,母亲的死,许多其他小事,甚至是今天的到商学院来。这是为什么?是否 是由于隐喻性已渗透到我的整个生活中?这不是令人不可捉摸的忧虑吗?不是甚 至有死的气息吗?我感到眺望没有意义,虚无缥缈的念头没有意义,山坳没有意 义,采一朵花的王尔德式的姿势也使我虚无,他在狱中写的不唯美的诗实在要好 些。实在的一件事是我来打稿子,稿子打好后就寄走,寄走后的情势,就超出了 我的掌握,仅仅留下一个地址、线头。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新世界的荒谬,一种对 人心的盅惑,我已经学会尽量平淡地看待,如同“不动心”。 如果把小絮留在这边,会怎么样?我留的话,不说那句话的话,她是会留下 来的!总能过的,尽管有那压力。肉中之刺。但是现在总不可能又叫她回来。想 想不可能。 我打开电脑,再次收到高老师回复的电子邮件,他已从澳洲回上海了。 “你的心境还是那样起伏不定。看来,在这个大家都拼命攫取的时代,能理 解你的人真的不多??? 我读到一种让人担心的调子。我勾勒出了某种委婉的、曲折的疏远,像一个 站在黄昏河对岸的人说着,虽然话本身并无什么迹象。这不过是开始!也许应该 这样读:我也不理解! “其实,人生的痛苦无可逃避。我近来也深感学术的无能??? 忽然想到高老师说的一句:“大家乱搞”。 那是在电话里,意外的一句。谈到现时代,高老师讲了朱文小说里一段父子 对白,当时爷俩泡在澡堂里,身上擦满着肥皂,忽然停电了,一片漆黑,大家在 黑暗中等候,有人寂寞地吹起了口哨。还有些人等等没事干,继续往身上擦肥皂。 父亲(我想)很气恼,因为电和灯光是一个好东西,有电不至于让大家没有事做; 没有事做,要停下来思想,这是多么不好的事。儿子却不这样看,他比老子有远 见得多:“最好全城停电,大家乱搞”。如果在灯光下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比 如往身上打肥皂,一旦黑暗了,可干的事却更多,简直是千载难逢,哪还有机会 去思想。他虽然坐在肥皂中,心神却已经远远越出了这个澡堂子,像肥皂水一样 流进大街小巷,大步迈开隐秘的步伐,和黑暗勾肩搭背,一同寻找这个时代的核 心秘密,这秘密就是由搞小动作到大破坏的快乐,比如(虽然他不知道这算是追 随诗人伊沙)在城市的阴影里对着墙根很响地小便、和植物做爱,或由他——一 个门外汉、一个过了时的红卫兵来主刀的变性手术。他真的可以搞出让人人疯狂 的乐子来,假如大家想到在僵持的局面中提拔他的话。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怀才不 遇。他对忧思具有和所有新人类一样良好的绝缘性能。 高老师的学术之途正在上升期:年前被破格提拔为教授,今年出了两本精致 的书,一本是在三联。他只有35岁,几乎和陈天一样大,而陈天现在和我一样, 只是一个普通的硕士生,连中级职称也没有。新书之一《鲁迅六讲》放在我的案 头,高老师说,这本书得到了薛毅或是王晓明的称许,我私下想到,也许是传世 的。高老师还计划写一本描述式的文学史,也是语言史著作,揭示现代文学家在 语言和心灵之间的处境,这本书他在去澳洲前已着手了。但是高老师的爱人在澳 洲,已经有了绿卡,他在上海孤身的状态,经常出现在我的脑中,像车站黑暗空 间前湿漉漉枝条上的一朵花瓣。帕斯捷尔纳克把火车站比作忠实无比的保险柜, 保存的可不光是离别!《两个人的车站》里,钢琴家在候车室里挨了火车司机— —他的劳动人民情敌一场狠狠的打,专门打脸,还像小鸡一样被人提起来扔了出 去。一部小说里,有个叛徒叛变是因为:他受得了酷刑,却忍受不了敌人往脸上 啐唾沫。啐唾沫,这太下贱,太不把人当人了,这人的自尊被轰毁了。晚上,我 忍不住给高老师打了电话。我坐在床上打手机,坐下去的时候忽然想到:现在我 一般都坐在床上,像家乡童年那只赖窝的、不生蛋的母鸡,正襟危坐的时候很少, 落凳子就有懒散的感觉,是否我已经废掉了一部分?我想到了复旦同学汪习波的 臀部,坚实无情,一气坐穿无数夜晚。他的理想是早日登上《文学遗产》,他的 脚步像带着铁器巡夜的警察一样踏实。原来高老师的丈人刚得了心脏病,他为此 奔波。慰问的话很快讲完了,我急速说到神。 神隐身于上海,那些校园和校园外的大街,细篱柱编织的院子,一两个地方 露出枯的竹棍尖,夜晚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里的灯光,弯曲的街道,墙根的一堆土, 过街天桥下有人在拉小提琴。往帽子里放下一枚硬币。高老师走过五区,去外滩 灯光昏暗的房子,朋友们和女性的绣凳在等他,水泥和微微黑暗的光线,悬在沥 青路面上半尺的空间,随清秋而来,掀起一线车影。发生了胡河清自杀的事件。 我说高老师,你讲的神与痛苦的关系,宗教的诱惑,我在大学的一位老师, 现在巴黎大学,他也跟我谈这个问题。我说的是张弛老师。 高老师说:哦,他信仰宗教?紧跟又问:“他是基督徒吗”?好像紧张。我 说是的,他讲的跟您还不一样,您说的还是含有一种理想,尽管神的名很容易被 盗用了,包括“人文精神”“美好”“爱心”这些词。他说的则是尽一个基督教 徒的本分:好好做工,乐于助人。高老师那熟悉的,有点涩的嗓音说“是的,基 督徒是这样”。我说:“那该是很难的”。 “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神”,高老师说。“你平时看宗教方面的书吗?有兴趣 吗?” 我脑子里最先浮现的是一本《圆觉经》,前几天它曾经呆在我的床上,哦我 思想的温床!佛说空中本无花,我们看见的花不过是我们眼中的翳。有时候,在 西安,空花却是一篇古老的黄色小说,《二拍》中间的和尚,有奇怪巨大的性经 历。另外一些晚上,我看见的是洛扎诺夫、梅烈日科夫斯基,烟雾一样的“孽” 飘下的落叶。 初来重庆,在校对室的时期,我去过几次报社对面的基督教堂。那也是跟打 工妹们交往的日子。 是周日,讲堂里嗡嗡地闹,非常闷热。凳子是烫的,没有彩画玻璃窗,也没 有唱诗班,羊圈外紧临汹涌的大街,怎么保证不流失?耶稣说他爱走失的羊胜过 羊圈里的。一些跟着父母来的小孩在座位间穿梭,牧师从讲台上用我听不懂的什 么方言宣讲,从他脚下搁的牌子看,是《传道书》某节。他的声音含混而闷热, 透出了他心中的激愤焦虑。克尔凯戈尔保证说这正是使徒的本质。他不管不顾地 讲着,也许使徒们真地已经抓住了他,听众们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虽然也 有人打手机,呵斥孩子,但整个气氛是慵懒顺从的。布道终了,牧师说了一句什 么,刚才的人们忽然齐刷刷站起祷告,座椅一片嘎嘎响,我惊异地感到,他们全 都能马上准确理解牧师的要求,像最好的信徒。这就是仪式啊! 后来一次,同样酷热的夏天。唱诗的歌声飘浮在报社上空,我是受了歌声的 吸引去到教堂。两排穿着白衣的男童和女童在讲台前站成高低两排献唱,其中有 些孩子几乎是婴儿。他们每人手里捧着一本赞美诗,神情专注地献唱。在我走进 教堂时,歌声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歌曲一首接一首,中间没有休歇,我渐渐 开始惊讶,孩童们要演唱多长时间,他们不是一般的演唱,真正是“献唱”,为 我们这些成人,除了他们的父母之外还包括我这样不是教徒的人艰苦奉献。教堂 里这样酷热,在孩子们头顶并没有特殊的散热设备,他们站得密不透风,连续的 献唱中没有一口水喝。座位上的成年信徒们也和孩子们一起歌唱,他们浑厚的声 音正像父母之爱的云朵烘托着孩子们的歌声。奇怪的是在教堂之外,听见的只是 唱诗班的童音,以及一个领唱者,这个严肃的年轻人嗓音极其甜美充沛,他的吐 词舒气无不表明急于把自己奉献,正是他在带领着那些幼小的歌手们,使歌声的 潮流方伏又起,似乎永无止息。 忽然,孩子们当中发生了什么,歌声还在持续,一个老师跑过去,抱出一个 极小的女孩,原来这个女童晕倒了,她太小了,穿着连衣裙像带着一朵大花。女 童闭着眼睛被抱出教堂照顾,孩子们继续演唱,他们 的歌声也没有发生什么变 化。过了几首曲子,一个孩子忽然又倒了下去。和先前一样,一个成年女性抱走 了她,孩子们继续献唱。他们的队列没有出现大的骚动,似乎他们习惯了这样的 事情。这时我的眼睛忽然疼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受难场,孩子们献出的不止是 歌声而已,如同幼小的耶稣,他们在献出自己。有谁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孩子 的献出呢?唱诗班的孩子大约来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他们的父母就坐在台下, 和孩子们一起唱歌。只有他们能不动声色,有一种镇定的默契。 又有一个孩子倒下了。这次是个男孩。女教师中止了孩子们的歌声,他们一 个个很有秩序地走下讲台,那个倒下的男孩也被抬走了。教堂里出现了一段静默, 这时那个领唱者让在场的成人继续跟他唱。他带头以无限的激情重唱了刚才中断 的那节,成人们跟上他歌唱,似乎刚才他们为孩子压抑了自己的歌声,现在他们 的歌声像海潮一样,从深处涌了上来。炎热更加酷烈凝滞,和歌声一样接近永恒。 我去参加教堂周三的青年读书会。在楼梯的拐角,我看到广告“今日宣讲马 太福音第三章1—5节,由温州秦同工主讲(温州话)”。是否重庆没有自己合格 的牧师?我对那些听讲的人们更惊异了。我带了一本《圣经》,但发现那里的圣 经是准备好的,还有一种赞美诗集,但不得带走。大家像在拉家常,说着一种特 别的语言,“姐妹”和“做工”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一位女信众带来了她的朋 友,一个刚刚对教产生兴趣的“初信者”。主持会议的女同工很亲切地欢迎她, 用她那种特别的语言。初信者感到不大好意思,但又打定主意地探问了一个问题 (大概由于战胜不了好奇心):信教会不会走火入魔?女同工笑了,解释了信教 与练气功包括近来流行的法轮功的区别,那时还没有开始查处法轮功。“那能不 能治病?”女同工说只要信教,心地平和,与人为善,确实可以延年益寿,使徒 们不是都很高寿吗?她忽然指指一位信众:“你叫她说说嘛!” 这位女信众极其瘦弱,我觉得她是从最初世纪基督徒们的“墓穴”里出来的, 还带有油灯的光和死亡的枯瘦气息。她认真地捧读着《圣经》,有一张基督着意 要去拯救的走失的、受欺的羔羊的脸。整个读书会上(甚至包括同工),只有她 带来了这种气息。她醒悟人家在请她,不由怔了一下,女同工微笑地说:“我们 这位姐妹,身体很弱,原来也曾经为教会工作。”看来她有半截话没有说。女信 众用低沉痛苦的声音说: 我以前因为生活痛苦,身体差,想要自杀了,因为我找到了主,还能进入教 会,为主殿做工。又由于信心未固,退出了教会,不能成为主的牧人。(这里她 咽住了一下。)主怜悯我,让我的生活里有了主,现在我还是非常希望,希望, 有一天能回到教会的怀抱—— 说完后就低下头,再不补充什么。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极度的负罪感,似乎是 要哭出来了,她给会议带来了沉默。我想到她在进行语言的赎罪,而她常常被要 求大众进行这场赎罪。此时众人对她既有对罪人的怜悯,又有不寻常的畏惧。既 是玩味,又是忍受。我感到了这种畏惧、不快的气氛,笼在每个人心上。当耶稣 去到耶路撒冷,他就带去了这样一种气氛,弄得大家只想摆脱他。他抱怨着杯子 的苦味,最亲密的信徒们也不耐烦倾听,一个个睡着了。他却要他们警醒。女同 工连忙用她那特别的亲切的语言,说起一个什么话题,气氛才又轻松起来,我感 到大家都吁了一口气。这时我忽然感到:这种语言在这里并不是自然的。女同工 自己,她一次又一次的让那个女信徒发言的时候,心里也一定非常矛盾。 后来我们学唱赞美诗,使我忆起在上海走进南京路“沐恩堂”,听唱诗班献 唱。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现实中听到唱诗班歌唱。但是教堂中的气氛究竟是几分现 实几分幻想的?学了一段赞美诗,大家休息,一个信众问同工工作苦不苦,同工 感慨地说苦啊,总是遇到不理解主的意旨的人,他们只知道基督的一句话“打你 的左脸,把右脸也转过去让他打”,一提起教会来就是这两句,还提出过分的要 求,“你们反正是把脸都可以给人家打嘛。”你说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就说你虚 伪。是鸦片。比如前一阵长江洪灾,就有外地人跑到教堂来,自己说是灾民,啥 都淹没了,要教会救济。救济了,发现他们其实是骗人。“当然,这些欺骗我们 的人,我们也要为他们祝福,祈求主宽恕他们。”她微笑了。她的微笑忽然使我 想到最近看的一部西班牙电视剧,神甫在密室里,对着主受难的十字架忏悔,虔 诚热烈的祈祷中,忽然迸发出恶狠狠的诅咒:“主啊,你杀死那个小男孩,把他 的灵魂打入地狱,给他钉上钉子吧!”但马上醒悟到罪孽,扑倒在神坛改口: “啊,不,主,你祝福他吧!”可是等他站起身来,欲望又占了上风,比第一次 更恶毒地冲口而出:“杀死他吧,把他钉死吧,像人曾经钉死您一样;劈开这畜 生吧!”——当然,小男孩,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人,或者就是基督本人,终于被 他毒死了,在凶手本人也被折磨得近乎昏迷的神志下。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为 了自己,为了今天来参加读书会的活动。 我出声:“我虽然不是一个信众,却一直对宗教很感兴趣,心灵也常常产生 痛苦的犹豫。我想要获得坚定的信念,像在爱人如己上。有些事,我们是努力能 够做到的,应该去做;有些事,是做不到的,也就没有问题;有些事是可能做到 可是很难的。比如在公共汽车上让座,这是可以做到的,我也去做了。可是当我 坐长途火车,车上很挤,一位妇女就站在我身边,看上去累极了。但如果我把座 位让给她,我就要站上整天和整夜,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我的问题显然很不自然,它打断了刚才家常的气氛。其实,在刚才的气氛里, 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是混进来的,藏在信众和新来者之中(像狼混在羊群之 中?),“同工”显然注意到了我,也许还有点提防我。在语声消失后的寂静里, 我有些尴尬,我看到刚才那个女人几分尴尬地笑着,也许是觉得迷茫。大家都不 自然,这是我造成的,故做严肃,我为我的问题感到脸发烧了。最后女同工微笑 地对我说:“你觉得自己能做的,就让,不愿让,你就坐着。”当时这使我觉得 受了讽刺,是对我刚才打断气氛的一种回击。但也许不是这样,她是想安慰我。 温情会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谁知道呢?她又加了句:“总之我们有主。一切 听主的安排。” 这次以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很长时间没再上教堂,直到那次听孩子们 献唱。总体讲我上教堂的次数是很少的,也许比我买《圣经》的次数还少,在上 海和重庆,我买过可能有五本圣经自读或者送人。也许,比起基督教来,我更喜 欢圣经本身?余华接受采访说,他正在学习圣经的语言,他觉得圣经是语言的最 高境界。余华的《现实一种》像锋利的刀子切割黑色橡胶,只有极细微的“刹” 声,李振声老师说是“如此纯粹”。我并不喜欢这种语言,不喜欢黑色橡胶,当 然比起祖师爷罗伯。格里耶的死橡胶来,余华毕竟激烈得多,这世界的灵性与其 被格里耶之类闷死,还不如叫他一刀子割了!他学圣经的成果我也看到了,《夏 天里的男孩》之类,似乎太快了。他不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人。我自己对《圣经》 呢,是否也像后代文人的读楚辞,“才高者爱其声调 滴下者窃其华藻?”我 喜欢福音,不喜欢上帝。我喜欢想象耶稣和女性们,包括抹大拉的玛利亚之间有 点什么。他不是个羞涩的年轻人吗?他不是祝福婚礼的灯火吗?后来在八仙乡下, 我曾和一个地下执事的妻子面对面。没有电,她在黑暗的堂屋里切草喂猪。她说 基督是最大的医院,他看病不要钱,我们有了病根本不要上医院。猪有了病都可 以求他,假如人犯了罪,罪轻不至于落在人身,就会落到猪身上。今年有两头猪 不吃食,她求告了主,都好了。猪在黑暗中嗷嗷叫,她提起猪食桶走了出去,显 然对我极不信任,她才不相信我刚才说的什么耶稣反对神迹。她丈夫虽然是个执 事,家里却没有圣经,因为任何文字的东西只会惹来麻烦,政府收过两次书了。 靠的是口口相传。“水平高,知识多?没得啥用。这东西讲信。”对于引荐我的 人介绍“他是个研究生,知识高”,他截然否定说。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惊讶他 这样断定和轻视,嘴里说“那是,那是,因信称义嘛”。他对于这话也没什么反 应。引荐我的人是个道士,他说,他们两口子原来是队上最穷的,穷的人才入教。 我感到作为执事对他的重要。黑定了。那晚我没能参加礼拜仪式。 两个月以前的一些夜晚,我躺在温床上看罗扎洛夫的《角落》,外面很冷, 类似墨水瓶里某个结冰的彼得堡。在书店里,我曾在一个角落里陷入两难选择: 我最终舍弃了著名的《落叶》,挑了《角落》,但回来发现这是一本教育书籍。 由于我想写一篇描写小絮离开了的学校(类似失掉了的天堂或好地狱)的小说, 我仔细地读了这本书。那些关于教育的字词发出一种神秘的东正教气息,不停地 诱人走进启示之夜。在这种气息中我徒然构思,却不知我的小说已渐渐飘渺,最 初成型的一些情节往深处走向虚无,穿过一道神奇的走廊,那是一种解构平凡字 眼的气体。 第二天晚上,我坐下来打算开始我的小说,却忽然起身,到报社去找王波他 们。后来,我和他们一块去了金竹宫跳舞。这是我的初次,类似“开处”,他们 却是有规律的去。那里的优势是实惠,能够摸到真东西,而且不是《在细雨中呼 喊》中两个少年所谓的真东西,却花不了几十块钱。 那是一个巨大的防空洞。从街面往下走,一条甬道长长下降,壁上挂的小灯 使人感到几分诡秘,地底传来的音乐声含有惶恐,我们像在走向一个巨大的仪式 深处,来自历史,到达底部却是黑压压的人的漩涡,一种喧闹的浮动的东西像烟 一样笼着,其中确实含有大量的烟。舞场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茶座,一边是舞池, 买了5块钱的票之后,撩起帘子进入舞池,最初一刻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这 个庞大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沉在黑暗的海底。 眼睛渐渐适应了,人的轮廓显现出来,我发现不少的人和我一样,站在这里 等眼睛适应,然后迈入黑压压的人堆之中,中心的人在挪动,这是一个庞大的中 心,像毛发那样紧紧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单个的人,令心脏难以承受。而边 缘在四处游动,一群群男人来去,像虚无主义者穿过大量站立不动的舞女。他们 交换着冷静的眼光,成交者示意,就拉起手加入中心。我惊讶于这里有无数的女 性,如果男性也是无数的话。这原来是个巨大的交合仪式呵。中心那里的动作暧 昧不清,我心情紧张,在人群中徘徊,手指在裤兜里按着纸币,已变得汗浸浸的。 我想到来重庆之前路过贵阳的那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舞厅里有这样黑暗。 直到遇到第一个女性主动招呼我,她看上去温柔可亲,25、6岁的年龄,她 的话语和臂膀消化了我的不安。按照同事们的嘱咐,在她的引导下,我很顺利地 摸到了她的乳房,这是一只丰满的乳房,并没有下垂,然后又是一只,它的柔和 的形状像一个岛,已让我彻底得平安,忧虑都退到模糊的远处。她告诉我,她是 一个厂里看仓库的文员,由于工资太低出来跳舞。她还在参加大专自学考试,前 不久刚过了两门,我对她说自学考试很难的,不如上函授,她说函授贵,反正慢 慢考。她打了点香水,但并不讨厌,周围的气息非常复杂浓烈,暗中大型空调在 呼呼转动,音乐甜美,催眠着人的嗅觉和听觉,明知暧昧,却聚集不到生理反感 的程度。 肯定是有恶的,冷静地想肯定有。黏液里的思考。只是温柔,一只乳房的形 状。我见识乳房的数量迅速增长,进入一个磅礴的世界,童年的我也从来梦不到 这么多只乳房,它们满空飞舞,对饱满的、柔软的、悬垂的世界的渴望,绝望地 永无止境。几十年前,在莫斯科一座癌症病房楼里,患乳腺癌的少女卡佳的乳房 悬垂在少年安东脸上,“你吻吻它吧,吻吻它吧”,她流着泪,第二天它将被扔 进垃圾堆。对少年安东来说,他尝试了人生全部的温柔和残酷,这对一个孩子是 否太重了。癌无处不在,我们每人身上都有不止一个的癌细胞。 这大概是一个地下指挥部吧,一个历史场所,现在却埋藏了重庆快乐的秘密。 那样壮观的场面,对我而言没有再现过,因为那一次跳舞后我很久没有去,就在 这段时间内,金竹宫由于消防问题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同事们无所事事,直到 偶然听说新的地点食品舞厅。 我望着身下的植物,绿绿肥肥的,重庆的春天来的早,我不愿叫它们“草”, 草唤起的印象是纤细不成气候的一片,而我身下的植物却厚实高深,而且即使那 么矮小,却透出神秘,似乎一个沟壑世界。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名,我可能连一 二也叫不出来:肥绿得有些墨黑,有一种生鲜气,这并不需要谁摘断掐破,不是 人们说的“流出来”(赫拉克利特: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等待戈多》: 这一刻和下一刻流出来的脓绝不是一样的),这是难以留心的气息的领地,而我 现在是这里接纳了的客人,位置很坚固。但我同时是孤独的在这里,口袋里带着 小意思的两张盘,想要找个地方便宜地输出。 我曾走得更远,走到山上。我手里拿着一本《鱼王》,是在上海起意而到了 重庆才下决心买的,28块钱。我希望像捕鱼者一样走遍丛林,并且有爱情。我看 到有个方向有一层层的山,青气茂密,有进入深山的样子,不禁奇异,后来知道 那是小泉方向。但到了小泉才知道山里都是采石场和旅游公园。我曾走到深草疯 长的山坡,手抚桑叶,被艳丽的虫蛰害。当时真切的感到人如何可能被一滴毒汁 致死。我曾翻过南山,想去到高原,那是我从贵阳到重庆的路上经历的。却看到 这个城市的工厂郊区,烟雾像十九世纪那样升上天空。 有一次,我和两个同事一起,去大渡口郊区的工厂住宅区里暗访赌场。 公共汽车旅程悠长,走过了烟城重庆钢铁厂到达双坪,街景发生了变化,没 有什么路灯,三轮车群集路旁,有些无所事事,却不见一辆出租车。知情者说, 这里外来出租车不敢驶入,怕被跑三轮的本地工人们打。在一家茶楼里,茶楼老 板娘,原是铁厂的工人,介绍厂里所有的工人都掷骰子,无论老少,自从厂子破 产,工人们无所事事,掷骰子的规模更大了,好多输光了工龄买断费。她自己也 参加过,输了千把元,后悔收手了,这才想到举报。 我们分头走进工厂区,有一种不安的气氛。除了一些卖东西者,曾经的工人 都无所事事,带着他们还存有机器茧的手,无处安放而像干部一样背在身后。据 说,每个人都可能是眼线,这个词似乎难以和革命历史中的“工人老大哥”相容。 当然,也有工贼、内奸这样的词,但绝对是一小撮,而且一定有着当作标记的丑 恶嘴脸。而这里的人甚至面目模糊。所有的房子都是旧的,像阳光晒着的废铁, 我走了几个进深没看见赌场,莫名地失望。我在一个摊点上买了一瓶水,这里的 水积着灰尘,高出外面5角钱。老板娘打量我的神情也特别,似乎她不是在关心 交易,不是在为自己操心,倒在担心着别的什么。我喝了一口水回来,顿然看见 了场子。 高低几十个人围着两条长桌,长桌上盖着印有骰子图案的花布,布上正开启 几颗骰子,骰子旁边有一大堆钱,庄家正收回这些下注的钱,不用手,而用一根 耙子,就像餐厅里做清洁时扫掉桌上的骨头鱼刺。人们看看这些被收掉的钱,拈 拈手里的钞票准备下一注,他们每人手里都拈着这样的钞票,就像举着一种男女 老少通用的证件。这样完全的性别年龄分布是让人震惊的,这样一个整体还显露 出高度的警惕性,总有几个人的眼光望着外面,我喝着那瓶水走过去,加入人群 中,我肯定是被打量了的,所幸我感到这个刚才旁观不寻常的群体并非离我很远, 每个男女老少依旧是我熟悉的,实际上他们举着钱盯着铺子脸上露出天真的朴实, 就像不知情他们是在参与一种吊诡的活动。需要防备的是那几个庄家,清一色的 小伙子,不清楚他们是否是工厂里的人,我们的消息是他们都是一位老板雇的下 手。这位老板在附近的几个工厂区里都有场子,把这一片广工厂的钱都吸走了。 我的同事把衣兜掏了一个洞,相机镜头探视赌场。我们在这里受到相当的怀疑, 为了掩饰我也下了一把,并且赢了,庄家一样用他平静熟练的姿势付钱给我。他 们的操盘似乎很规范,只是在骰子摇完后,再任众人下注,通常是押大押小。如 果谁押对了,他们也会很痛快地付出钱来,给人群中那个人扔去,从来不会发生 什么差错,整个气氛是友好的。庄家怎样赢钱呢?和爆料者我们曾经探讨这个问 题,她说庄家表面上看来是公平的,实际上主要是赢那些投上了劲,失去理智的 人,这些一般的下注者不过是烘托气氛的。曾经有一个老头一天输掉了工龄买断 费,儿子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不久我就看见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个老头先是站在一边看,似乎非常冷静不动心。期间庄家输了两次,都是 输在大上,此后老头开始下注。他忽然在大的一头扔下一张50的,显然让大家注 意了他一下,因为这么久除了一个小伙子下过一次50,大家一般都是10块5块。 小伙子赢了,一连两次,大家要跟着他押,他又沉默地走掉了。而老人是那么沉 着。庄家看他一眼,拿起缸子,是小。老头的50元和其它很多钞票一起被兜走了, 又被发还给押小的人;再一次摇骰子后,老头掏出一张百元,说:“我押它一 百”。这次大家都看着它,有一个人对他说:“你那点工龄费莫几下压了哟”, 老头不理他。庄家和老头一样不露声色地掷骰子,并没表现出一点手法轻重或速 度的变化,但一切似乎忽然紧张起来,利索起来,刚才很多无关的小细节都一下 子收起来了,这才是真正开场了。当然还有一些人在下小注,庄家还吆喝大家下, 这一下吆喝似乎也和刚才不一样,有着意之感。杯子揭开了,又是小。一百块钱 被扒走了,它扔在赌台上引起的震动就只有那么一小会,庄家的神情永远那么冷 静,不会承认这张票子带来过什么压力,起过什么作用,引起过他们心里什么样 的紧张。在捕获这类毫无征兆投下的飞鸟上,他们永远是足够警觉和利落的。老 头沉着地又接连投下两张,压“大”,这两张很快又被收走了。老头如此沉着, 看来是充满着信心的,为什么会一直出“小”,这里面似有一种震撼的命运感, 使人茫然失措。大家有点忘记下注了,只是盯着老头,庄家看了人群一眼,有几 个人于是叫着下注啊,“趁水涨了试试运气”,并且带头压在小上,于是大家又 纷纷扔下五块十块的钱,却也有人还在等,想看老汉压了再押。老头以一种特别 的,存在于青年身上的姿势,迅捷掏出一张钱来,似乎扮演一个讲义气的无赖少 年,说了一句“妈的,我这回压个大看看”,似乎他为运气击倒放弃了固执,在 放弃时仍旧表现出果敢,继续着较量,就扔下去。在这个老人身上是真存在一个 无知少年,还是运气与赌场合谋对他的欺骗,直到他两手空空才会明白?先前冷 静地观察动向,果断地出手,沉默的坚持,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洞幻象?偏偏 这次出了小,大家似乎情不自禁地低低呼叫了一声,那些特意跟老头反着押的人 不由长吁了一口气,钱很快消失了,老头不再掏钱,离开了赌桌,起先劝他的人 这次押了小,一边接着庄家抛来的钱边说“我叫你莫押嘛”,老头似乎为了回答 他露出微笑,他走出人群,头很快地低下了,我在想500块钱对他到底意味着什 么,也许就是一种感觉,手里本来是沉的,什么都没有了,肉体被捅了一个洞, 一时间难于回味过来。这时才感到肉体已经衰老。我小心地离开赌场,这里到来 固然会引起警惕,离开也叫人不放心,因此我不是向着大门而向着深处走去,在 另一个地方我又看到了较小规模的赌桌,由于扔下的注较少,我欣赏了一会这张 花花绿绿的布,想到太极河图之类的东西。它简直是有点孩子气,用来游戏的。 这里保持着20来个人,一直没有掀起什么高潮,庄家也一直平静地扒走一些钱, 送出另一些钱。不远出的一块大石头边,一个小姑娘在观看一只蝴蝶,我帮她捕 捉,却引得她生气,说你为什么要捉它? 好一些的家庭都从这里搬走了,很多房子是空着的,路灯瞪着瞎眼,文体活 动室蒙上尘土。在附近的铁道上,一些鸡由于整天等待蒙上灰尘。有人说一些废 弃的洞穴中发生过杀害。我们走到一个大的厂区,像是一个大植物园,破产两年 不到,自然就迅速重新统治了这里,曾经的铁轨也被人一段段撬走,我们到时还 有人在深深的草丛中寻找钢铁。从屋顶长出了森林,一些机器的空眼里都缠上了 翠绿的植物之绳。 我们奔波在工厂区白光光的大路上。三十年代的电影,一群工人下班涌出大 门和一群畜生被放出围栏之类的。马龙。白兰度的《码头风云》。洛尔迦的美国 印象。程前、冉文和我是一组。几个工人往车上装着一种渣,只有凑近细看,才 能从深黑之中辨认出红。一些深色的废水经过沉淀池,正直接往江中飞泄,它飞 泄时的颜色是红的,形成一种小规模的荒原景象。下去感受的程前就像极地探险 者。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路上还是江边,行动还是思想? 远处出现了白山。 白山来自于刚才排出污水的磷肥厂的磷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几辆卡车盘 旋绕上山顶,黄瓜低下头,农民掏出小小的沟渠保护田园。我们在厂门附近的一 家饭馆吃饭,天气酷热,暗红色的血旺,苍蝇和烧白。我们谈起了未来!我们是 个战斗的小组,奔驰于大路、政治与法律的狭径中。皑皑的阳光下远方无限,有 着真正的寂寞,白山使这一切坚固真实,就像在非洲的一个小镇上,使那个手术 包含的死亡真实。大江伴着工厂区死去,好比手拉手从那些高烟囱上跳下,而我 们是领会其中严肃者。 一个人搞艺术的人说,他要把我家乡田野里废弃的一座水泥厂,改造成后现 代博物馆。我的叔叔和婶子在那里工作,他们还在天天卸货,搅拌灰泥,我住过 一夜,沙发上积了一层灰和一些屁股印,门窗和蚊帐堵死,一大早,世界仍传来 电线在混凝土之中的呼叫。重庆有一个故事。修建长江大桥时,一个工程师观察 水泥浇注,失足掉入。搅拌得滚烫的水泥一冷却就会报废为硬块,给国家物资造 成损失。因此不能停止,搅拌机继续浇下大体积的水泥,工程师就留在了桥体之 中。和红卫兵墓地一样,这是重庆秘史,我们曾想做一期旧案揭密,主任思索而 停止。这是一个虚幻的秋雨天,泥泞的公路绕道,专为了保留美好的弧线,让粉 刷的红木瓦屋和水田安静地生活。雨中竖起了水泥厂的影子,却没有根基,我们 的车穿透了它的混凝土胸膛,撒下的不是泥灰是细雨。这是一座到处迁徙的水泥 厂,为雨水洗刷陈旧,在田野上是没有家园的。它为什么从遥远的城市,从宛、 洛那边来到这里?它本来是那里的,现在却变质了,和这里的事物一起染上了怀 乡病。 一个温柔的水泥厂是无法存活的,放下了恶的盔甲者,比从无盔甲者更无防 护。那个人肯定搞错了,雨水消尽他的梦想。坚固的一切都将不存在,北京有一 帮人,活在被工人抛弃的工厂里。给管道涂上油彩,对着机床喝黄色啤酒,给齿 轮打上灵感的润滑油,好每天绞死自己的思想。他们说自己只是和数字在一起, 这个军队留下的数字。城市要拆迁了,他们想把工厂或者那个数字保护下来,说 这里已有文物价值。他们早就这么干了。水泥厂,你属于城市,你注定死去,他 们榨干了你的内容后放逐了你,你是现代大地上的漂泊者。 有一次我见到嘉陵江小三峡的一座水泥厂,在峭壁之下,那里显出战役过后 的广大荒凉,或者一座要塞的荒芜。没有人了,有这么多的建筑,包括那些有整 齐划一小窗的工人宿舍,人撤走后的房子是一种很不祥的现象。到处还有楼梯、 扶手,这些善良的意向。从形状来看,水泥厂本来就是超现实者, 一个工人在这里出生、成长,他的内心包含着多少死亡,那些多维空间中的 乙烯管道,铁的树林,一个残废的工人在铁皮屋子里烤煤炭火,煤气通过一节连 一节的合金管道排出去,公共大厕所里也只有冰。厂区最近死亡的是声音,气味 还活着,铁烤久了有一股油脂味儿。工人们住的屋子刚刚只有头顶高,以防北方 来的风削平。有时一个老人告别了子孙,独自住在一些照片和记忆里。怎么想象, 生活竟然也可以那样。 “你往后一定要记得我哦”。冉文说。 我竟然嗅到了伤感的味道。光头的冉文,以泡小妹妹出名,夜晚他进入暧昧 的发廊或洗脚城,把始终扛着的摄影枪支缴械给世界。他拿过真正的枪支,他回 忆过那里真正的月光,如今却精通于电脑和QQ,尽管不通英语是他在那世界中的 障碍。上一次回重庆见到他,30岁的他竟然把短发染成了金黄色,显然是为了哪 一个妹妹,我感到一阵悲哀。在重庆,站在十八梯高坎上眺望,内心的日子已成 过去,我们双手做出的一些东西朝生暮死。死掉的还会有我们的双手。 暗访过工厂区的赌场之后,我们去乡下继续。下着雨,我们在青色的泥中前 行,似乎是在绿色的深沟里,翻起绿浪。无穷的玉米涌动,举报人的家在深处, 昆虫在暗绿的世界里生存,它们的心灵始终是青色,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我们很 快达到了一个小镇,这样的小镇似乎是坐在地上。看不到几个人。 赌场在一条路旁边。我走过那扇门,看到一屋的人。我走过去,带了通往深 处的那条路旁。这里真青啊,越深就是往青里走,离开这里不回来。几个村民打 着赤脚,路过我身边。路上湿润的泥和水洼,柔和的脚印。现在我像是跟赌场无 关,确实是这样,我是为了这湿润的草和水洼来到这里,这个路口,似乎丢失了 自己。但我很明白将走回去,经过赌场,或者径直走进去。几个农民走过我身边, 我动身走回,走近那道门。我稍微走过了一点,似乎和这里没有关系。没有人注 意到我。 但我随即转身走回去,到人们中。高处、低处,是老的小的农民的脚杆,沾 着泥。泥腿中透出两张桌子,铺满骰子,有茧的手掷下的块、毛票。果真像举报 人说的,这里的钱都被吸走了,现在场子很小。人们维持着热闹的气氛,似乎他 们意识到了并且想逃避这里的凄凉。 这是乡村的盛宴,往门外望出去,阴天一片茫然。小镇上空荡荡。如果这个 赌场散去,让农民们干什么?心底的空虚会像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就让害虫田 间肆虐,让庄稼以露水为养分。乡村本来就空掉了。人们在这里挤得很紧,害怕 身后袭来的清冷。越是领受过长寂寞的人越害怕寂寞。这是一个有泥巴和细雨气 味的赌场,和工人区的是完全不同的。 我看见了一个小孩子,又看见一位妇女。他们都站在人群中,手里捏着几张 块票望着别人投注,神情严肃忘我,也可以说是柔顺的,对眼下赌场、周围人们 的顺从,在这里他们获得了内心的平安。实际上他们对桌上那些凌乱的纸票没有 大的欲望,以至于那位小孩子赢了后,要庄家喊了半天才想起来接钱,他的欢喜 忽然苏醒,脸上一刹纯真的灿烂,那一刻泥不能说他是个小赌徒,虽然别的时刻 他又完全是个赌徒。也许有人在注意我,我抽出两张块票,也和他们一样,眼巴 巴地盯着桌子,这时我感到内心的柔顺,我真的和他们一样了,周围是我的乡亲, 但我分明又是个暗访者!我的天性中是否有伪装和纯真的混合,我是伪善者? 我投下一张两块,输了。我略微计算了人数,走出人群。这时我看到,派出 所就在不远处,几乎是这里的门户。小镇上我们的人分散了,需要在一个地方集 合。我们的车停在刚进镇子的一个地方。 冉文告诉我,另一个地方的规模要大得多,护场的人也多。忽然他想到我们 可以开警笛吓唬他们一下,我们报社的采访车是通过关系装了警笛的。这建议大 家说好,但我心里很紧张,脸上还带着笑,似乎是在品味这件事。我们调头开车, 要过赌场的时候忽然拉响警笛,拉响的同时我转回了头或闭了眼,实际上刺激超 出了我能承受的限度,心要跳出心口的痛苦,虽然我的脸上还带着笑,冉文把他 的大相机对准赌场出口,咔咔地拍,我们的车子也很快离开那里,当时的情景是 我后来听冉文说的:人们狂奔而出,往屋后的田地中奔逃,刹时赌场里已空无一 人。从他拍的照片里我看到,一个打手正往这边望。以后他也跟着人们逃掉了。 我们的车顺方向离开那小镇,行走在乡村的绿色中。既然不好回去,我们索 性再去一个乡的赌场。奔驰中的我们比红薯苗低。忽然两只兔子蹦过路面。女记 者感叹: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兔子!她的口吻是明显文学味的。 这就是6‘4时在火车站夹带柴玲录像带的同事,也是写关于红卫兵墓诗的同 事。前几天,她和我一起坐在解放碑一家茶楼里,还有一个《知音》的约稿编辑。 她说《知音》的稿子并不好写。重庆有一个人每月都能发两篇,就这样他把钱挣 了。她自己按约稿写过两次都不行。我想到我们家乡的一个农民,妻子死了,他 把棺材搬进山洞里,自己在棺材旁边搭棚子,一住两年。我们那里的棺材都是搁 在地里,等大寒下葬的。大寒间土是黄的,满地雪。远处的景物伏在地上,分不 清是老树还是黑鸦。一个农民的屋子守在山岩下,一生也毫无变动。这里的孤独 是致命的,甚至一开始就等于死亡。现在他们都出去打工了,也有了好些楼房。 一种异类的东西侵入了这里,狂躁晃动。死亡在死去,这是毫无希望的死亡。那 些植物也会和屋子一起死去。农民对生死的感受能力正在减弱,和城里人一样麻 木不仁。 就在那里,我听说了一件事情:村支书和一个农民的姐姐通奸,让这个年轻 人看见了,年轻人拿棍棒打了支书。支书汇报说年轻人是精神病,乱打人,要抓 起来。清晨,狼狗的叫声忽然围住屋子,年轻人起床跳窗脱逃,在海一样的田野 里奔跑,身后是狂乱的狼或者叫做狗的叫声,乡村里以前没有这种动物,这种杂 交的怪种,只有那些说不清的院子才需要这种动物保护,窥视着走近院子办事的 社员,它们的铁链一旦被松开,就成为田野上的魔鬼,青色的田野上怎么会产生 这种生类——和狼的声音赛跑,年轻人亡命地穿透绿色的海,要把自己变成滴下 的绿色汁液,或者说是“林中的响箭,婴儿的最初一声啼哭―――”,但他终究 没能赶上声音,最终被衔在畜类之口。他被吊在村口,村长的三个儿子轮流用那 根棍棒捶打这个年轻人,说是治“武疯子”,第二天年轻人就死去了,也许没有 任何人,包括捶打他的人,相信他会就这样死去,打人的人信奉一句话“人是打 不死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远比一段木头或者一只麻袋经打。因为人体是柔 软的――死去的年轻人一只手还被铐在树上,这只从镇派出所来的手铐更加说明 他是被村长专政的,没有人敢出头阻止喊冤。难道年轻人完全没有想到村长的势 力吗?平时他在村长和他的几个儿子面前是不敢大气说话的。当时伦理感推动了 他,使他觉得自己占理而不必畏惧,觉得光着身子在床上被捉这样重大的事情将 像魔咒消除村长的权威,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不该属于他的感觉,事实证明, 任何时候他都该畏惧村长和他的儿子、狼狗,村长的反击不过是说明这点。死去 的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疯子,没有必要为此追究什么。这才是把人变成物 的魔咒。 我想到了一个被叫做精神病患者的女人。 我在报社门口遇见她。当时她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急切地对每一个出来的人 望着,但似乎随即否定了不少对象。她手中的东西应该是不能轻易交出但又急于 给出。她看见了我,由于我停留了一下,她就过来,“是记者吧?申申我的冤!” 这时我略有些迟疑,但还是接过她的材料,她就开始讲述。我们往大门旁边让了 一点。讲述中她忽然又停住,问你是不是记者?我压住反感肯定地回答。她有清 秀的中年妇女的相貌,但头发白完了,“20年,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就在大门旁,有几棵树,她大体、断续的故事:年轻时,她得了一种妇科病, 厂里的医生给她看病。“他做的不像是医生的事情,就是提出非分的要求,我不 答应,还骂了他,他就怀了恨害我,扎了一针。” 她有些费劲地解释,中有难言却又必须言的尴尬,那张曾经可能漂亮、现在 已不漂亮的脸似乎还泛起了红晕,我想到即使在这种时候,人类的禁忌和矜持还 是完整地保存着,虽然以不寻常的举动出现在报社门口,她其实完全是个正常的 人。我听懂了似乎那有意扎错位置的一针给她极大的痛苦,后来造成严重的妇科 病,几年治不好。她去找那医生,追问之下,医生向她承认了,可是她反映给单 位领导,单位领导了解,他却否认了,“我可以私下里向你承认一千次,但莫指 望我会当众承认。”气愤之下,她好多次找到医生当中责骂,最后当着单位领导 的面拿砖头打了那医生的脸,“他流了血”。以后不久,她忽然被组织上定为有 精神分裂症,“行为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不让上班,拿生活费在家休养, 由哥嫂监护。这样她在家里呆了20来年,头发就在这些年中全百了。 前几年,厂子改制,领导都换了,忽然她的生活费停了。在家呆了20来年的 她找到单位,单位上说,你没有什么精神病,当时是错定的,现在厂子已经改制, 没有钱再养你。她要求上班,但“一个我在家里荒了20来年,什么都不会了”, 厂里大部分人都下岗了,凭什么给她安排工作? 她现在反映的,是想单位上恢复她的精神病人待遇,提供多年来一直提供的 生活费。她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现在那医生也死了,“他就是祸害了我这一 趟”。似乎她对那医生并不恨,还有种留恋之情。 我把她的材料拿回宿舍,留给她我的电话。晚上,这些材料让我焦虑。要不 要关注?那个单位就不好找。材料里有两张破旧的药费单子,此外没有证据。主 要的是我的境遇,我做记者的不顺,没有自信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什么 样地稿子是可以发表的,我计较着但计较不请。我想第二天把材料拿给主任看一 下。她也是女的。但第二天早上我睡过了一会,忽然再不能下决心去了。直到她 准时打电话来了。我到报社大门口,她又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似乎 怀着希望,这使我非常窘迫,甚至对自己起了自怜的感觉,我不怎么敢看她,匆 匆告诉她这事比较困难,说了两个理由,她还是带着微笑,问这事一点都不行吗, 这时我怎么样也要把事情结束掉,马虎说了一句,把材料还给了她。她接过材料, 似乎还那样微笑着,我想到她年轻时的漂亮。我转身走掉了,不敢回头看。知道 她怎样在门口还站了一会,装好自己的材料,平静地走掉。 现在,这件事成了我做记者生涯中最不能忘怀的事之一。 我站在一条暧昧的公路上。刚才,渐渐辉煌的夜色催促我,我走上水泥路, 预计前面高处是女生楼,我生着一张过客的脸,人往高处走,这就是我的态度。 排除校园式的伤感,清醒地走过那些神秘的女生,但是我忽然听到她们的一阵笑 声。 她们笑什么不关我的事,我熟悉她们。知道她们——三四个女生,站在自家 的宿舍楼前有理由说笑,目空校园。她们除了笑可能没多少事好做——比我能做 的事还少。她们是怎样从我的前方落到背后去的,这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 她们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周围又很空旷,这种空旷使笑声刺了我的心,我就回 头望,也许因为我本来想要望,不料她们爆发出巨大的狂笑,这完全猝然,使我 猝悟她们在笑我,她们众人对着我,我脸上陡然发热了,这可能不是因为我羞涩。 我像过客般走,手里捏着一朵鲁迅或安得列耶夫式的小花,从刀丛中觅得小诗, 我见惯不惊,知道脸红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据说还有脸红致死的,真是笑声 的刀丛!我愈行愈远像朴素的帆,她们的笑声不是微妙的送别吗!这当中有着幸 福,就像在一个市场上的木桶中!我终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后身,有什么特别不 象话的,发现不过是毛衣下摆露在夹克外边。我把它收进夹克,感到淡然的失望: 她们发现的不过是这个? 夜晚的街道(不如说是郊区公路)狭窄繁忙,灯光明明暗暗,打在一些马路 小店里的角铁、钢螺上,变成清冷的碎片,预示某种特别的道路,这是从打字店 中望出去的景象,完全改变了我平时的视野。打字店的机器和纸,笼罩一层黄色 的雾,也许一切的打字店都是病态的,就像所有的咖啡馆当然还有迪吧都是亢奋 的。我去过一次“回归”和“零点”。那一次,听说崔健来了,在回归迪吧,一 百元一张的门票,陈天给我打了电话,我很兴奋,拿了钱就去会合,结果几个女 的认为太贵,非要去蹦迪,他们说我要坚持的话可以自己看演出,我犹豫许久没 有坚持,于是去了“零点”。这里的口号是“让我们从零开始”。实际上没有谁 有耐心,人早就坐满了,而摇晃从十一点半开始。到处在摇头,音乐、灯光和人 比赛谁摇得厉害,像真的有一丸药物的作用。我们桌子上端的一个女孩在剧烈地 甩头,就像舞厅里那个女学生。她们主要的像是在武断地拒绝一切。我没有听到 崔健。人家说我唱《假行僧》很有些味道。一个黄白色的少女,像是从莫迪利阿 里的调色板里起来迎接我,或是省生长起来,我愿意想象我受到她专门的迎接。 她穿的衣服很旧,有一种故人的感觉,她和店子的气息完全不可分。我问了价, 原来这里正是一块钱一张。而这时,我已在商学院逛了一圈,回到大门外。真是 合乎预感:我来商学院原来并不是为了输出,真相是为了找点别的什么吧!逛一 趟吧!当然没有输出这个借口,也就不会有真相,世事就是这样。我在一路上所 得良多,特别是出校,经过那段因为栽植树木显得狭窄的甬道,我想起了师姐。 我们在复旦校园里的行走,黑暗中向我们夹竹桃和柚树展开细微的锋芒,路面静 默,落下一种洁净的微光,这些光偶然来自附近的窗户、小楼或空地,窗户偶然 有光,窗户本身也是偶然,谁也不必注意。校园深广,上海深广,可是容不下这 样一个提问:这是在现实中吗?将刺穿一切。就像眼前的少女,感觉亲切,却素 昧平生,不知所措,一两句话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犀利的冷场。当然,我保持 着正常状态;我不至于失态丢脸;这一点当然能够保证。没有这个危险。可是我 的什么地方不适宜(也许就是想象?),或者完全是无心,竟使她现出奇怪的无 助的神态,忽然把我推给了旁边一个青年,和她一样消瘦、寡言。 女仆的灵魂 在地下室的窗前 沮丧地发芽 给高老师的那个电话没打完。因为,我的手机没电了,当时我们刚从神说到 政治,仓促挂断。我犹豫了一会,还是下楼去打IC电话,高老师有些意外,我就 接着神的话题说下去,又过了10来分钟。高老师笑说:行了,再不你要破产了。 我说哪里。但那张卡真的要破产了——挂断时只剩块把钱。 放下电话,不知怎么,我总有些不快乐,或者我不该又下楼来续那个电话? 好的小说好在及时结束,好音乐不能添上尾声,好人不能做到底,过分总是引起 生理上的反感,只有缺乏羞愧感的人才会一捅到底,类似中国的上访者。 我不想回家,顺着大街下去,走我前一次没有一直走下去的那条路。上一次, 我身上正好带着存单,这一带街区又停电,虽然那晚上我很想走。我跟小絮吵了 一架,原因是晚饭时,一顿和往常差不多的晚饭,我忽然说:“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一定要改变。换一种生活。”我当时定是语气沉重,严肃地拿着筷子沉思。 小絮有点天真、迷惘地问:“怎么改变呢?“ 我忽然发火了:“怎么改变?你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能改变了!” 这是为了“失掉的好地狱”:八仙中学。当初为了到重庆来,一天之内抛掉 那个工职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成为今天的局面。 我不明白怎么说出这句话,像我以前一样。虚弱和残忍。那个夜晚开始变成 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一出口就明白,这句话我说过多次了,每说一次,它伤人的 力量都是和上一次不同的,到这一次,它一定拥有了毁灭的力道,我明明白白感 到了小絮神经反应的过程,由刺激、屈辱到疼痛再到失去明白的感觉,失去人格, 变成一团模糊的抽慉,类似蜘蛛遭了蜜蜂的毒针。作为旁观者,我看到一副缀网 劳蛛的图景:她在辛苦地维护,我在蓄意破坏,她修补得越勤,那张网就越引起 我的仇恨,而到来的破坏更大,这样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可怕的大的崩溃。这种联 想使我无法忍受。我明白了电脑术语系统和鲁迅的小说都用“崩溃”这个词。也 许,我忍受得了小絮流泪和随即引起的头疼,她的眉心惊悸的跳动,她现实中的 受苦,甚至我有时想到的——死亡、自杀,最好是绝症,甚至说我有这样的潜欲 望——却忍受不了这种图景的想像。这也许是心肌的发育,生理上不能战胜的缺 陷。我软了,怨气变成了无奈的痛苦,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能、因而加深了的痛苦, 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痛苦。有一次,她要看电视,我不要她看,她说你刚才看了, 我为何不能看,自顾着看。我就进里间,把线拔了。我听到小絮在外间惊讶的 “哦”了一声,心里忽然一酸,再也硬不下,又把线接上了。出去后我告诉了她, 她却完全没表示什么,只说真的不知道我在搞鬼。 我的心灵经历了一个小悲剧。 那天我让小絮自己垂泪,顺着大街走下去,看到一些门道里点着很小的灯火, 由火光里清晰地看到内部:楼梯、饭桌、扫把、小的橱;似乎这些在小火照耀下 也缩小了,比街面略低,人们的渺小的生活贴着马路呈现,像特意贡览。坐在小 火下边的人,抬头望我,他们那向上的目光,使我感到夜的神秘。有三三两两的 人站在街角,都形迹可疑,类似伦敦街头狄更斯的人物。经过他们身边,我身上 起了鸡栗。陈天说的景象:半夜里十元旅馆里横躺竖倒着人,街头野鸡和棒棒在 一幅黑帐子里哼哟,一个吸白粉的人来到门口,恳求店老板:给我十块钱吧,就 十块钱。他的恳求悲哀而执著,变形尖细的声音穿过夜空,像那些被遗忘的空了 的泔水桶、老化电线发出的哀鸣,带来了迫害和死亡的威胁,以独特的方式使陈 天毛骨悚然。陈天为什么来到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同样是真相不明。“我感 到后悔莫及。”他很可能在这个不祥的夜晚就此走失,遇害。或者夜晚本身被毁 灭。现在他只能躺在这里,听天由命。唯一的希望是天明。等到天明,一切声音 忽然全部消灭,生活回归了正常,人们都在黎明安然入睡了,让一直醒着的陈天 难以置信。或者其中陈天有掩饰,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找棒棒鸡的经历,我知道他 对下三滥的女人、日屁眼、群交这类东西有兴趣,就像福柯对同性恋有兴趣,本 质上是一样的。 但这不过是我敏感。他们什么表示也没有。那些灯火下望我的目光其实也非 常呆滞,过了吃晚饭的时间,胃里是饱的,需要一张麻将桌,在桌上一切才会活 起来。今晚灯火正常,行人也大体正常,并没有陈天说的那种人事啊。那也许只 有走进深的小巷,在更暗的拐角,而我扪心自问,会像陈去那些地方吗?不会。 我知道这一点。这使我有点安心,也很废然。 正常的街道的延伸掩盖另一种延伸——时间,因为它宽敞笔直,合乎规律, 让心灵在安全的轨道上滑行,不用特别清醒的意识。这就是“逛街”的真义。是 我们都需要逛街的原因。我不知何时已走下沿江的大道,我知道前方有高大的路 灯,宽阔的路面,类似广场通衢,在夜里明亮而空旷,对于闲逛者或梦游人,含 着离奇的温暖与寂寞,可以一直走下去,步履轻捷,如同大道上的一粒灰尘。一 旦到达了灰尘,还会有什么更极端的本质呢?我渴望这样的行走,不论今夜昨夜, 像那个孩子,在恩斯特的正午广场上(此刻灯光明亮正是正午),奔向港口、码 头,只是我手中没有铁环——一件游戏人生的道具,我从小就玩不转铁环(这是 谁说过的?卡夫卡?),却使我更强烈地感到游戏的魅。 很长一段围墙,有一个地方,忽然出现一个洞,从洞口一看,吃了一惊,外 面是虚空——崖下杂树林,从这里倒下的一堆垃圾,偎依在崖脚,似乎是唯一的 褴褛生灵。我打寒噤,有人在背后推我,慌忙离开危险的边缘。但从这个洞里, 我嗅到了长江的气息,几乎是清新的,没有白天的腥味。前天,我去江心坐了, 江心现在露着一大片石头,和不少的人、纸张。我知道,去那里坐也没什么好处, 带着空虚的气息回来。我还是去了,经过一个腌臢的通道,与马路平层是厕所, 紧挨着一元一夜的棒棒旅馆,二楼是仓库,角落里的尿坑,没有灯光;底搂又是 厕所,管理员在门口吃饭和收票,错落的牛毛毡棚顶,原来是白色,现在却像一 种糊拉汤颜色的阶梯;阶梯底下一家饭馆,一些人摆桌子吃血旺,他们坐在垃圾 中间;通道的暗处,一些水流出来,从繁华的街道的后身。 那个青年矮小得令人悲哀。他的不寻常让人生疑:也许其实是他统治着这里, 造成了打字店的气氛?虽然表面上看,女孩是主要原因。他们之间的交流是不可 能的。可能完全是敌意、交锋。当我监督青年打出我的作品,看见她起身走到店 门,无聊地望着街道,此前,她随手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生, 不仅是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她拨电话也是全然无声的。她放下了电话。她很小, 跟表妹一样大,为何来这里?怎样来的?她又进来,在我旁边打字,她打字的速 度不快。我想凑近对她说:“小妹,你打字不快啊”。很自然地,像杨林雨那样。 这不难,还很容易,我觉得我完全说得出。但我没说。也许因为一切是绝望的。 小伙子不知怎么弄丢了我的文件,我记不清还有没有备份。当时打印稿已出 来了,我提出这份稿免费。小伙子什么也没说,少女在边上,显然也听见了。他 们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这是个听天由命的店子;它依附着学校,满足于卑 微的生意,没想到去争取什么,涨价、降价、热情服务、打广告、敲“棒棒”这 些手段;这是个听天由命的地段,人们生活在发出声音的道路边,发声者和发光 者是铁、是橡胶车轮、是振动的磁铁,而他们自己却只是吁一口气。 我拿着我的盘,走到大街上,还感染着打字店的气氛。我在走,习惯性的回 家(为一个钮扣系定)。正像《唐诗故事》中,灯火阑珊的长安大街上,缓缓驶 离的一辆香车的后面,一个经过了一场邂逅的青年的疑问: “也许,他该就此自新,勇敢去追求,穿越重重门户,打通层层关节”;但 也许,他更该就此忘情于青楼,沉湎于酒色,来洗刷今天的回忆? 是啊,真的想起来,为了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女,普通的一面之缘,为了她对 着街道无聊的一瞥,又有什么不可失去,而且谁能说会毫无所得?停住脚步,转 身,并且重新走进打字店,打乱那里面听天由命的一切,你的生命将从此完全不 同,和那个少女一起,包括那矮小的青年,你甚至可以改变这条街道,这个世界。 你会失去的都是可以失去的。就像高更四十岁那年从上了二十年班的银行出来, 动身去塔希提。可是,我只是上车回家,像那个长安的青年,只是回到客舍,去 复习他的举子课。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真是教院的学生,我还望回走了一步。这是 有关系的,他们的价钱可能是专门针对教院学生,假如我引起他们的注意,下次 来会不好的。我不快地意识到自己怎会是这种心思。我等车,我在等一辆稍微干 净的车,可是一辆本地常见的极为肮脏的车发现了我,停在面前不停地招呼我, 极为执著,我也就上了这辆车,一上车感到几乎坐不下去,但我没有回头下车, 而是废然地随便挑了一个座位坐下,这时我又不好受地想到:我不仅无法改变一 个打字店,甚至连坐一辆较干净的车的心愿也坚持不了。这辆极为肮脏的车从什 么地方钻出来,一旦发现我,就牢牢控制了我,作为我的散步、算计和幻想的收 场。 但我又开始计划:车到较场口,就到杨林雨、万群他们那里去,正好把手头 的打印稿给杨林雨,而他将转交Z。我在那里将下棋,对,这是我能够肯定的, 我将下棋,没什么会阻挡我,虽然不是最喜欢的围棋。我可能跟杨林雨下,因为 他前一段偶然赢了我一盘之后,对我就不大服气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 豪气。 中午。 我租住的楼房中午被一片人声抬起。 我又是在床上,打开一本《江文通集》,再看一遍《江上之山赋》,不禁又 朗诵了两句“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我想把那一点感觉硬留在心里, 在那里保留下来,就像关于西湖的某种回忆。暗色山头剪影的云朵,含有雨云和 光阴。湿润高耸的柳荫,蓬松中的素色屋子,有整整一个童年在那里长大,孕育 了后来的芦雁,和小阁里透明沉静的人,在神州每一个记忆的深处角落。 但一户哭丧的人家的哀音却更执着地飘进我的耳朵。今天中午,我就是被它 吵醒的。睡眠到了中午,已改变了性质,不成其为睡眠,倒近似于昏迷中的挣扎, 一种对于睡去的懦弱迷恋,是我这样过夜生活的人独具的迷恋,不快。我被吵醒 了,就觉得非常累。它类似一种谣曲,声调咿呀,非常悲哀又悠长。我走到窗前, 想看看是不是北边的人家,那边不是前不久才死过人吗?办丧事的时候,人们在 巷子里摆开牌桌,还要开一个卡拉OK演唱会,请来一帮野路子歌星,和两三个打 鼓的乐手,声情并茂,亲戚们轮番为死者点唱,希望他热热闹闹地听见。重庆的 大街小巷,永远热闹地演出故事,每个人都愿当个角。连找劳务也是如此,非要 挤在大街上,市场里面却冷清清。那悲哀的声音,并非来自北边的人家,却是从 这个市场升上来的。我往下一看,只见密麻麻的人头。刚来的时候,这一片拥挤 发出的嗡嗡曾使我梦寐不安,非常后悔租了这套一室一厅。过了两天,却没什么 感觉了。我现在听见的,不是那一片嗡嗡,只是几个警察驱赶人群的呵斥声,他 们每人手持一个电喇叭,若非如此,他们自己也很快要被人群的嗡嗡淹没。走过 来,走过去,他们使庞大的人群永远不停下来,似乎只要不停地走动,就可化解 一切矛盾,给患了肠梗阻的道路带来希望。但这是个多么庞大的、不停蠕动的、 充满一切的、散发出气息和伸出触角的活物啊!它不断地产生矛盾,又不断地达 成和解。有时候矛盾突然激发为冲突,流动的人群忽然停止了,积聚在街心,像 掀起了一个浪,四面是水流相激,越升越高,溅起了污言秽语的浪花,最后终于 成为惊涛骇浪,往往呼啸地冲向其他街道,这时警察只不过是浪花上的一块舢板, 他们的工作在我看来因此完全必要却无益。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能够控制局面的 根本原因是:这庞然大物受着某种虚无感控制,它扬起了浪花又将它们平息为虚 无,发起了一个运动又猝然停止。这庞然大物还养活了沙滩上的拾贝者:卖盒饭 油条特别是一种一元钱一碗的糍粑饭的、擦皮鞋的、报贩、棒棒旅馆、公用电话 摊子,当然还有乞丐。 我渐渐坐不住了,想起一件事:该到邮局给琼琼回一封信,把她要的照片寄 去。 琼琼的来信就放在我的案头。这是我收到的琼琼似的第一封信,也是三年前 那两天以后,第一次得到来自她的东西,和与她有关的事物离得这么近,虽然我 中间又回过筲箕凹,却看不出那里的老屋、水桶、木凳、梨树和水井湾,哪里有 她留下的痕迹,因此这些东西,这些我们当时相见的道具,却可以说和我们毫无 关联! 三年前在水井湾,我和她一起望里走,走向玉米深处的水井,也就是泉水, 夏天包谷长得很深,小径翠绿得很深,三舅种的烟叶很大,上面似乎是水绿的天 空,掩盖着一只小虫,它怎么能指望走出这个世界?我真愿意在这里坐下来,究 竟那天水井湾是否那样深,是否是在很早的种菠菜的那一年,筲箕凹第一次种菠 菜,叫扯杆菜,深处水流汩汩,眼前的琼琼,也似乎来自深处的时光——我总是 把时间搞混,正像一条虫子不知春秋。我想呆在这里,这一刻,又怕她忽然从身 边跑掉,到了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她可能不再认识我,可能是别的人陪她 来这里,她虽然愿意跟我在一起,不讨厌,但是不是她真有那么喜欢,到底是10 岁的小孩子,她拥有的时间比我短,可是空间却大得无限,她会愿意呆在这寂静 的绿色世界?但这世界的时间每增加一分,对于我却都非常重要,重要!我知道: 我们一起身离开这里,这个世界就将不再存在。 这次春节,我回筲箕凹,问三舅娘:“琼琼的学习还好吗?” “学习,怕是不多于好了,不像从前——”三舅娘说得慢吞吞,忽然眼里有 泪花了:“她身体又不行,前一段我过湖北,屋里穷得啥子都没得了,老子欠了 一地的赌帐又跑了,妈有时候给她一块两块钱,她硬一点都没用过,说要是下午 饭吃得好,第二天早上就不用吃早点,能坚持。要是下昼饭吃得不好,第二天早 上就非要吃早点,要不是就坚持不下来,她要是省下买早点。有时候跑操,跑到 中间一下就昏倒了”,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我当时身上只有二十块钱, 留了十块的车费,给她拿到,她硬是不要,说她能坚持。多好的袜子啊,那每年 到这儿来,一点都不讨嫌,没事了就看看书,做作业。哪门总像那么逗人疼,说 不出来的,我这心里头——” 我给琼琼写了一封信,寄了一百块钱。 琼琼来了信。信里说,她记得筲箕凹上次见面,那是她童年中最灿烂的时光。 “你摘了花果,先给我,你教我数学题,你最喜欢我”。这些话使我有些不好意 思。后来我给她寄书,是她生来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说不出地骄傲激动,不 知为什么,却没给我回信。“你这么关心我的学习”。以前,她对学习还是有信 心的。“由于家境不好,我也只能‘看天色看书’,眼睛又近视,身体又弱,有 时候我也想,出去打工,也减轻了妈妈的负担。妈妈也有这打算,但爸爸、弟弟 都支持我上学,又对不起老师、同学和你的关心。” 琼琼问我要一张照片。 给琼琼寄钱,我没让小絮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小金库”,但是那一百块钱, 我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我不太想她知道。过年回了一趟家,发压岁钱,给哥哥 寄钱,我们的支出意外地大。撒芝麻一样发压岁钱也让我几分后悔。 三年前,我在筲箕凹的老房子里,指给琼琼看一张画,画贴在墙上,琼琼说 她看不清(是不是她那时已有近视?)那是我家的老房子,铺草下也许还有旧年 风干的梨子,我知道墙逢里跑着多年前的老鼠,它现在已是三舅家的家鼠了。那 张画还没有被撕破:小兄弟俩乘飞机游宇宙。这也许是暗示当时我和哥哥同睡一 床?琼琼看不清,我就抱她起来看。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抱起她来的,反正浑身麻 酥酥的没有力气,感到脸的烫,琼琼也不知是怎样叫我抱了起来,看了一下。下 地后,她静了一下,红着脸对我轻声说:“我不喜欢男的抱”。我的脸在发烧, 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是你叔叔啊”,总算没有说。 我记得,在人前,大家很多人看电视,椅子不够用,她却并不大在乎地由我 抱着,或倚在我身上。我记得这个,但时间一长,却像并不存在这样的情景,像 是我的幻想。 我猜想这是她第一次受到礼物却不回信的原因。 信中我给琼琼说:将来打工也未尝不可以,但还有机会上学的时候,就要好 好上。现在打工,年纪还太小。但反思起来,我寄予深意的其实是下面两句话: “——容易受骗、受欺侮,有时候给人害了,就毁了,再也回不来。“ “不要想不劳而获、轻松好耍,不能挥霍别人的血汗钱,更——不能堕落, 无论怎样,不能什么都出卖——” 我想到蒋家堰街上那些两层的大房子,宽大的玻璃橱窗,一列女人排在窗后, 她们只穿着内衣,向楼下的众生微笑着,招徕生意。这是琼琼的家乡。艾滋病正 在暗中传播,甚至越境传到筲箕凹。就在那里,一个黄昏,我看见过一处河口, 一所明亮的屋子,灯从窗户里透出,两个女孩坐在门口,和她们的亲人。干涸的 溪,就在屋旁流过,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河床的石头。像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一 条路的歧径上,那所屋子成了我秘密的回忆。金竹宫啊,金竹宫!我为什么写这 些?对琼琼一个孩子说这些?我感到自己是鲁迅先生,躲在黑暗里,发出有个性 的“嗤嗤”冷笑, 掩盖内心的伤。母亲的、爱人的、理想的。我知道我前面的 话是后面的烟幕弹,我躲在教训的烟幕后面,亨伯特?亨伯特躲在父亲的身份后 面,我们的心窍里都藏有一个洛丽塔,我们害怕她,知道她是致命的,所以我们 用“叔叔”或“继父”把自己缠裹起来,可是处境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