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1) 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 那人笑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去,反而显得我象是说谎之人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与诸位同行一场,也好免了蒙这污名。诸位是否还要将我等看管起来,以防逃脱?”月氏王脸上挂之不住,忙道歉道:“我这几个儿子年少不懂事,说话不知礼数,冒犯了尊客,乃是孤王的不是。寡人先向贵客陪不是。”那人一笑,道:“无妨。” 那处离王城有好几百里之遥,这些客人却是今早方来,该当休息,不宜立即长途跋涉。因此,众人便约定明早带足食水出发。 早朝散后,昭元见那三兄弟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似乎还有些话要对自己说。他心中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觉得私怨不可盖上公事,便也托口要料理石经,来到后花园。过得一会,莫西干等三人果然来到。屏退众人后,依维干道:“我已分派人手监视了他们,防备他们暗自派人前去探查,先行去做手脚。”昭元并不回答。 支奴干看了看昭元脸色,似乎自言自语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们都是本族贵客,如此监视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发现。日后若是他们确实清白,那我们可就更加理亏了,只怕世交难再。” 莫西干叹道:“若是他们确实是清白,那么看守其实乃是多此一举。若然不是,以他们闯荡多年的身手经验,便自己不能亲去,亦可飞箭传书,让其党羽协助。别的不说,上次阿曼也是在此潜伏多年,我们不还是将他视为心腹?依此说来,此事实在防不胜防,说不定他们还有其他党羽也说不定。我们正是为此而烦恼,想问问公子之意。” 昭元微笑道:“在下来此已有一会,三位王子现在才来,想来也先去跟那些客人说了些类似之话罢?”三兄弟脸上顿时都现尴尬之色。莫西干道:“此举确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公子大人大量,为万千人命体谅我等的为难之处。” 昭元随意以手捻花,慢慢道:“既然来了此地,那便索性弄个清楚。你放心,我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他们人多,要看住他们其实甚是为难。不过你们既然先提到了那阿曼,那么便可试他们一试。” 依维干奇道:“阿曼已死了,如何能试?”支奴干却喜道:“好极了!阿曼虽亲,平日却少见外客,更加没见过他们。若是我们找人以阿曼身份去见他们,却又丝毫不加假扮……”依维干也一拍脑袋,笑道:“不错,若是能被他们认出不是阿曼,那便有了九成把握。”昭元道:“只是这事不能现在去做。需等我们与那头人出发之后,他们互相不通消息时,才有最好效果。” 莫西干醒悟道:“正是。若是那头人在场,他气度沉稳,处变不惊,也是有的。需待他与下人分开后,我等专去试那下人,才好试出本色。”昭元道:“还需考虑一下阿曼身份。他若身份太过隐秘,那么那些下人也未必知道。”莫西干道:“纵然大半下人不知,那承带消息之人总该知道的。如此我便去分派人手,找人注意他们承带消息的人,好好准备一下。三弟,你马上先带些精壮人马悄悄去那里……” 依维干道:“我?不是明天才出发么?”昭元大笑道:“果然还是姜是老的辣。你们都在担心他们先去,又怕看守不住,那么何不自己先去看看?至于你大哥和二哥,那便是要留下来,一个负责看着那些来人,一个负责看着我了。因此你要多选人手,行踪要快,也要秘密。便是你父王,也不必禀报。” 依维干尴尬道:“公子说笑了。公子真是要走的话,我等三人联合起来也未必拦得住,自然还是唯公子自择。只是我等对这石经颇有疑问,不如今晚便请公子为父王与我略一讲述,指点门径。我部甚感大德。”昭元笑道:“盛情难却,也不可却。在下自然是客随主便。”他话才说完,便有下人进来请他入花园静室。那三兄弟也是各自而散。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莫西干和支奴干已来邀请昭元和那头人上路,昭元却是行在后路。行至半程,一人自后飞马近前跟莫西干耳语了几句,便又往来路奔会。莫西干小着凑耳过来对昭元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方才那假阿曼一去,才一说自己是阿曼,里面便有人面露惊异之色,还有一人脱口就问‘你是阿曼?’之类的话。待到掩饰时,已是晚了。” 支奴干笑道:“他们昨夜也是一夜全无动静,倒是沉得住气。”昭元笑而不言。 大队人马行进,其中又有贵客,自然无法太速。因此,虽然众人所骑均是好马,也还是在三日后的晚上,才到了昌吉绿洲之外。远远望去,已见一队人马在那一片警戒,正是依维干所率。依维干看到众人来到,纵马迎将而来,就要彼此寒喧。 昭元见那头人脸上毫无变化,心中暗赞,抢先道:“我说二王子何以不在我等队伍之中,原来却是一路先行,为我等开路来了。”依维干道:“正是。两位都是贵客,一路行程艰苦,我等先行扫除些妖魔鬼怪,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一片甚是广大,我也不知那个地方究是哪里,只好令手下将这一整片绿洲周围全都看管下来了。” 昭元策马而行,极目望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由于他想起了自己早已将那些人掩埋,无狼兽吞噬之危,所以才提议来看的。可他却没想到沙漠之中风沙变幻,这个把月间,沙丘的形状和彼此之间的方位都变了不少,眼前景物大有所变,竟然无可确定当日之所在。昭元闭目细细回想当日所见,以那绿洲为定位,一下下朝此处引申,但终是过于模糊,始终是难以确定。这里沙丘个个广大,若是一阵乱挖,却要挖到何时才能碰到? 莫西干见他眉宇中深有忧色,跟上问道:“怎么?”昭元叹了口气,未及答话,那头人已接道:“想来必是当日所见之景与现在大是不同,导致公子现在无所适从。唉,看来我当初说的野兽之危,也只是考虑了一部分。如今情景难辨,我等之疑只怕一时还难得洗清了。”昭元不答,跳下马背,伏地听沙,不时用手拍一拍。但沙地疏松,难以象实地那样凭震荡而知何处有大的不同,导致他耳中全是一片细沙之声,四面都全无二致。 依维干忽道:“公子先前所见是什么样的?若是能说出大概,或者我等可将其找出来。”昭元皱眉道:“当日我本来便记不大清,现在又是大变,你却怎么能得知?”依维干道:“公子自小并非生长大漠,不知我大漠中人看风辨向也是一项本事。在下不才,别的不行,于此项却还可称精通,或者可以辨认出这些沙丘先在何处,所朝何向。” 昭元将信将疑,但见莫西干和支奴干皆点头赞同,不觉信了三分:“难道还真有此种本事?不过反正最多就是找不出来,让他看看也好。” 当下他选了一块平整空地,就沙为盘,以手为笔,大致将那日自己所记之周围情形都画了出来。他本来便记之不大清,画出来后自己更是觉得一团糟,再对照周围一看,更是全然不对。如此之下,他不免也是大有心虚之感,连道此图不准。 依维干看了看沙图,又看看周围景物,便要周围从人都报上这个把月以来各自的游历经历。接下来他便将这些人所说的各次刮风时,其所处的地点和当时的大致风向、风力和持续时间汇集起来,列成了一个很大的表。然后,他又骑马到那些沙丘迎风面背风面和侧风面都看了又看,这才回来。接下来他便在昭元所画地图旁边又取一地,也是一般的堆沙划线。待忙了好一会,依维干才侧过身来,道:“公子可记得当日是这般情景?” 昭元站到他的方位一看,果然觉得似与当时有些象,但似乎又不是特别象,便又说了几点似象非象的地方。依维干又去看了看那些沙丘,回来时又便又休整沙盘上的那些大小沙丘。如此好几趟,昭元终于觉得这新图先前所记忆大致相符了,手指动处,已标出了两处所在。之所以是两处,乃是因为当初他见双方对敌,于是便不辞辛劳掘了两个大坑,分开埋了他们。这自是以免他们死后,还彼此打架、不得安眠。 莫西干一声令下,手下众人便径直前挖。那两处所在原本是一个大丘两边的丘脚,可现在却已分别处于两座大丘各自的半腰之处,埋藏已是甚深。但人多手快之下,仍是一会便挖出了两处尸体所在。 那些尸体埋藏已有月余,而且失水过巨,都是面相干枯。但毕竟他们都是身埋沙下,一丝也未腐烂,却仍是可以辨认。只见一边是一群黄白紫黑各色人等之身躯,一边是月氏众人身体,许多人身上还插带着箭。推算时间和干枯程度,确实大致使相合;再看各自身上都带着对方的箭式,显然也确实是用各自的箭杀伤对方的。支奴干叹道:“当日苏哈之一小部久出未归,我等皆疑其已遭不幸,只是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已是真相大白了。” 众人这时都回过头来望着那头人。昭元慢慢道:“贵客先曾说他们是为鬼方之人所杀,可是鬼方诸部,实在没听说过有紫色黑色之类的人。反倒是你所率之部下跟这些人很类似,弓箭之类也很象。你如何解释你先前所言呢?” 那头人面色不变,道:“依我看,这些月氏人未必便是这些人所杀。我部先前也只是从鬼方听及,并非亲眼看见。焉知不是鬼方故意使的反间之计,杀死我两部落之人,再各自插上箭支,故意将他们埋在一起?他们只需露些消息误导我们,然后再由这位来自鬼方之人来亲自揭穿,不就可以离间我两部了?” 昭元倒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了一怔,笑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若果真要如此,却似乎不必这么麻烦。我本来就已在月氏部中大有地位了,只需直接告诉他们此事,再引他们来此,他们眼见之下自然相信。那样的话,根本就没有你说话质疑的机会,不是更妙么?我又何必要等到现在你来之后才说?” 那头人点头道:“这话听起来自然也是有些道理,可惜却有极大漏洞。你乃是前几天才得摄尊位,而当时三位王子就已经对你起了怀疑,你的话只怕未必能有太好的效果。当然,也不排除这些都是巧合,你我阴错阳差,都各自有误。不管怎么样,三位王子乃是明理之人,事实也摆在面前。只要我们好好验伤,看其是否为原伤之箭、原箭之伤,自然便可一清二楚。你可敢跟我去检验一下月氏部所受之原伤,与那一部所用之箭是否真正符合?” 昭元心道:“我正有此意,你却先说出来了。”当下便道:“如此甚好。只怕到时候若是相符,你又要说那些人未必是用这些箭的。若是证明那些人确实是常用这些箭,你又会说你部跟他们并非一部,又或是有什么误会才致如此。”那头人鄙夷道:“我还真是不明白,为何还未开验,你便先急着给自己留下台阶?莫非不敢跟我去验么?” 昭元气往上冲,道:“我当日亲眼所见,难道还怕此验?”说着一转身,便和那头人前行验尸。昭元举起一支射在月氏诸人身上的箭,又从另外那拨人身上所带之箭中取出一根,给那头人看。那头人看了又看,忽然似是松了口气似的,失笑道:“这两箭明明不一样啊。你是不是想说这两支箭一样?” 昭元冷冷道:“明明一样,又如何不一样?你可不要说,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那人鄙夷道:“那是你才能想得到的。我说的不一样,是指风格不一样。通常骑射部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虽然细微,但明眼人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连这一点都还不知道,就想来挑拨我们之关系?你曾说怕我否认这些是我的族人,我可还真是一点都没想过否认。” 昭元见他神色甚是自负,心下也不禁打起了鼓:“难道我亲眼看的也错了?难道他竟能连夜先来,将这些箭都换过了,反而设下陷阱等我?”他心中虽然不信,但还是不自觉地将两箭并排凑至眼前细看。忽听几声暴喝“小心”,昭元身旁那头人本来离他尚有两步的,现在却突然如同鬼魅一般地欺到了他身侧,而且一掌朝他后脑击来,其势凌厉至极。 昭元本无防备,加上双手正并持箭头贴近眼前,正是最不好应变的姿势,顿时大慌。他百忙中身体姿势不变,忽然滴溜溜急速一旋,整个身体已没入沙中半尺。眼看他已能避过这一掌,立刻便反手为攻,直取那头人下盘。不料那头人全然不闪不避,整个手臂竟然突地伸长了半尺有余,竟还是直直朝昭元后脑印将下来。昭元心头剧震,一面运起铁头功,准备万不得已硬挨一下,一面双手猛地反向一弹,要将二箭掷入他身体中。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人扑地扑倒在昭元头上,手掌也将昭元之头打得阵阵昏黑,却居然没死。昭元忍住疼痛,双手反扭住那人身体,二人迅速换位。只见那头人身侧已中三箭,胸前还有两处血洞,乃是自己四人所发之箭都已贯穿了其全身要害。昭元摸了摸那头人双掌,觉他之掌竟然硬如铁石,想起刚刚他忽然手臂能变长这么多的诡异情形,心头不禁大是后怕。显然,若非四人反应都是极快,昭元现在即使不死,只怕也要变成痴呆, 昭元定了定神,松脱双手,那人尸体便歪倒在地上。只见他死了仍不合眼,依然是双目圆睁,甚是可怖,显是愤怒之极之下一心要置昭元于死地。昭元摇了摇头,皱眉道:“通常为恶之人,奸谋被揭之时,什么神情都有,却是极难有如此愤怒之容的。难道他还真是与你们和鬼方都有极大仇恨,非要挑得你们彼此残杀殆尽,才能快意?” 莫西干等面面相觑,皆是无言以对。良久,支奴干道:“实在也是想不起来有什么仇恨啊。我们和他们这一部,虽然来往不多,也不知他们主要住在哪里,但这百余年来都很是融洽。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如此之心?” 昭元微一沉吟,忽然扭头上马,转身便行。支奴干急忙抢上前扣住马头道:“公子怎么忽然要走?”昭元慢慢道:“他既然已死了,依你们小心谨慎之怀疑习惯,此间事情,便已永无清楚之望。我自问心无愧,同时也不想在此被你们关上几十年慢慢盘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们莫非又想试一下能不能留下我?” 莫西干脸上甚是尴尬,道:“此时事已明了,我们先前确实是错怪了公子。”昭元笑道:“你们难道不觉得,他先前说的我也可能是陷害他的说法,也是甚有道理吗?你们不觉得他的神情很冤枉、很愤怒吗?以你们从来不轻易释疑的谨慎,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依维干道:“公子说笑了。他那番话若真的有道理的话,他也不会在众目睽之下,不惜冒死偷袭公子了。我们也都很明白,他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分散一下公子注意力而已。实际上即使他自己,也知道是最终瞒不了人的。更何况我们也已看过,这些箭支形制相同,确是一部所持。若说细微差异,便是我三兄弟之箭,又怎会全无差别?他这样说,也不过是想谋害公子的前奏罢了。”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2) 昭元便如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支奴干道:“他先前一直装作只知骑射,却不料他竟然也身藏如此武功。幸亏公子武功卓绝,应变恰当才免了这一厄。话说回来,公子有如此武功,先前我们几次对敌,其实还都要谢过公子的不杀之恩呢。现在若是还怀疑公子,那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莫西干也道:“公子如此武功,但得近身,这大漠之中已无一敌手。公子若是真象他所说的那样心怀叵测,先前见我父王之时,只需直接杀我父王擒我父王便是。我大王兄正在远地作战,我等大漠之部,官制不全,若是主脑失手,军心大乱必远甚于中原。那时鬼方趁机发兵的话,我等必败无疑。既然本可以如此轻易做到,又何必费这么些劲?” 昭元见他们神情诚恳,分析也是在清在理,心中之怨渐渐减退,当下便道:“如此说来,你们是不再怀疑我了?”三人齐声道:“不再怀疑了。”依维干道:“我等先前所疑,当时看来虽然颇是有理,但现在想起来,却有一个天大漏洞。这漏洞便是我等始终对公子那清高之气视而不见,始终都以自己之心度公子之腹,这才大大冒犯了公子。说起来,我等若是明白了这一点,所有这些事情其实便根本不会发生。”莫西干和支奴干也道:“不错。公子还请回部中一行,我等好好为公子陪罪,并昭告族人。” 昭元慢慢道:“既然如此,我便更该走了。你们既然有了道歉之意,我也再无怪你们之心,那便是没有瓜葛了。况且我之行踪本来甚是奇特,你们所疑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又怎能怪你们?现在诸事皆清,我已无污名,还留这里干什么?至于说什么到部中陪罪之语,却是不必。我自中原万里来此,本身早已将那些名声抛之脑后,做事但求无愧己心而已。这些繁文缛节,便都免了吧。在下就此告辞,三位也自珍重。”说着一拨马头,便要打马前行。 莫西干面色一变,道:“公子真的不肯原谅我们么?”昭元朗声道:“在下已经原谅各位了。若说各位曾屈枉于我,我却也曾劫持过四王子,说起来也是一样。各位都是直爽人,在下自也不敢看不起各位,给各位来什么拐弯抹角。我说我是的确原谅各位了,那便是真正原谅了。告辞。” 莫西干与支奴干、依维干对望一眼,忽然齐地跪了下来,口中齐声道:“我等大礼向公子陪罪!”昭元大惊,连忙跃身下马避过不受。他知这三人都是大漠之雄,若非重大陪罪,本来是绝难让他们屈尊的。自己既确实已是释怀,那又如何好再受他们这陪罪一拜? 昭元连忙上前去,要一一扶起,但那三人却是不肯起来。只听莫西干道:“公子远来是客,又为我族中传承文武之经,重续千秋大礼,乃是我族极大恩人。我等开始怀疑公子,虽然是为了部中安全,但这些考量乃是只为我们自己考量,却丝毫没有为公子打算。我们之行,使得公子被一些小人捕风捉影,指指点点,蒙屈如此之久,可说太也过分。虽然公子自言不与我等计较,但我等却难释愧疚之情。” 支奴干道:“我等部求生艰难,这样做也是不得不小心。而且即使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甚至还是公子和我们,我们也仍然会坚持如此,先疑后释。只是无论如何,这一次确实是冤枉了公子,我们岂能不来陪罪?将来若再冤枉,也是一样陪罪。我月氏男儿,恩怨分明。一件事便归一件事;有疑当疑,有过当赔。这一赔罪之礼,乃是我部千年传承,并非对公子特殊。公子若是不受,那实是令我等心下难安。” 依维干道:“我等部众,辗转四方,于中原、极东以及大漠流落数千年,对于先人传统确实是难以全数传承。但有一点,我们却是无论如何也从来都不敢忘怀。这便是做错了事便要承认,冤枉了人便要赔罪,若冤枉过深过久,便当以大礼赔罪。公子心中虽然空明清高,不肯为了这一点名声而再到族中讲明,我等却是不能不尽此心力。我等虽然是大漠为家,但也勉强算得是骄傲之人,生平决不轻易下拜。如此而作,实在是因为我等确实有错,下拜陪罪绝非屈辱,反而正是维护我们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公子不肯回部接受澄清,我等不敢勉强;但是公子远行,我等陪罪之人跪送一礼,却是应有之义。无论公子是否领受此拜,此一拜后,我等再不欠公子。日后若再遇公子之疑,一样盘诘,一样查访,一样戒备。若是错了,也一样再赔罪。” 昭元见这他们都绝无起来之意,所言更是内咎与自豪并举,陪罪与自尊同荣,实在让人叹服。尤其是支奴干所言“即使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仍然会坚持如此,先疑后释”之语,更是尽显热血男儿为了国事无怨无悔、利归全民罪由己受的胸怀。相对于自己那只为了一女子便奔逃弃国的所作所为,这心胸何止相差千万? 昭元想到这里,又见三人垂目屈膝,身形纹丝不动,眼神坚毅,全无起来之意,心头忽然一阵激动,扑地一声也跪倒在地,道:“三位如此心胸,实在为我所不及。说实在话,我先前所说已经释怀之语,现在看来却还是暗有怨气于内,是以才坚拒不肯到贵部之中。先前的话,说起来实在也有欺瞒三位之嫌。其实我本来行踪奇异,常理难解,而贵部千年流落,生存不易,小心怀疑,乃是应有之事。我因此而如此恼怒,不能换位理解,在你们道歉后竟还隐有怒气不消,实在显得我气量太小了。如今三位又行此大礼,叫我却又如何承担得起?我等皆是铁血男儿,本来不过一场小小误会,何必如此耿耿于怀,总放在心上?这岂不是抬高了这些误会,却看不起我们自己?” 莫西干等相望了一眼,知他现在确是已完完全全地谅解了自己三人,皆是脸有欣慰之色。莫西干道:“虽然话是如此,但我等所为,确实还是有些过分,若不陪罪,实在不能安心。我部千年传承,有大罪当大礼赔罪,这一拜却是不能省。” 昭元道:“三位有三位的千年坚持,在下却也有在下的仁义礼法。在下的信念便是,若是对方确实罪有可原,也并没有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那便不可接受对方大礼赔罪。若是三位执意要拜,那么在下自然还是会成三位之志。不过在此之余,却也请三位受我这一回拜,便当为我先前气量之小而向三位陪罪。” 四人对望片刻,却见谁也不肯先行起来,僵持片刻,忽然同时哈哈大笑。依维干大笑道:“我等男儿贵在相知,现下既然你我相知,大家从此便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又何必比拼甚么形式?我便先起来!大家也都起来罢!”说着便要站起来。 莫西干忽然按住他道:“且慢!茫茫大漠与中原,远革千万里,却能如此相遇,乃是缘分。至于彼此误会之后,却还能如此相知,更是缘分中的缘分。既然有如此缘分,我等何不就在这大漠之中,结为金兰兄弟?” 支奴干一拍大腿,喜道:“对呀,我们彼此连拜都拜了,正是天意要我们结为兄弟。若是这样平平白白便起了来,岂不是便宜了这漫漫黄沙?”昭元也笑道:“不错!我西行万里,却不意能在这里遇到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若是就此便拍派屁股西行,放跑了三位好兄弟,那我这番西行,钻黄沙,抗旋风,吃万苦,历千险,岂不全然白搭?怎么说也要让这蓝天白云黄沙绿洲为我们做个见证。”依维干也道:“好啊,爹爹一生生了四个儿子,一直嫌子侄辈还不够多,比不上寻常贵人。如今忽然能有这么一位天降子侄之辈,那还不一个顶他们千百个?……先别说了,我们便行此金兰大礼吧!我都等不及了!” 当下四人便在黄沙之上,蓝天之下,撮沙为盟,连拜八拜。旁边那些观礼众人见四人终于相知结拜,感其不打不相识之义,也都齐放响箭以贺。等站起来时,旁边从人忽然朝他们身上大撒黄沙,一片欢呼。莫西干见昭元微觉奇怪,便道:“兄弟,这是我部数千年的礼节,兄弟结义要用弟弟哥哥湖的湖水来沐浴。如今虽然圣湖已远,但先大祭师曾指沙为湖,用这黄沙沐身也是一样。” 昭元奇道:“弟弟哥哥湖?这世上还有真有一个湖,名字叫弟弟哥哥?”支奴干道:“数千年前,我部还在极东、极南之地时,想传其中一个小部曾遭遇灾难,只剩下兄弟二人活下来。他们相依为命,共渡难关,终于在那圣湖之畔复兴本部。因此后人便将那圣湖称为弟弟哥哥湖,后来的兄弟结义也都以能沐浴圣湖之水而为荣耀。” 昭元见他说的认真,也就释然,但心头却还是忍不住想笑:“这个湖的名字,可还真是不错!”众人一叙年齿,乃是莫西干最长,三十略过;支奴干二十六,依维干二十四。昭元却是差了一大截,勉强只算得十七岁。昭元道:“大哥!二哥!三哥!” 莫西干摆手道:“我们大漠规矩,称呼多用本名,便是亲父子之间,也是多用此礼。如今我们兄弟之义,乃是存于心中。口上嘛,却是不必如此拘束。何况我们本来也还有兄长,虽然未必便是将他也拜在其中,但若是太叙这兄弟称呼,那可就不好办了。将来见面,你总也不成要去叫他‘太哥’吧?” 昭元一想也是,便道:“如此也好。入乡随俗,一来免得麻烦,二来也不显得我太小。”众人皆哈哈大笑。依维干道:“如今我们既成兄弟,又明白了一件可疑之事,当要好好庆祝一番,让爹爹花甲之年大大高兴一把。”众人上马欲行,昭元看了一眼那些已被手下埋好的尸体,道:“这些杀人之人,究竟是何来历?” 依维干脸色凝重,沉吟道:“我也很不清楚。据说大漠之西群落极是复杂,这事只怕是相当的复杂。”依维干道:“是啊,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去西面好好探查一番。苏哈部虽然很少到王城来,毕竟是同部同族,乃是唇齿相依之系。苏哈部之仇,一定不能就此了结。更何况我等虽尚无妻子,却也知道双方搏杀不及妻儿之古礼,那些人连其妻儿都不放过,简直就是非人。再说了,万事以和为贵。他们如此挑拨我们和鬼方,让我们互拼刀兵,怎么能……” 支奴干忽然笑道:“你本来年轻气胜,每闻有族人被杀,第一个嚷着要报仇的总是你。;便我们劝你,你也还常常不服的。这次怎么却又学起了昭元,说什么‘以和为贵’?” 依维干尴尬道:“经历了这一次,知道凡事多有复杂,现在哪还敢只凭自己意气,就乱冲乱想?”莫西干道:“好了好了,别笑依维干了。大家来想一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可能跟鬼方和好。”昭元道:“我看还是可能的。先前我曾在鬼方,见他们虽然中下层好勇,但最上层的贵人们,却也似是知道相战不已会两相不利。我看他们也有一点想和好之意。” 支奴干道:“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只是百年怨结之下,彼此报复、心结已深,只怕一时还难以划解。就拿这次来说,此事虽然不是鬼方所为,但先前确实有不少本族之人与鬼方相互攻杀。类似这样惨烈的事,也不是没有。” 昭元想了想,道:“这事虽然难,但也还是得办。再说了,人也不能总活在过去中。我观那王城建筑得甚是宏伟,在建时定然人口甚多。那么这百把年来,你们人口肯定是少了许多。若是继续相互攻战,只怕会引起其他部族窥视;那么日后便想只保住这座王城,也都为难。若依你所说,只是相互攻杀,彼此报复,并无一方欠另一方奇多,那也许会好办些。” 依维干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只是如此大的转变,却还需要好好商量才好。若是匆忙决定,只怕会弄巧成拙。再说,这些世交何以定要令我部与鬼方部生死而仇,也是一大问题所在。”支奴干道:“他们头人身死,身边之人却还未必知道消息。我们回去之后,尽可好生盘问。只是要如此的话,我们便得加快行程,以免走漏消息。” 众人均点头称是,策马扬鞭之下,只过得一日半便回到城中。这一路上,昭元等已先大概问了问普通随行将士们的想法。众人虽然一时难得转过弯来,但大多数终于也还是表示了理解。等到了王城,众人一面派人将四人结拜之事报于老王知道,一面直取国宾之馆。 但众人还没走几步,便有一人急上前来,凑在莫西干耳边说了几句。莫西干顿时面色急变,道:“什么时候死的?”那人道:“就是那天小人通报您以后,立刻就都死了。”依维干道:“怎么?”莫西干道:“他们都自杀了。”支奴干皱眉道:“他们何以得知消息?难道我们中又有内奸?”说着便朝后面从人中扫了几眼。众人也是互相张望。 昭元拨马到支奴干前低声道:“我看此事未必便有内奸。况且即使有,也不该如此当面怀疑手下。这样易致军心浮动,互相猜疑。”支奴干立时醒悟,忙又回头高声道:“他们如此性烈,确实出乎意料,我等需好好研究一下。你们先行回营罢。”那来通报之人却仍是不动。莫西干笑道:“还站在这里作什么?我不会忘了你的功劳的。”那人脸上微红,躬身退下。 待得从人渐渐散去,莫西干道:“我也觉不是内奸。那些人乃是当时刚露陷便全数自杀,似乎并无时间给我们中内奸去通报。想来定是他们猜到他们已被发现,怕我们又趁他们头人不在时对付他们,连累其头人,便先自杀了。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来个死无对证,说不定还能让他们的头人反咬一口。” 昭元望着那来报信之人的背影,沉吟道:“不错。当时我们与他们都是下人见面,这些也是可以理解。虽然他们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可我们那个假扮阿曼的属下,定然也是沉不住气。他试出后,定有得意之色,说不定急不可耐便出来通报。结果他的行为和神情同样也给人家看了出来,从而导致了那些人全数自杀。” 依维干一拳就要擂在马上,却又在间不容发之刻收了回来,恨恨地道:“都是这小子坏的事!居然还敢来邀功请赏?”昭元道:“其实也难为他了。我们设局,别人也可解局,难不成别人便定比我等笨?都是下人,彼此都因不沉稳而彼此都识破,也并非什么输局。” 支奴干笑道:“不错。赏还是要给的,不过却不能太多,算是要给他一个教训。……那些人从上到下如此性烈,不通声气之下仍能互相配合掩饰,要查明他们之目的,只怕更加是难了。”说话间众人登门入室,见周围有人看护之下,一切都未曾少动。那些人全数倒卧,面色青紫,身体也并未腐烂,显然是中了僵毙毒药。众人想起他们性情之烈,都是感慨不已。 那月氏老王也已来到,四人都抢上去先一施礼。月氏王扶起昭元,抚须笑道:“想不到我花甲年纪,却又能沾我三个儿子的光,招来这么一位子侄辈。其实先前我一见你,便觉你与众不同,是以才敢多次与你近身相处。可是三个王儿却是不肯尽信,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先还怕事不可收拾,正在盘算是不是该抢在他们之前,把女儿许配给你,让你留下,却不料现在你跟她已是成了兄妹。这事看来是不成了,不过我却还是大大高兴。”昭元和莫西干三兄弟都是面红耳赤。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3) 莫西干见昭元颇为尴尬,忙道:“我等数次误会,普通之人往往因此成仇,我们却反而因此成了真正的金兰兄弟。这天大的喜事之下,也难怪爹爹如此高兴。只是这位小兄弟毕竟是初来,年纪又小,只怕比六妹还小几天。爹爹莫要这样取笑他。”月氏王呵呵笑道:“人老了,是喜欢嚼舌头了。来来来,先回王宫,今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四人来到王宫,见了王后及一干尊长,请他们各邀亲朋好友晚间同来聚会。退出来后,莫西干道:“爹爹年纪大,见的事多,且趁此时我们先商量商量,给我们几个解解心中之疑。”月氏王笑道:“喲,看来爹爹老了也是有好处的,还没成废人。”依唯奇道:“爹爹说笑了。我等此行,已确认了那头人确实是来挑拨离间的,只是始终不知他们究竟为何要如此。他们来自大漠之西,对那里我等都是一知半解,实在猜不到什么。” 月氏王想了想,道:“你们还没去勘察实地的时候,我就觉他们神情有些不对了。后来他们下人忽然全数自杀,那自是更是让人起疑了。现在更果然证明,他们确实心有不轨,那自然是非弄清楚不可。他们肤色甚杂,有淡紫色古铜色的,有微黑一些的,也有甚白甚黄的,无法推断什么。而且看他们的组织和语言习惯,似乎是一个部族,可看面相,却又实在差异不小。我们周围近一些的部族虽然也甚杂,却还远不如如此之杂。据我所猜,只怕他们真正所居之地,比他们自己宣称的还要遥远得多。” 昭元道:“我在与那头人相搏时,他手臂忽然能够伸长很多,极是怪异,想来会者不多。不知能否因此而确定是何处之人?”月氏王一怔,道:“手臂忽长,可是通臂之功?”昭元想起当时他右手伸长时,左手似乎确实缩短了些,便点了点头。 月氏王沉吟道:“据我所知,这种奇异武功源于西方天竺,乃是其中瑜珈术中的一种。可是天竺距此比中原距此还远啊。既然中原之人来我们这里的少得可怜,他们又何以要不远万里来行此等之事?难道也是古来有什么渊源、传承?” 莫西干道:“也不一定他们就是来自天竺吧?我听说先世大祭师在世时曾言及,许多代以前那天竺便已是文明古国,而且影响深远,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衰落。我先还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乃是警告我们需当居安思危的寓言,但现在发现许多原来以为只是传说之事,居然并非都是空穴来风,我才想起此事也有可能为真。说不定多少代以来,其法流传,便不是其本土的人,也是会者众多?起码往来乞讨者中,不也有以瑜珈卖艺的么?” 月氏王摇了摇头,忽然站起身来。众人正不知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身体一晃,上身猛得朝后倒去,中间腰部象是完全没了骨头一般。四人都是大吃一惊。 依维干惊道:“爹爹,你……你居然也会瑜珈?”月氏王站直身体,重又坐下,笑道:“当年我跟你们这般大的时候,曾经远游西方,因好奇救了一个更西方来的苦修者一命。后来他传了我这一招,我也就用来唬唬人。说起来我也只会这么一招,可是我却敢说,街上那些卖艺的大半根本就是在骗人,单这一招他们只怕就很少有会的。许多年来我行遍大漠南北,阅人不下十万,从来没有见过算得上是真正精通瑜珈者。如依昭元所说,那人手臂能伸长那么多,倒可称得上是小有精通了。” 支奴干听得悠然神往,道:“原来爹爹少年时也曾游行天下,我等何不也……”月氏王怒道:“爹爹当时虽然年少气盛,可也还是娶了妻,生了子之后才远行的,哪象你们几个?年纪一大把了,却还是眼高过顶,连亲家也没一个,不肯让为父安心。你们自己说,爹爹如何能放你们出去?我生了你们四个儿子,孙子辈如今却只有你们大哥生的一子一女,难道便真要跟整个国运一样越来越衰么?你们自己也就罢了,还连带着把你妹妹也带坏了。都年纪十七八了,也还不肯选夫家,害得我还差点主动去求昭元要她!你们若是不先结亲,休想离开大漠一步!” 昭元见月氏王先还只是随口骂骂骂,但说了几句之后越说越气,到得后来竟然是动了真怒,知道这的确是其心中一大心病。他见三人都低头挨训,极是尴尬,忙岔话道:“他们虽然眼高,乃是因为他们自身英雄,亦是陛下的光荣。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们日后自有佳偶,我们且先不谈这些。方才说到月氏国势之事,何不再好好研探一下?” 月氏王瞪了了莫西干等一会,怒气渐消,道:“今天要不是高兴,你们统统滚去面壁思过。”停了一会,才道:“月氏地居这沙漠中最大之一绿洲,若说养人,便几十万人也能养得下。一百多年之前,几片绿洲加起来有民二十余万,牧商两旺,才建了地此王城。不料百余年来,民口不增反减,大片之地荒芜,商贾也稀少了许多。到了现在,已只剩下十万不到。今天我们虽然仍是沙漠第一大国,但声势已是大不如前。人们多年来都以为是无大祭之礼,惹动上天,其实我看是……”说着摇了摇头,住口不说。 支奴干道:“其实这次我们已经知道,这里面起码有一半,是因为我们百年来互相攻杀。”昭元道:“不错。我此行先曾见到鬼方单于,他们也曾说百余年来民口减半,四面皆仇。”月氏王眼前一亮,道:“莫非他们也有停战之意?”昭元微微一笑道:“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看他们心底里也是在暗暗考虑此事。” 月氏王沉吟半响,道:“我其实也早有此意,只恐族人会反对,那便会弄巧成拙。这次苏哈部确实与他们无关,而且说起来数千年前我们也还同源,确实也该和解了。可是这百年来互相攻杀之事,却是假不了。既然仇恨已深,要说和解,又谈何容易?” 昭元道:“这等之事,只要双方都有诚意,那便无不可成。若说相仇,中原列国交兵动辄数万,所斩杀何止数千?可是只要有诚意,再要修好,却也从来不是难事。我观两部之人,都是上层欲和者多,下层欲战者多。想起来,盖因上层所见广大,着意于全部民口,眼见多年徒然相耗,自然便有思悟。而下层之人多是看自身家庭,父死则子必报仇,未必能太多顾及全局。此事既是于双方都有益,只要能够长期实行下来,日后下层自然也会理解其中之利的。只是这先期风险,却需我们来担当一下。” 众人沉默半晌,月氏王忽道:“我们既然身负国运,自然要眼光长远,对这些责任和风险自无旁贷。这修好虽然是好,可是双方毕竟心中彼此防范极深,如何一步步化解其中不信任,却是一大难题。毕竟两国仇恨已深,就算是都有诚意,却也要有人去从中牵线作盟。本来若是只是摩擦,这人也就不难找。可现在百年深仇,所有德高望重之人不是只为这边敬仰,便是只为那边敬仰,乃是各有所属。而外邦之人,却又与这两边无多少关系;既无威德,便难成事。我看,最好此人非在双方同信同任,才好将双方拉到一起。” 昭元道:“其实这结盟最重要的便是一个诚字,形式并非特别重要。比如中原列国结盟,多是两国国君同至,双方各有司礼之臣,然后歃血为盟,并无需要什么德高望重之人来主盟这一说。” 依维干道:“中原如此乃是中原幸事,可我们大漠规矩本来都如此,一时间只怕难以更改。况且此事敏感,若是强行更改,只怕更易引起猜疑。”说罢便紧盯着昭元。众人也都明白依维干的意思,都是望着昭元,盼他接口。 可昭元却象是完全没听见也没看见,依然在闭目想着什么。莫西干实在忍不住了,忽对昭元道:“你成此一行如何?”莫西干和支奴干同时拍手赞同。月氏王也笑道:“你曾经救过那单于,便已是他们全族之大恩人。后来你又为我部摹经续礼,又是我部大德。而且你第一个降服金驼银驼,此事早已传遍大漠草原,那便更是全大漠草原上每个人心中的英雄。若由你主盟,则普通下层之人纵然开始难以接受,也必会先行奉行。况且结盟历来需要告天,你还曾身为大祭,这祭天之事更是最适合你了。由你主盟,那是最好不过。” 昭元无可再装,只好双手乱摇,连声推托。按说胭脂公主对他极柔和,人又极美,可他不知怎么地总是有些害怕,总是不太想再去见那鬼方部众。是以他心中虽然也早已想到这里,却一直很怕他们说到这个上面,总是死活说什么形式并不重要之语。但依维干知他心思,已硬将这事说了出来,旁人也全数附和,这自己可怎么办? 莫西干道:“我等虽然从来不问兄弟在塞内之身份,但观你气度处世,定然曾是身高位尊。想来你肯定也知道,这主盟之事虽然确实是重在一个诚字,可是对于敌国,尤其是生死敌国,这建立初步相互信任的礼仪和主礼之人,却也实在必不可少。先前齐桓公九合诸侯,多倡衣冠之会。可诸侯却多半仍是兵甲赴会,结果桓公自己便在盟台上为曹沫劫持,可见这相互信任很难把握。依维干如此说,并非只是要把责任全推给你,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支奴干也道:“是啊,要光大本族,结好第一强敌鬼方,实是当务之急。你也曾见先师遗言,说要你帮助光大本族,那便也是你份内之事了。况且你先前也说,上层之人要承担些责任,怎么一到自己身上,便要推托?”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 昭元眼见实在推托不掉,又见那三兄弟颇有得色,只得道:“话虽如此,可是历来主盟之际,双方都要有些大礼才好见诚意。再说了,我们同谋此事,你们自然也要分担一下。我在鬼方时曾见鬼方左贤王、右贤王正好有三个女儿成年未嫁……”话未说完,那莫西干三兄弟立刻便道:“爹爹,孩儿内急……” 月氏王大怒,喝道:“什么内急?不过是心慌而已!方才你们还责怪昭元什么‘本来说好要多担责任,一到自己头上便推三阻四’,可你们自己呢?还不是一样推三阻四?昭元虽然为难,毕竟也还是应承下来了;你们现在居然扭头就想跑?我告诉你们几个,现在可不比以前,现在是身负两国修好之大事,可由不得你们挑来挑去!若是鬼方愿意,那三个姑娘就算全都丑得跟母夜叉一样,你们也都得乖乖娶回来,而且还得生一窝一窝!”他说着已是须发皆动,显然是气愤已极。莫西干等不敢回嘴,只得乖乖又垂头坐下。 昭元忍住笑道:“三位兄弟不必担心。这三位公主我是亲眼见过的,确实个个秀丽中透着英气,绝对可以配得上三位。你们实在不能说是吃亏。”莫西干等见他说的半认真半不认真,都是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月氏王怒视了他们一眼,回头向昭元道:“这三个家伙其实都是鼠目寸光,眼高手低。嘿嘿,他们怕屈尊,只怕别人还看不上他们呢。我们做大事的,当然不必理他们的想法。只是若是一下子要娶了别人三位公主,未必别人就肯同意。”昭元接道:“我在想的是,不如就把那位六妹妹嫁给单于长子?单于长子我当时也曾见过,也是人中龙凤,并非纨绔子弟,还是配得上大妹妹的。这样一来,陛下的四个心病一时全去,岂不是人生大快?” 月氏王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哼哼,便宜了他们几个,他们竟然还不识趣。只不过这些还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鬼方那边未必便愿意。”昭元看了莫西干等一眼,道:“我既然要做这和事姥,这些事情说不得还是得我来拉线了。我们这边想来是不……敢有异议了。明日我再去鬼方那边看看口风,总之是能成则成,不成也不强求。……其实两国交好,也未必便定要结为亲家。只要有诚意,别的方式实在多得很。三位何必如此愁眉苦脸?”说着大笑起来。他看着那三人的神情,觉得自己终于也让他们难受了一把,心中甚是得意:“要不是胭脂公主只有一个,我非要指名让你们去娶她不可,也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厉害。……不对不对,胭脂公主跟那几位公主不同,便是我指名去要,也未必要得着的。” 次日一早,昭元带齐众人准备的礼物,便要出发。月氏王逼莫西干三人各将自己头上前额束发减下三寸,以作为行聘信物。至于这一次带的礼物一项,自有王后操办,也是极为隆重。其中有三套本地所产的墨玉金环,皆是价值巨万,等闲之辈连名都没听说过。昭元眼见光驼东西的驼马便好几十匹,担心路上若有强盗抢劫,自己一人武功虽高也难免顾此失彼,便又选了些精壮箭手护送。 既然行李众多,行程便快不起来。昭元现在虽已老马识途,但也是八天之后才到鬼方的大致地界。昭元令那些随行箭手带足食水在此等候,自己则亲自飞马去找到鬼方游骑,说明来意。那游骑先前倒也见过昭元,此时仍能认出;听他说有大事与单于相商,自然不敢停留,飞马通报。单于刚好距此也不过几百里,一天多后单于大队便已来近。 单于没想到昭元居然又会来到,以为他又改变主意,有加盟之意。昭元虽是通使身份,但还是不敢大意,定要单于只带几人,双方都离各自的大队人马很远,再两人靠近些喊话。昭元细细说明来意,也问了问胭脂公主和白知病的事。单于倒也知他关心,特地带来了白知病的平安回书,但没有多说胭脂公主的事。 单于见他并非来此投靠,反而是与月氏也有了关系,不免微感失望。但两国交好其实也是他久藏之心,自然不能不考虑。再说他虽知昭元和胭脂公主的事,也知昭元逃走的,但却还是很自信昭元对胭脂公主有亲近感,因此应该不会太欺自己。如今既能有昭元这个外人来主盟,那便可借他降伏金驼银驼的名声,去帮自己说服下人,那可就能大大减少自己一人倡议之风险。如果连这个台阶都不去下,万一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岂非太过可惜? 再说了,昭元现在已有些偏向那一方,若是自己一方执意不肯修好,于己岂非更是不利?而且他随来珠宝的礼单极是贵重,很显诚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事也确实是对双方都有长远之利。因此,单于思虑再三,已是很倾向于同意,只是还有些顾虑,怕小儿女们彼此若是互相看不上眼。这是因为若太过强扭,那便容易为日后留下隐患。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4) 昭元知他心意,特地带来了三位王子和六公主的工笔画像,并指天发誓是保证写实的。单于一见甚喜,也就二话不说,先答应下来了这门亲事。又过得两日,等左贤王和右贤王来时,单于却已先允了。二王见亲家也是对方王子,虽然并非太子,但自己之女却也并非单于亲生公主。再说自己与单于本也是亲戚,她们既无法嫁给本部太子,这倒也是个好去处。于是他们也就都欣然同意。 几人约好先行各自与属下说明,务必要促成此事,同时约好一月之后,于昌吉绿洲之右,昭元降伏金驼银驼之处会盟。昭元办完此事,便要回程了。这一番行程,竟是出奇的顺利。 鬼方见月氏聘礼之盛,不愿屈于其下,这为世子行聘之礼自然也是极尽豪蘼,惟恐被人笑话。月氏一方见了三位公主和鬼方太子的画像,又见送给己方六公主的行聘信物是鬼方太子自幼佩戴的吉祥玉环,自也甚是满意。 于是这几日间,双方便各自一面说服手下,一面加紧备办盟约和交聘之礼,都是忙得团团转。幸好众手下心中先已信了昭元是大先师之转世,他之传令自然也就是圣命。因此,他们虽然心中还有些不情愿,但见是昭元亲自主盟,也就都还勉强服从。只这盟约之礼和婚嫁之礼,却是缩减不得。众人忙得半死之下,紧赶慢赶,也才在出发前几天才备办齐备。 到了这日盟约之时,双方已先自那处搭好一台,人众各聚于台两侧。昭元一声长啸,飞身上台,依照大漠古礼,先行祭天。由于祭天之处需载诸神典,不可无名,昭元自已先命名其地为昭武。待启神之礼礼毕,两边遂各请二王登台,正式彼此见礼。这时远处也是烟尘滚滚,自然便是昭元特意请的神兽金银二驼来光临见证了。待到各人歃血为盟时,昭元引二驼至台下不远处,又请二王来到一起,取出一杯酒,亲自先饮了一口,而后二王各饮。众人见他在烈日之下,为二驼拥簇着主盟,神威凛凛,无不叹服。 盟成之后,自是嫁娶。昭元虽然也曾两入洞房,可是对这迎送之礼却甚是糊涂。幸好有两边司仪老谋深算,如此大的一场婚礼,却也还算隆重有序,丝毫不乱。礼毕之后,双方自然各自退至自己地界,回去贺喜闹洞房。 次日昭元等自是早早在外守侯。莫西干三兄弟各自出来,见昭元和众人望着自己使劲看,都不免甚为窘迫。月氏王呵呵大笑。昭元也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们罢?你们虽然也自以为英雄,别人却也是人中龙凤。此行这么容易就娶到好老婆,真是便宜了你们。” 三位夫人也分别出来见礼。众普通族人这时得以细看,见她们果然都是秀丽端庄,举止有度,也自心服。一行人回到王城,大庆三日,满城都是张灯结彩。昭元见众人都已花好月圆,心中替他们高兴之余,也忍不住想:“我如此轻易地便执此大盟,不知到底能管得多少时间彼此平静。不过就算只有几年功夫,总也还是能少死万千性命。唉,本来以为自己脱开楚王身份浪迹天涯,从此便能过普通人之生活,不料却还总是得与国政为伍。” 又想:“既然此间事情已了,我便也无再停留之必要了。待再过几日,我将那些文武经书讲习清楚,再摹一下《蜀王济世篇》留给他们,这里便再无留恋。只是天地虽大,我却不好再回故土……嗯,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定要去回归故土?一路随意而行,排解纠纷,不也有无数快乐么?何况此间之事说了未了,西方那部何以要挑拨争都,亦是待明之事,我总得想想办法根除才好。嘿嘿,故土又有什么好?有了樊舜华,只有更烦恼。” 昭元想到这里,樊舜华的影子又浮现在了心头,而且更加若隐若现,神情也更难以捉摸。昭元叹了口气,不去想她,回房中默写那《蜀王济世篇》。可他写着写着,忽又不自禁地想起了天昭公主和琴儿,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已许久没有见她们了。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难道我便真的与她们永远分离么?” 昭元原来只要一想起樊舜华,脑中便立刻会全数被困于其上,决然难以想起其他女子。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不觉还能想起天昭和琴儿,简直是连他自己也觉奇怪。当然,他也随即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对樊舜华,确实已不再象以前那样生死难绝了。他甚至都开始觉得有些奇怪,樊舜华虽然美丽,可是其他自己所见之人却也实在不差啊。自己当日怎么那样痴迷、那样不可自拔?他想来想去,却依然是只能归结到自己年少轻狂之上,不免心下一叹:“看来年纪确实是一大坎。不知我老了之后,会是怎样想她?” 昭元如此想了多时,仍是毫无所得,只得先行运功集中心神,默了些文字后便一觉睡至天明。如此几日,除了默写《蜀王济世篇》之外,他想起西行路上或许更多大漠草原,弓箭之术可能更为实用,于是便也找了弓箭好生练习。同时,他也没忘了找些曾通商西方之人,学些日常之语。 可惜这弓箭之物毕竟不如自己身体那般熟悉,急切之间难以纯熟。昭元力气虽大,射得也甚远,但却总是难以掌握准头;论起效果,反而远不及那些普通射手。要知这些部中勇士都是从小便与弓箭为伍,这弓马之术便如长在了他们身上一般,数十步之内几乎就是随想随射随中,根本都不用刻意瞄准什么。昭元半路出家,又哪能跟这些人的准头和娴熟去比? 昭元练了几日,仍是难以得法,不免长迂短叹。他忽然想起,中原之劲弩手们也并非从小便习弓箭,可是一旦成军,借助弩箭,仍是大有提高。他回忆起来,觉得弩的准确性虽还是远不及这些人近程百发百中,但无论如何也已比自己现在的强上许多倍。 于是他便干脆扔掉那马弓马箭,细细回忆中原弩机。等他画好图示,唤来工匠,找齐府库中所藏金铁等材料,便依样开工。那些工匠从来做过此物,但昭元反复讲解,终于也勉强成就。只是由于是初次铸造,不免甚是粗糙。但昭元觉得能有便是不错了,眼见弩成,已是欢天喜地,又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弩成之后,昭元试了两日,渐渐掌握好了分寸,顿觉弩箭不但更容易达到远射程,而且对于自己这中本不擅射箭之人来说,也是有助于瞄准。旁人见他甚是推崇,也都来尝试。但他们却觉得弩箭射程虽然要远,但远处的准头相比之下却是奇差,而且开弓困难,远不及自己所习之弓箭随心。因此开始还有一大群人都要来试,可一日还没完,便已无人来问津。 这日昭元终于万事齐备,便来辞行。月氏王久已知他有远行之志,倒也不再强留,便为他选了一匹大漠西边出产的纯白汗血宝马“月亮”,以及几匹脚力甚佳的骆驼。其他一应之物,自然更是齐备。昭元甚是感谢,正要出发之际,却见莫西干三兄弟也都一身远行之装,飞奔而来。昭元甚是奇怪:“莫非你们也要远行么?”依维干笑道:“不错。我等此行便是和兄弟你一样,前去西方探个究竟。” 昭元转头看了看月氏王,见他却也并无阻止之色,心下更是奇怪。只听莫西干笑道:“兄弟你去西边,乃是游山玩水;我们去西边,却是想去看看,那一部究竟为什么要挑拨我部与鬼方的关系。不过兄弟你若是也愿意相助,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再说了,先前父王不肯让我们出大漠,不过是因为我等尚无妻子。如今我等都已娶妻,此事可说已了。我们去志再坚一坚,父王自然也就没什么再阻拦我们的了。” 昭元甚是欢喜,道:“好啊!我还以为你们身处温柔之乡,最怕我提此事呢,却不料也还记得。”依维干道:“贤弟怎么这般取笑我们?英雄好色,自古皆然。贤弟你现在虽还未有家室之想,日后只怕也还是未能免俗。你现在这么笑我等,难道不担心日后我等加倍奉还?” 昭元正待反唇相讥,却听月氏王笑道:“昭元,这找老婆的事,先还有你三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前面顶着。可是现在,却是直该你面临了。你也当好好考虑才是。你们几个早去早回,查不查得到那是成事在天,这成不成亲却是人事可定。回来之后,这亲事……” 支奴干笑道:“爹爹且莫先在这里说得太狠,免得他吓得一去之后便不敢回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爹爹忽然不反对我等前去,又焉知不是要我等在他不肯回来时,硬把他架回来?”月氏王一征,既而大笑,众人也是忍俊不禁。只有昭元因为成了靶心,乃是脸红如柿。 莫西干见他已极是尴尬,便道:“好了,时候也已不早了。虽然此行遥远,但我等皆是大人,又是结伴而行,自然懂得照顾自己。爹爹和各位乡亲们不必再送了。”昭元巴不得这句话,连忙抢先拱手道别,略一策马,便已在众人哄笑中远远跑了。 这些时日间昭元特意练习自己的骑术,此时他的骑术虽还不能跟一些从小跟马摸打滚的人相比,但与先前相比,毕竟还是脱胎换骨了。因此这一路他竟然先跑了十好几里,才被莫西干等人追上。不过这些时日里,他也发觉月氏人似乎有一样毛病,就是喜欢养马喜欢得几乎都快到病态了,便随口问了起来。 据莫西干说,他们祖先还在极东大地时,曾经觉得那里的马很是温顺,比什么都好猎捕,也就将它们作为一种主食。众人吃惯了马肉,后来人口繁衍,马群便越来越少。众人又不习惯饲养繁殖,导致醒悟过来的时候,马已没剩下几匹了。后来众人虽极力恢复,但诸马太过近亲交配,后来终于纷纷死掉。此事曾令他们后悔了几千年,是以一到有马的地方,便拼命养马,生怕又到当年的境地。 莫西干等人都是相马高手,四人自己所骑自然都是汗血宝马。但行走大漠,行李自需充足,需有负重长力之牲畜。再者,前面似比王城绿洲东侧的沙漠更为荒凉,显然不能行快,,光找好马也显不出来什么优势。因此,众人除了带换乘的马外,也还带得有十好几头骆驼。 昭元眺望远方,但见黄沙漫漫、天际相接,竟连丛骆驼刺也难找见,不由得感慨起来:“我自中原一路而来,一到凉州玉门等地,便感慨万千,觉世上荒凉无过于彼了。可是到了这里,才知原来世上远有更加荒凉之处。难怪义父要给我们准备这么多驼马了。” 莫西干道:“这大漠戈壁东西南北皆数千里,我们的绿洲虽然也可算是腹地,但说起来还是偏东一些。我们现在乃是西行,其实乃是朝向沙海中心,自然眼前更是荒凉了。要是通常来算,前面常常要走四五天才有一块小小绿洲歇脚。不过我们驼马脚力甚好,三日可走别人五日之途。大约十几日开外,我们当可到大漠之西侧。那里和我们王城之东侧一样,也属昆仑余脉,虽然山势险峻,也不好走,但比起这沙漠来毕竟还是要好多了。” 昭元听得“昆仑”二字,立刻便想起中原广为流传的西王母、素女、九天玄女、瑶池之会等昆仑传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觉那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之地,可现在自己却就要亲眼目睹了,脸上不禁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莫西干等见他忽然脸露奇异微笑,也凑上来询问。昭元便将此山在中原的种种传说都大略说了。反正旅途枯燥无比,虽然三人都知不过是神话传说,却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这晚休憩时,昭元又是滔滔不绝了半宿才停。支奴干笑道:“昭元在中原,听到的都是昆仑仙境;我等久居大漠,却是听得先人都说中原之地黄金遍地,麟凤随游。看来人人都是以自己不知之地来作神话传说,都道别处比自己的好。这说起来虽然可笑,可还当真处处皆如此,人人难免俗。” 昭元点头道:“不错。当今之世,人人都是不珍惜眼前之人之物,却盲目去崇拜别处之人之事。比如我等一路所见,近身之人多是互相欺压,官大一级压死人,而对远方异族却敬若贵宾,生怕得罪。其实人本一类,却又何苦去分什么上下贵贱?我在此世方十几年,已数次身居极位,却也有数次居于底层,对这些实在是体会得极深。如今回想起来,仍是感慨不已。”莫西干叹道:“说起来也确实是如此。当今世界其苦极多,却不知哪里有极乐之土?” 昭元站起身来,眼望天上诸星,良久才道:“我来此路上,曾于闲聊之际闻说极西之方有国,其国之民人人都能作主,并无贵贱之分。如果此样之国真是有之,或许可称得乐土。” 依维干摇头道:“世上所传,多有夸张讹误。这等之国,或许便如西王母瑶池一般,从来便没存在过。即使有之,也只怕是外邦人迷于其表面而已。试想当今世界,人人皆有私心;既然有了私心,那便必有私利私欲。人之能力有限,乃是有时而穷,可人之想象,却是从来无穷。既有想象,便有欲望,那么欲望自然也是无穷。谁能想象有限可超无限?人的能力和已经实现了的,又怎么可能完全超越自己对还没能实现的想象和欲望?那样的话,世界又怎么会有再增长和发展的动力?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所想。说不定,这也只是我眼界不广、思维庸俗,或是我只能立身现在、思考世俗?” 莫西干笑道:“若是思维庸俗,那我也是这样了。我总觉得既然人之能力有限,那么世之资源便并非无限,便必然会有人之愿不可达,有人受委屈。而人之能力机遇又是个个不同,则必然有人能够将自己本应受的委屈,转到别人身上,也就自然会有人受欺压。以此而论,当今天下,实在不大可能有如兄弟所听说的那种乐土。” 支奴干也道:“不错。其实当今世界虽少交通,但处处人民皆有智慧,又皆有私心。若说各处都各有所长,那是不错的。但要说一处能全然超然,样样高于别处,自己偏没缺弱之处,却只怕只能存在于我等心中。” 昭元叹了口气,心知这些话虽然令人丧气,但以世俗眼来看,却也句句实在。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忽道:“我等虽是终生难逃此等俗世界,那么来世不知会如何?难道众生世世都要受此迷误苦痛?我们自己,能不能不先行启蒙于世?”莫西干失笑道:“兄弟你虽然多次身为大祭师,但我等兄弟皆是明眼人,知你其实是一向不怎么信鬼神的。现在你怎么忽然也说起来世了?” 昭元摇了摇头,道:“我言来世,不是指巫师们口中的来世。试想,我等在世不过百八十年,可是中原、大漠之众却是生生不息。他们后来之世,又何妨看作我们之来世?我想的是,虽然今世或许无可实现,目标遥不可及,但只要努力一分,便仍是朝那里近了一步。这样一来,我们虽然未必能抵达,却已可让后世之人生活更好。” 支奴干笑道:“想不到贤弟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欲过问世事,心中抱负却仍是吞天吐地。我等虽然自问也非坏人,但所思所想的,从来也不过是让本族人众生活康乐;最多也就是泽及当世。可你却不但要思及当世,胸中还装了万世众生。”昭元心中微窘,道:“你别笑我。我这些其实也不过是随口感慨之言,颇多迂腐,当不得真的……” 莫西干忽然脸色一肃,正容道:“这话虽然看来可笑,但是你既然自己并未亲手去做过,又怎么可以轻易断言其可笑?其所以可笑者,乃是因为其实现极是困难,非要大智慧大勇力而不可成功。可是其之所以又能现于我们这些俗人的心中,能够被我们想象到、提出来,却也是因为它并非全然只是胡扯,仍然有其合理之因。” 支奴干接道:“贤弟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便问你一句。你一直以来,每逢大事,都是先想推托逃避,似乎只想平淡一生。可是这事却是人世间古往今来最最重大难成之事,以你遇事推托之本性,再加上你不积权势、也不求威望的做法,此念又何以能成就?” 昭元一怔,思绪良久,却仍是无可回答,只得呆呆地望着那跳跃着的篝火发楞:“是啊,平淡之身,却有不平淡之志,那么是否必须要用不平淡之手段,才能成就呢?二者不是始终矛盾么?” 莫西干见他陷入沉思,脸色也极是凝重,神情大异平常,也都有些始料未及。莫西干忽然想起这位贤弟身世复杂,思维只怕易钻牛角尖,怕他一时想不通、心魔难制,忙拍了拍他肩膀道:“这些其实也不过是我们瞎想而已。这世界自初生便充满了矛盾,而且即使到了现在,那些大矛盾也还是一个都没解决,可我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兄弟,莫要再想了,我们既然是俗人,行俗事也是理所当然。只要做事对得起自己天地良心,管它是俗是雅、是大是小?又何必去管它重要还是不重要?” 昭元心头一宽,展颜笑道:“不错,兄长说的是。其实我等只要把周围之事做好,那便已是对得起任何一个人了,又何必要去死究什么?”说罢哈哈一笑,钻进了自己的帐篷。莫西干等见他不再钻牛角尖,也都放下了心,各自回帐篷休息。 四人一路西行,到得第十日歇脚处,前面已是山影绰绰。昭元笑道:“看来我们脚程比想的要快。”依维干笑道:“你难道忘了‘望山跑死马’这句古话吗?中原尚且如此,沙漠中地势平坦,目力也远,那便更是如此了。其实我们现在离那山脚的第一个歇脚处,还有差不多两日路程呢。”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天涯疑踪天涯路(5) 昭元一想也是,只得尴尬一笑。他见那山影虽然甚是模糊,但天边云际青影连连,仍是能感觉到山的壮大,便随口道:“这山不过是昆仑余脉,便已如此之大,那么昆仑之大,果然是名不虚传。也怪不得它能有那么许多神话。我等想是要翻越之,不知需要多少时候?” 莫西干笑道:“不用担心。那山远看起来确实极是高大,但这里的一段地势变化也还算平坦。要论起行路来,其实比沙漠中要快不少呢。我看再过十余日,我们便可翻越阿拉山口。据说过了山口之后,只要再往西行得几日,便又是一片大平地了。” 到了山脚,果见歇脚处人陡然多了起来。这些人虽然语言各异,但其热情周到,却也还是一如别处。昭元等一面注意学习他们语音口音,一面也留意他们习俗打扮,还随口问了些有关本地和西面人群的情形。那些人大都只是偶而来往于此做做生意,对那些他们最感兴趣的挑拨部族,可说一无所知。一直到过了阿拉山口,也依然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支奴干道:“我看这里虽然也部族复杂,但实在不象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所来自的地方。”莫西干也道:“我也有此感觉。看来他们只怕是更远了,我们一时半会可能还回之不去。昭元的老婆,也可迟些时日了。”四人哄笑声中继续西行。 又走了几日,果然前面渐渐越来越平。此处已是普什图人为多,口音虽与大漠中相差甚大,但幸好也还算是渐变。四人既着意学习,适应起来倒也不甚困难。前方人烟渐多,住店吃饭,问起昭元姓名,昭元往往直接告以本名。不料当地之人却都觉发“昭”音甚是困难,经常喊得让昭元意识不到是在喊自己,有时还令人啼笑皆非。 昭元无奈,只得听从当地人建议,为自己取个好发音的别名。他想起自己本是炎黄子孙,楚之先祖更直接是传说中的火神祝融,再加上自己学了太昊、少昊之部绝学,处处与光明相和,于是便取“炎”“黄”二字所寓之光明高贵之意,准备为自己取名“弥陀”。莫西干等也赞成,说:“此名之音甚好,据本地人说,即使南北数千里,发此音也不会相差太大。而且此名在他们这里也有光明无量的意思,乃是好义之名。”于是这别名也就定下来了。 四人观看风土人情之余,自也随时探访。但当地人最多只是古代有过传说,说是西方南方有什么奇异之部,但又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昭元才一听,就觉这些传说压根没法信。多问了些人后,更发现他们传说的那些地方,其实都是一片片的盐碱之漠,根本都养不起人来。 四人正颓丧之际,又有人说再往南便过沙漠,乃是天竺腹地。那里人口巨万,必多见多识广之辈,或者有人知道也未可知。四人资用丰足,反正也无其他之事,想起既然来了一场,于是并辔往南。众人都觉得,就算是什么查不到,怎么也要死心才好;再说了,也能增长些见闻。 一行数日,经过若干小国,果然觉得一路上渐渐不同起来。先前在沙漠中,乃是既冷极又热极,当然难受;但才一出沙漠,就是一天到晚的热极,却也是另外的一番难受。而且更糟糕的是,在沙漠里若是热,那还只是干热;只要不缺饮水,拼命喝水出汗,其实也就没什么。可是在这地方,却是极闷极闷的那种湿热。昭元还算好些,莫西干等三人简直就是叫苦连天,总说觉得身上有湿粘粘的感觉。 但毕竟水多田多,那便人多畜多趣事多。他们到了这里,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奇异动物植物,比如成批成群的眼睛蛇、狮、虎、鳄鱼、水蟒,还有以前只是传说中才知道的大象等类。莫西干等人对这些都是好奇无限,昭元却只对狮子和大象颇为印象深刻。 这一日他们走到了一处村落,却见这村落的人似乎大都很惶恐,问之也不太回答为什么。而且奇怪的是,村里许多地方都有极大的几个梵文大字,甚是显眼。昭元开始也看不懂那些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想了一气,忽然想起它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字”,而是一种传说中驱除恶鬼的符咒。他心下甚是奇怪:“这是驱除很厉害的恶鬼才用的。难道是有什么大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问,这些村人都只是说极含糊地说上两句“恶魔”“恶魔”,就不再理他们了。昭元等无奈,便想去拜访该村巫师或是族长什么的。不料他才一提起,立刻便招来村人的戒备和斥责,说是这些贵人都正忙着驱鬼送魂,哪有功夫来理这些过路客人? 俗话说,越是遮遮掩掩,就越是引人注目。这些村人如此之下,昭元等自然都对这个村落起了浓厚的兴趣,更想弄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四人见此村甚穷,寻思可能会比较爱财一些,便拿出些钱来给他们,希望他们能跟自己多说几句。可是他们虽然贫穷,却极有骨气,不但不要,反而对自己等人更加蔑视。后来四人灵机一动,便飞马跑回来时的那里,将那一片所有的驱鬼香花火烛等所需之物,全都买了下来,又飞马奔回。同时又对那些村人说,自己等听说这里有恶鬼为祟,特地来相助。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些人立刻便将他们看得如同亲人,转眼间便从爱理不理变成了有求必应,不论问什么都热情回答。至于安排寄住、饭食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时天色已晚,乃是为逝者招魂之时,巫师和族长都要在后山全神贯注作法,却是不能随便去见。 原来,这里有一头大象被恶魔附体,经常发疯般地冲出丛林追踩村人。从几天前大象发疯时算起来,都已经踩死睬伤了好几个人了。同时,这里又太过偏远贫穷,无甚官军,根本就没人肯来理。村人无奈,只好自己想办法。 可问题是大象本是这一带的神物,轻易不能伤害的。但那些常用的办法,却又根本都不起作用,比如巫师驱魔招魂、舞火把吓唬、大群人聚集在一起高声呼喊吓唬等等。后来村人实在没有办法,便偷偷听猎户之见,想要用陷阱将其陷住关养起来。可惜不知怎的,那陷阱什么的还没准备好,疯象便出现了。虽然它也中箭受了伤,但却一气踩死了好几个人,包括那几个猎户。这样一来,就更是没人敢再提什么捕捉捕杀之的事了。到了现在,人人都是只能眼巴巴地在心底里盼,希望巫师能够早日驱除附在大象身上的恶魔,还众人以安宁。 昭元一听,心想:“原来不过是一头疯象。大象虽然看起来笨重,其实若是拼命奔跑起来,其势的确是比人要快,难怪这些村人不好对付。……莫西干不是说,再往南的地方,还有人训练大象用作冲锋陷阵么?但我们几个都有好马,只要有防备,就算不能杀死它制服它,也可以跑开逃开。……不过要是它追不上我们,又去泄愤于普通人可怎么办?看来还是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制服它,或是干脆杀掉它。” 当然昭元也知道,经过那次陷阱事件之后,在普通村人的心中,大象肯定有了更加神异的地位。因此,这些想杀死它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只是和莫西干等人暗暗交换颜色。众人不动声色,又问了些别的事,也就勉强睡了。 到了次日,昭元等便到村头的族中草堂前,想见一见族长和巫师等头面人物。众人求见,但里面之人却回报说,二位大人还没回来,还不能见他们。昭元等知这也是人之常情,不一定就是什么故意简慢,也就只好作罢。 四人无聊之下,便一面又跟洒扫的那几人闲聊,一面苦想有什么好些的办法。然而聊的越多,就越觉他们对大象甚是尊崇,心下不免更是踌躇。昭元一时无奈,也就出外散步骝马。 昭元走了几转,忽然发现远处那绿树掩映处似有一座不大的土台,上面几个小孩在嘻戏。昭元等心想:“小孩子到底还是心中没有忧愁的。”他们受其感染,心下稍稍开朗了些,便想去看看。四人靠近后,见那里虽然不大,却装饰得甚是华丽,只是有些地方似乎被人破坏过。四下望去,还有几个人在修理,孩子们则在旁边玩耍。 昭元越看越觉眼熟,忽然恍然大悟:这里八成是个是一个祭台。他一想到这里,顿时大起亲近感,紧赶慢赶便跑了过去。等他见那祭台上似还高高供着一个很大很大、骷髅一样的东西时,心下已更是确信无疑,也更感起兴趣来。 那些正在修理的人已经听说过他们,知道乃是外乡派来帮助自己等的人,都友好地跟他们打招呼。小孩子们则怯怯地躲在大人后面,朝众人偷偷看。莫西干等人知他们对自己之人之马都很是好奇,就朝他们笑了笑,招呼小孩子们来骑马玩马。昭元却是径直上台,微微一礼。原来只要见了祭台,不论多么小,也不论是何等神统的祭台,都要致敬一下,这乃是大祭师与普通祭师的一大胸怀区别。那些人见这外乡人很有礼貌,都更是喜欢。 但昭元的眼睛却直直盯着那个高处的大骷髅,看了又看,就象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醒悟过来:这很可能是一头大象的头骨。恍然大悟之余,却也一奇:“他们怎么有象牙?难道不是杀象得到的么?” 但转念一想,却又立刻暗骂自己已入歧途:“自然死亡留下的象牙只是非常少见罢了,应该不是一定没有。杜先生的夫人那么小的可能都硬撞上了,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原来他曾听人说起大象的奇事,其中有一条就是说世上大象虽多,可是却从来无人能见到自然死去的大象尸体。因此很多人就猜测,觉得大象有某种对死亡的神秘预感,一到要死的时候就去某个地方安静地死去。也正因为如此,大象也就更受尊崇。 这些人说起这些的时候,自然说的是“从来没有人见到”。但昭元是大祭师出身,对这些特别绝对的事,总会先存三分疑问,当然不会轻易尽信。 那些人见他面料露异色,主动介绍了一下。原来这大象头骨果然就是如他所想,乃是二百多年前一位巫师从森林中捡回来的,从那时起就被村人供之如神。昭元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退下来哄了一会小孩。看看日已近午,也就打马回去等待。 不料四人才一走远,忽听一声高昂的大象之鸣,紧接着便听身后有人惊呼:“它来了!它来了!快跑!”四人急忙回望,果然见林中冲出了一头大象,而且正长鼻高举,吼叫连声,凶神恶煞般朝众人扑将过来。那些修理的人早已吓得四散而逃,当真是是快得简直不敢想象。但那个最小的小孩却被甩在了最后面,成了疯象的目标,一面跑一面大哭。 昭元等大惊,都是一面带马冲前,一面就要准备弓箭。但那小孩正拼命左右乱跑,想要躲避大象;众人相隔尚远,眼见这一人一象,奔跑不定,都怕一箭射中小孩。支奴干心头大急,厉声喊道:“孩子,不要乱拐弯!朝前直着跑!” 但那小孩被这头疯象追踩,早已吓得神魂皆散,哪里还能明白他这左右乱跑不但根本没用,反而还让他们不敢发箭帮忙?等四人赶至离大象几丈时,那大象却已离那小孩不足五尺。人人都是心急如焚之下,莫西干猛然一个马上探身,就要抓起那小孩子。但那大象忽然怒吼一声,竟已用长鼻将那小孩子卷了起来,莫西干顿时扑了个空。 那大象怒吼一声,长鼻一挥,便将那小孩朝一边地上摔去。众人惊呼声中,一条黑影突然一窜身,凌空接住了那小孩,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十好几个跟头方才停住,正是昭元。他还没来得及跃起,便听那边几声闷喝和马嘶。原来却是四人之马收势不及,连同支奴干和依维干都撞在了那大象头部,人仰马翻。 那疯象怒极,猛然长鼻一卷,将尚在空中的支奴干卷住,狠狠砸向其坐骑之背。依维干大喝一声,连弓带箭朝大象之鼻横砸过去,顿时弓断箭折。那大象鼻部微痛,凶性更烈,猛然一下甩开支奴干,直扑依维干。依维干大惊,百忙之中竟然拔出了小刀,一刀刺向那疯象之鼻。不料那疯象竟还极是敏捷,其皮又极坚韧,这一下只被划了道微痕,不但没有能割伤其鼻,反而更加激动发了它的凶性。那大象长鼻挥下,已将依维干砸得腰骨欲断。